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说去还是谢意,绕进死胡同了吗?王歌攥住手心,笑意淡了几分:“也是,九姑娘盛名在外,就算办上十场诗会,恐怕也没她一个名头响亮。”
这也就是为什么晋王非要弄死谢意的原因,不能为己所用的绝才,不如毁掉。王歌转念又道,“可惜了。”
“可惜什么?”
秦歌坐到她旁边,挽住她的手半是犹疑道:“我也不知是真是假,起先不打算告诉你的,怕你再忧思过重生起病来。可是我不说,又怕……又怕将来后悔。”
“跟我阿姐有关?”
秦歌点点头:“前不久我去集市,偶然听到一个乡下郎中说,九姑娘血崩不治,恐怕命不久矣。”
“什么?那郎中究竟怎么说?他怎会知道?”
“约摸九姑娘在乡间病症难解,额外请了郎中吧,因才有所传言。不过乡野之人所说之话也不可尽信,你不要担心……”
她话还没收完,谢晚豁然起身,抽了手就道:“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她作势往外走,王歌忙追上去:“晚晚,你去哪里?”
“我去找族长,让他们把阿姐接回来!不管那个人说的是不是实话,阿姐都离开太久了!父亲已过百日,还谈什么冲不冲撞?有本事就让女子的小日子都断绝,也甭生孩子了,否则她早该回来!”
“哎呀,瞧你说的什么孩子话。”
“倘若、倘若阿姐真的病重,我就给她找城里最好的大夫!”谢晚说到后面抽噎了起来,想是预料到什么,不敢再往下深想,眼巴巴抓着王歌的手道,“你帮帮我好不好?他们究竟把阿姐送去哪里了?”
谢家在乡下有数多农庄,一间间去找至少费时三天,她此刻被那传言笼住了,身处一片迷雾,方向迷失,满脑子都是阿姐重病的消息。
况且她也不是第一次向族长问起阿姐的下落,族长是个老狐狸,三两句话就带过去,她还得体谅他们的难处,到头来什么进展也没有。
可以想见就算她拿出谢家当家人的威严,逼迫他们交代阿姐的住处,他们也会想办法搪塞过去。
这些天她周旋其中,深入其境,才慢慢体会到人心难测。
过去姐姐主事,谢家何曾轮到那些老家伙做主?仗着德高望重,在谢家作威作福,一时问她要修祖庙的银子,一时又说重塑金身,需要法师做法,变着法的掏空谢家家底。
到如今,她能够信任的人只有王歌了。
“你别着急,让我想想。”
王歌拍拍她的手,假意回想当日的情形,“啊,我记起来了,那郎中与人谈话时,似乎提到平阳村,他会不会是从那里来的?”
谢晚忙看向凛冬,凛冬也被谢意重病的消息给吓坏了,一时主张全无,被谢晚摇了摇手臂才醒过神来,沉吟道:“平阳村在西郊,有谢家的田产和房产,只是……”
凛冬犹豫地瞥了眼王歌,虽然谢晚一直被瞒在鼓里,但她亲眼看到谢意被拖出谢家。那满身的血,俨然有人从中作梗,故意迫害谢意。
纵然那些族老没一个好东西,可这位表小姐也未必能逃脱干系。
这些天眼看谢晚一个稚嫩天真的小姑娘一步步被心思深沉的表小姐笼络,她即便怀疑也没有实证,还担着大小姐离开前让她照看家里的重任,因此步步为营,不敢轻举妄动。
好几次差点就要告诉谢晚真相,又怕惊扰了对方,坏了大小姐的布局。
王歌见她话到一半没有下文,接着问道:“只是什么?”
察觉到王歌正在试探自己,凛冬只好继续装傻:“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来,平阳村的管事好像很能干,大小姐曾夸奖过他。”
“那一定没错了,阿姐肯定在平阳村。”谢晚招手叫来小厮,“快备马车,我亲自去接阿姐回来。”
“二小姐……”
“晚晚……”
凛冬与王歌同时出声阻拦,彼此对看一眼,凛冬低下头去,王歌继而说道:“你不能走,你走了家里大小事务怎么办?”
“后院的琐事一日日攒着从无完结的时候,何必急于一时?且让他们等着,眼前我有更重要的事。”
王歌抿唇,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也好,九姑娘看到你一定很高兴,说不定就不药而愈了。”
“说得正是。”
她虽也怪阿姐待父亲薄情,可她们到底是一母同胞的姐妹,情谊深厚,轻易不可动摇。
谢晚一路疾步绕过长廊,凛冬亦步亦趋地跟着,好几次想开口都被王歌打断了。走到门口,马车已经备好,谢晚临蹬车前手一抬,从腰间解下一把钥匙,递给凛冬。
王歌发笑:“晚晚,你这是做什么?”
“我刚才想起来,元和铺这两日会有一批珠宝送过来,掌柜的先前同我打过招呼,可能要开账房。我寻常糊涂,也知道这事不能耽误,凛冬一直在我身边,同掌柜也算熟悉,这才把钥匙交给她。你千万别多想,我绝没有不信任你的意思,只是她更清楚府中的大小事务罢了。”
谢晚讨饶地笑笑,给王歌递过去一个委曲求全的眼神。
王歌自来善解人意,此时也不能耍小心眼,异常大度道:“同你开玩笑的,看你,还特地同我解释。你且放心去找九姑娘吧,不必记挂家里,倘若信得过我,我也帮凛冬照看着点。”
“那就太好了,谢谢你。”
全府上下都称谢意为“大小姐”,唯独她由始至终“九姑娘”,女孩子有时灵敏起来,蛛丝马迹都值得怀疑。谢晚不是不信王歌,只依稀觉得她不太喜爱阿姐。
有敌意在前,她自当谨慎,账房钥匙交给凛冬最为稳妥,因为她一早就知道凛冬是姐姐的人。
她把凛冬召进车内,低声叮嘱了几句,方才道:“我不知道阿姐究竟怎么样了,也不知道你们在瞒着我什么事,但我还拎得清轻重。这是谢家,不是王家,对吗?”
凛冬眼眶湿热,点点头道:“二小姐路上小心。”
谢家如今无异于龙潭虎穴,她留在家里也是水深火热,倒不如去谢意身边。先还觉得她冲动,此刻一想倒是好事。
大小姐没了后顾之忧,才能大展手脚。
“平阳村未必是大小姐落脚之地,二小姐需要留个心眼,注意沿途的情况,倘若大小姐确实不在,您立刻折返,前往东郊谢家的农庄。”
平阳村在西郊,与东郊方向完全相反,一左一右相隔数十里。
“您已经不是一个孩子,姐妹之间哪有隔夜仇,大小姐待您如何您应当清楚,此去一定要同大小姐好好说话,切莫再耍小孩子的性子。至于表小姐的忠奸,也且看这回。”
她临时发作,王歌应当没有时间提前在路上布置伏击,即便有也不必担心,她手里还有一张底牌,是谢意临走前附在她耳边,只说给她一人听的。
“大小姐留了一个人保护您,您千万记住,他叫姜利。”
……
“姜、姜利?”
蒋晚迷蒙中叫出一个人的名字,冯今靠近过来,仔细一听脸色顿沉。
他把蒋晚叫醒,告诉她天快亮了。蒋晚还沉浸在梦中,抓住他问:“跟我们打扑克的那个男生,是不是叫姜利?”
冯今闷声点头,嘟囔道:“你提他干嘛?”
蒋晚左右张望:“他怎么不在?”
“他不是在火车上就失踪了吗?他包厢的人还来问过,你忘了?再说他去哪了我怎么知道!”冯今赌气道,“小意现在情况不明,你竟然还有心思想……想别的男人!”
她先前几次三番向他撒火,他还以为她就是耍大小姐的脾气,没想到她根本心有旁骛!一会这个,一会那个,那他算什么?这几年若即若离的关系,又算什么?
“不是的,你听我说,我不是……”蒋晚话到嘴边,自暴自弃地拍了下腿,“哎呀,我怎么说呢,就是、就是我做梦梦见一个人,他也叫姜利。”
冯今一听更气了,撒开蒋晚的手,神色几变,最终只是痛苦压抑地问道:“晚晚,你究竟还要伤害我到什么时候?”
蒋晚一个趔趄,跌坐在地。她茫然地看着冯今,思绪凌乱,口齿模糊道:“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她的记忆里好像也有一个人对她说过同样的话?
是对她说,还是对那个叫做“谢晚”的女孩说?
他说:“晚晚,我与你自幼相识,日久相伴,我的心意你一早知道,哪怕经年变数良多,我也始终未改。谢家失势,父亲要为我重新择妻,我宁愿与他恩断义绝也要娶你,而你……晚晚,你心不在我,为何不及早表明,你究竟还要伤害我到什么时候?”
“袁今,不是的,不是的,我不是……”她说不出来,脑子很乱。
“你只是还没想清楚,对吧?”袁今说,“没关系,晚晚,我不怪你。你生来就有父亲疼爱,姐姐保护,无忧无虑,没有经过后院斗争的洗礼。你就像金丝笼里的雀鸟,天真烂漫,有向往自由的天性,追逐繁华的权利,不知世外险恶,也不懂……不懂珍惜眼前人。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孩子要走要跑,你不能怕她摔倒就不撒手,这样她不高兴,你也勉强。倒不如放手让她去,她摔疼了,想回来了,不必强求也会看到你的好。
袁二公子离去前只道一句:“晚晚,如今你阿姐不在家中,凡事你需得谨慎。”
谢家是真正的钟鸣鼎食之家,谢融祖辈更曾荣极一时,一家出了三位公卿,到谢融这一代因子嗣艰难才逐渐没落。
传闻“元和号”有传世之宝,富可敌国,谢家有惊天之贵,因才圣人手下留情,没有诛灭谢家九族。
如今以晋王为首,储位之争日益激烈,朝中无人,谢家姐妹却身怀巨富,这不是好事。
“你记住,肉眼看到的未必真实,不要随意听信身边人的谗言,是非曲折,由心而断。”
“二哥,我……”
她只有示弱的时候,才会知情懂礼地唤他一声“二哥”。袁今摸摸她的脑袋,敛着桃花眼,尽含笑意。
他是贵族士子,有浩然正气,面对女孩纵有一时的气恼,转念又会变成脉脉的温情。
晚晚是他从小捧在手心里爱慕的女孩,怎舍得她有一点难过?
“没有今日,还有明日。没有明日,还有明年,没有明年,还有今生。倘若今生也没有,那就只能来世了。晚晚,二哥很爱你。”
不料一语成箴,舍了朝朝暮暮,却没等来长久的两情。
谢晚终究要嫁给旁人。
……
记忆中的女孩哭得喘不过气来,蒋晚也不由自主红了眼眶。
冯今见她傻气十足地坐在冰凉地砖上,嚷了几声,始终没有反应,只好夹着她的双臂,将她半拖半拉抱起来。
“好了,别耍大小姐的性子了。”
蒋晚擦着鼻涕说:“我没有。”
“没有你哭什么?”
“还不是因为你凶我!”
她一把将鼻涕擦他身上,冯今作势要揍她,手抬到天上去,落下来却跟雪花一般温柔,改为抚摸她的脑袋。
“别闹了,好不好?”
蒋晚骂了几句,这才不情不愿地点个头:“怎么办呢?得快点想想办法救小意。”
正说着话,旁边的人群里忽然传来一声暴喝:“我靠你干什么?”
刘阳到嘴边的一句“你怎么回来了”还没冒出个音,就被一股力道掀翻在地,往后三百六十度翻滚,脑袋直冒星星。
他瞪大眼睛,怒道:“祝七禅,你吃错药了?”
“旁人或许听不清动静,你也听不清吗?”祝秋宴放低声音,面无表情说道,“人类的隔音设计,能逃得过你的耳朵?”
刘阳反应过来,捂着胸口咳嗽一声,顾左右而言他:“我听到了,不就是那档子事,何必大惊小怪?”
他以为有人利用职权之便,又行欺负女性的劣迹,本想听听再看,岂料后来没了声音,他就以为不了了之。
眼下看祝秋宴去而复返,恍才察觉事情不简单。
他一拍脑门:“不、不会是那位小姐吧?”
祝秋宴暗自咬牙,也不知这老鬼是装疯卖傻,还是真的靠不住。他一脚踢开刘阳累赘的酒袋,低下身道:“我已经打过招呼了,你立刻动身,去俄罗斯。”
刘阳一怵,想要解释,谁知刚开口就被祝秋宴抬手制止。
平房就是砖头砌盖而成,没有特别装修,头顶悬着一盏黄色的灯。
灯火再是柔和,也无法磨损祝秋宴立体深邃的棱角,尤其当他一双静眸只看你却不说话时,那被数百年岁月一刀一刀刻印的细褶,仿佛活了过来。
一道痕迹就是一个流血流泪的故事。
起先无风无浪,没有人知道为了应对可能再一次发生的“黄金大劫案”,他们特地加盖一间平房,此刻身在其中,才觉世事多变,没人可以预料到明天,正如边检也没想到这间平房突然有一天就派上了用场,而他们也没想到,有一天会如此对峙。
“离开月台时,我已然将这几天当成过去千千万万个日夜里最普通的几天,出于习惯,将其遗忘,起了风,时间的痕迹就会被抹去,我很快会忘记近来发生的一切,时刻谨记自己只是一个情浅缘薄的花农。”
过去他侍弄千秋园,而今亦如是。唯一改变的是,对于无法死去这件事他越来越得心应手了。只是夜深人静时,他偶尔也会难过,会痛苦,会扪心自问,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呵,情浅缘薄?你不是,我才是。”
刘阳讽刺道,“七禅,何必找那些借口?究竟是我太清醒还是你太糊涂?也好,你不肯走,我不便横加阻拦,只是我必须提醒你。当年谢意与千秋园共同化为灰烬,灰烬是无法重塑的,正如你不可能复制一个一模一样的千秋园,也不可能等到一个一模一样的谢意,即便再像,也不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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