骆杳杳一笑,年轻的女孩有了明艳的光。
舒意摊开手:“银行卡。”
骆杳杳不想她这么果决,微顿了顿,从包里掏出张卡来,左右望了望,附近就有银行,因下说道:“不如现在就转。”
“好。”
舒意起身,两人一起去ATM转账。
路上骆杳杳给殷照年发了一张本色出演的照片,是在酒吧拍的,她戴着爆炸头的红色假发,一身朋克装,浓妆艳抹,涂了个大红唇,在舞池里疯狂摇头,一回首被人抓拍下来,耳朵上一排耳钉闪闪发光,顺着手臂往上,半截小臂纹满了花样,手指几乎戴满戒指。
殷照年看得差点没当场脑溢血。
就这玩意,变个装能有这么大变化?居然和舒杨年轻的时候差不了多少?他自觉受到了欺骗,双眼被蒙蔽,更有一种年迈不敌年轻人的挫败感,立刻给舒意回复:给她给她,要多少给多少,让她立刻消失在我面前!
骆杳杳笑得合不拢嘴,把照片递给舒意看:“怎么样?我酷吧?”
舒意点点头,给她竖了大拇指,这姑娘真厉害,目的直接,一点也不拖泥带水,太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了。
她因下问:“你要去哪里找人?”
“西江。”骆杳杳说。
等了一会儿见舒意没有反应,她又问:“怎么了?”
舒意摇摇头:“不知道为什么,最近身边出现很多人,好像都和西江有关。”
“是吗?那太好了,你在西江有相熟的人吗?可以帮我介绍一下吗?我从没去过那里,这一下要去,还不知道先去哪里落脚。”
“好。”舒意想到祝秋宴,打算回去问问他。
两人转了钱,骆杳杳刷刷写下欠条,硬塞给她。
正要出去,舒意忽然一个晕眩,骆杳杳当即伸手扶她。她脑子里混混沌沌一片黑暗,极力睁开眼睛,眼皮却好像千斤重似的,耳边不断有人唤着她的名字,她努力醒转过来,却对上一双眼睛。
倏忽间,透过这双眼,舒意被拽回了西江王朝。
……
一眨眼,到了凛冬百日祭。
谢意问了府中下人,但谁都不知道凛冬确切的死忌,只“元和铺”的掌柜金一曲含糊掐算了个日子,言道那之后就再也没有得到凛冬的信了。
那时谢意正避居乡下农庄,府内留了暗卫眼线,紧盯各人动向。晋王的人手之所以能被迅速剪除,不是她布局有多缜密,全仰赖于这些在夜间行走的暗卫。身至高处,视野开阔,是人是鬼,一辨就知。
可惜辨出王歌是那黑鬼,却不能打草惊蛇,而凛冬向来聪慧,顾念这一茬,身后没有留下任何遗物。经年来获得的赏赐也被后院的丫头们瓜分,最后搜罗上来七七八八,怎么都凑不齐了。
谢意心中难过,命金一曲打了一套赤金头面,同凛冬的棺椁一起下葬。末了追查她家人下落,得知她尚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姐姐在世,姐姐如今还孕有一个孩子,取名骆谣。
那孩子眉宇间有点像凛冬,谢意特意挑了一个时间去看她,给了凛冬姐姐一笔钱,让她好生抚养孩子长大。之后一直到暮首,再未相见。
但金一曲于密封的绸绢上,写下了骆谣二字。
……
舒意再次醒来,已近黄昏。
她始终没有说话,骆杳杳就坐在一旁看着她,也不敢开口。她向来不羁,说不准为什么不敢,只这么看着舒意,觉得她不再是之前和她谈判的女孩了。
她好像变了一个人,眉目悠长了,况味深远了,瘦削的双肩所承受的不再是简单的正义,而是山水神佛,历时数百年的一场相逢。
她遽然转脸,紧盯着骆杳杳。
骆杳杳正在吃黑森林的勺子一掉,“咣当”一声砸在托盘上,怯怯地瞅着她:“你不会后悔借二十万给我了吧?”
舒意摇摇头:“我只是没有想到,找了那么久没找到的人,会突然出现在我面前,还以这么突然的方式。”
以一种对于秘密名单全新的解读出现,她忽而不知道自己竭力守护的究竟是什么了。
按照秘密名单分配的财富,骆谣是凛冬的外甥女,骆杳杳是骆谣的后人,那么她该得到是两百万英镑。早些年金家的后人将那笔惊天巨富储藏,后转移香港,托专人打理,又增长不少,这些年倒转数百次,现存于海外账户。
舒意不知道要怎么跟骆杳杳说那个二十万不用还了,她将继承一笔巨大的财富,转念一想,这么多钱转手给她,她有把握好好经营吗?
想到她在酒吧的照片,舒意一时还真拿捏不准,想了想仍不知道怎么开口。加之当下她的行踪受到约束,如果贸然转账给她,恐怕会暴露身份,给她带来灾祸。
骆杳杳见她神色越发苦恼,怕她反悔,立刻找了个借口逃跑。
舒意回到家,祝秋宴正和阿姨在厨房学做饭。
他长得好看,天生有讨人欢喜的本事,阿姨防了两天就防不住了,看他是越看越满意,不止跟他讲舒意平日的喜好习惯,连殷照年和舒杨的也一起泄露了。
祝秋宴捏着面团,听到外面的声响,探出头去,小姐正低着头朝家走来。
阿姨笑道:“小意回来啦?天热吧?瞧你出了一身的汗,快去洗个澡,阿姨煮了你爱吃的疙瘩汤。”
舒意挤出一丝笑容,转而对上祝秋宴的眼,不知为何心脏忽然钝痛一下,她惘惘地望着他,好半天才说道:“有谁家的女儿像我一样,去替爸爸收拾烂桃花的?”
有点撒娇的意味,阿姨忍俊不禁:“先生也是,下午讨了夫人的打,喝了两瓶藿香正气水。这不,刚一下床就拉着夫人一起出去了,说什么要过二人世界。”
舒意一听,眼睛亮了:“真的?”
“那还能有假,不是我说,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看夫人这么高兴呢。”
舒杨有心结,殷照年不成熟,两人误打误撞闹了这么多年,舒意心里其实一直感到惋惜。看着他们好起来,她心里别提多高兴了,因下眉梢一喜:“那我先去换身衣服。”
话是这么说,余光却瞄着厨房里那个男人。
热水烧开了,汩汩冒着泡,一阵阵白汽升起来,阿姨一叠声地下面疙瘩,他立在那里,仿佛没听见似的,专注地凝视着她。
那么有烟火气,那么有生命力。
舒意甫然转头,噔噔蹬地往楼上跑,一直到进了洗手间才停下,脸颊已然红了。她脱去裙子,站在镜子前。
身子半侧,可以看到背上若隐若现的图案。
她忍着痛,咬牙蘸了水,在大理石面上描绘图案的形状。
这不是她第一次有背部烧灼的痛感了,第一次是在火车上,硬包没有独立洗手间,不方便察看,等她找了机会揭开看时,上面已然有一瓣花的图样。
看到骆杳杳的祖辈,是她第二次痛,痛感比上一次的时间久了点,疼痛的程度似乎也重了一点,这一次图案上又多出几瓣花来,像是海棠缠生着牡丹。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但她猜测应和秘密名单有关。
之前姜利问她的时候,她谎称名单纹在身上,其实是骗他的,不知从何时起名单就丢失了,只能靠金家的后代利用通古能力去到处寻访。
但金家亦不是代代都能通古,而且为了保护名单继承人的安全,一代与一代赏金猎人之间互不相通,因此金原的祖父并未告诉他,而金原也没有告诉她,之前找到的两位继承人的身份。
但据她猜测,应该就是前面两个继承人或者其中一个走漏了名单消息,否则不会有人比她和周奕更快找到巴雅尔。
巴雅尔的身份是金原临终前透露的,金原遍寻五湖四海,利用异能才窥得一点先机,这种机密若不是命悬一线,连周奕都不会知晓,对方怎会找到巴雅尔?因此,她推测秘密名单或许并未完全丢失。
或许是被谁暗中得到,但由于没有通古能力,所以只能用最笨的办法,按照姓氏一个地方接一个去寻访,伺机窃取巨富。
会是梁家吗?
她怔怔地望着镜子,里面的女孩一张白皙的面颊,看着也就二十出头,稚嫩干净,长发绑在耳后,露出修长的脖颈。
这么单看,和普通的女孩没什么两样,只眼睛装着数不清的秘密,城府,猜度与考量,令她看起来有万种模样而已。
她低下头,将长发放下,挡住背后的图案。大理石上的水渍早已干了,她在心中又描摹了遍图案。
说好不再做梦,不再回想上一世的,可命运似乎已经习惯了捉弄他们,才刚决定放弃,就送来一个骆杳杳,让她不得不被迫拽回过去。
旧时的宅院,泛着锈黄的色彩,那时雪天很长,寒冬很久,而今夏季漫漫,阵雨不止。
即便想逃,可她逃得过去吗?
就在这时,走廊响起一阵脚步声,很快停在门前,舒意一惊,赶紧拧开水龙头。
哗啦啦的水声中,门被敲响,熟悉的声音带着一丝无赖道:“小姐还没洗好吗?面疙瘩要变成坨坨了。”
舒意嫌弃他欠揍的口吻,捶了门一下:“快好了。”
“快好了吗?那我在这里等小姐吧。”
舒意低头看了眼自己,虽然隔着门,但她却感到害羞,催促他离开不得,只好站到莲蓬头下,匆忙洗了下身体。泡沫揉到眼里的时候,她又在心里把他骂了一顿,嘴角却不受控制地翘了起来。
她闭着眼睛找毛巾,顺着架子摸索过去,忽然脚下一滑,在洗手间摔了个四仰八叉。
祝秋宴只听到一阵嚎叫,忙按住门:“小姐,你怎么了?”
半晌听不到回应,他心下忐忑,拧着把手试探道:“阿九?是摔伤了吗?我进来了?”
“别。”
舒意一句话还没说完,门已经拧开了。水汽朦胧的环境里,祝秋宴第一时间找到躺在地上的舒意,女孩子玲珑的躯体若隐若现,他忙别开眼睛,扯了浴巾裹住她,一把将她抱起。
舒意忍着痛,将火辣辣的脸埋进他怀里。
“不是让你别进来嘛。”
“我不进来,你起得来?”
舒意暗自揉了下腰后,十分气结,祝秋宴又道:“洗澡的时候在想什么?怎么这么大意?”
舒意暗恼,还不都怪他,但话到嘴边又变了:“你真想知道?”
祝秋宴垂眸看她,只听她道:“是梁家吗?”
他脚步骤然一顿。
纵逃避,命运也要带到面前来,既然如此,何不迎难而上?让她看看,到底是她凝视深渊,还是深渊凝视她?
“害死谢融的,是梁家吗?”
祝秋宴动了动嘴,没能发出声响。
“我想听真话。”
“是。”祝秋宴说。
“梁嘉善知道吗?”
舒意闭上眼,一句话忽而钻入耳中。在撷芳斋的楼梯上,一面是风姿卓绝的少年士子们,一面是挽着手的祝秋宴和她,她居然就那样问他:“你还愿意娶我吗?”
那时,她应是因徐穹之话怀疑梁家了吧?才会那么突然地开口,梁嘉善怎么回答的?后来还发生了什么?
“梁嘉善知道吗?”她再次问,声线微颤,抬起眼来。
祝秋宴深深闭目。
良久,他道:“知道。”
“但他没得选择。”
第43章
西江王朝,文康十四年。
“你还愿意娶我吗?”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连谢意都怔了一下。
她没有想到会在这里,就在撷芳斋人来人往的档口,有这么多士族子弟,寒门学子在看着的情况下,说出这句带着点胁迫、发难甚至于试探意味的话。
自母亲去世,父亲只打发了管家来处理后事之后,她就知道女人在谢融心里没有任何轻重。她的母亲是这样,那些姐姐的母亲和姐姐们也是这样,即便她卖力讨好谢融,她的婚事也会这样,谢意终其一生,若不能令自己浊清分明,便只能随波逐流。
昔年秋猎,圣人恩准王公大臣携妻小一同前往汤山围场,是时太子在朝中名声斐然,如日中天,谢融日常被委以重用,心怀开阔,她一个女孩儿第一次被允许走出家门,去看看男儿的世界。
她初涉围场,见禁军林立,旌旗铁骑,烽鼓相传,胸间某种被压抑的情怀如翻江之水一泻千里。
若她是男儿,以她才情,今日也该位列三军亦或军师帐中,哪怕为孔明执笔,诸葛掌灯,这一生也心满意足了。
可惜她是女子,只能隔山望海,梦醒黄粱。
她远远地走过,听那刀枪环佩之声,眼中有热流淌过。然而就在此时,一声高喝,圣人遭遇刺杀。
她胸腔如雷鼓动,想到这一生或许只此一次的机会可以让自己的才情得以展现,或许她可以摒弃礼教,突破世俗,与世间男儿比肩风流,那一瞬间她脑海中闪过的是万顷山河,松涛千里,想到的是浣纱秦淮,士族流光,艳羡的是金戈铁马,怒啸中原。
她转头即奔往马厩,取烈马奇袭刺客背后。
她常在香山悬崖旷野奔驰,马术一流,鲜为人知,与姜利一同习武,虽只练得皮毛,但已足够起到威慑的作用。
红缨枪当头扫过,一名刺客人头滚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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