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阳吸了口气,正色道:“正如你所说,巧合太多了,深厚到十五年尚且牵扯不断的缘分此生仅有,太危险,有太多未知的定数。七禅,再这样下去你会引火自焚的。”
祝秋宴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窝。
他戴眼镜常常给人一种斯文昳丽的感觉,没了眼镜的遮挡,看人好像可以入木三分,细细追究,可也止于干净,阳春白雪一般,没有杂质。
刘阳看多了他的面目,知道这层平静的表面下藏着多么汹涌的暗流,因此可以不被干扰,坚持道:“快走吧,好吗?我可以留下来等他们恢复自由,你必须先走。”
“一句话也不可以吗?”祝秋宴低下头,看着矮了自己一小截的刘阳,目光款款,甚至想温柔地抚摸他的脑袋,也好让他退让。
刘阳不为所动,扒拉着自己乌黑的下眼睑给他看。
“你瞧瞧我,我过去是专门坑蒙拐骗的,捧着三道符就能给人驱鬼,骗光别人的家财。我常跟人说印堂发黑,必有血光之灾,现在轮到我自己了。”
他常年酗酒,很少有睡眠,身体被掏空,越发显出一副油尽灯枯的模样。偶尔对镜望着,头顶冒烟,好像黑白无常正在上头打架,讨论什么时候来绑了他,送到地府也是一桩大案,所以他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七禅,我求求你了,快去吧,把虎耳草的药剂带回西江,植入我们的千秋园。只要它能成活,我们就不必再仰仗那些渣滓了。我活到如今只剩这点心愿,你能不能帮我完成,啊?”
他回想起这些年的事,生前一事无成,身后只经营了一座花园。眼看花园一步步壮大,散发香气的同时,也遭到了恶人的眼红,他穷途至此,怎可能不拼尽全力守护此生唯一的微光?
祝秋宴知道,刘阳从不求人。
他又把眼镜架到鼻梁上,风吹开衣襟,扬起一角。
很快,他消失于夜色中。
刘阳没有走,在原地愣了一会儿,远远听见哨声,像是要集合似的,他赶紧拎起行李跑到候车室。
熟人见他去而复返,只好按照规矩,暂时将他关到一个房间。
里面都是明确身份证件,有俄罗斯签证的中国人,因为和外国人区分,又有列车员带头安抚,因此没发生骚动。大多数人只是紧张,关心什么时候可以离开,在刘阳带来大使馆的最新消息后,都松了口气。
刘阳看到了舒意的同伴,却没有看到舒意,想了想还是上前询问,得知舒意没有办理俄罗斯签证后,他一下子拍在脑门,嘀咕道:“坏事了。”
江远骐随即追问:“怎么了?她会、会被拘留吗?”
之前他们在找寻舒意时去过10号车,知道刘阳是祝秋宴的朋友,因下虽没见着祝秋宴的人,却也管不了那么多,见刘阳可以跟武警说上话,忙把希望都押他身上。
刘阳告诉他们,最新的尸检报告显示巴雅尔被人一刀刺进心脏断气,确定他杀,而且据此可以判断,凶手是个惯犯或者是个高手。
他一定不是第一次杀人。
巴雅尔被发现时,全车立刻进行封锁,一路没有停靠,也就是说凶手极有可能还在火车上,目前就在这间平房里。
按照凶手杀人后离开案发现场的正常心理推算,他应该会选择在蒙古境内下车,因此不会办理俄罗斯签证,所以一定要缩小范围的话,他更有可能在一个乘客们都没有俄罗斯签证,身份可疑的房间。
简而言之,那个凶手现在或许正和舒意、秦歌在一起。
刘阳不知道的是,边检在核查名单时,发现少了一个名叫姜利的人,通过对同一包厢乘客的取证,矛头直接指向了与姜利有过争执的舒意。
当时卫生间的一幕,有不少旁观者看到,后来姜利带伤而归,又离奇失踪,此中隐情可能只有那个女孩知道,此刻武警们正朝那间房走去——
第19章白绫
舒意还不知道自己要面临什么,此刻耳边正充斥着秦歌的哭闹声,她揉揉眉心,倍感心烦。
生在温室里的花朵,没有经过风吹雨打,突逢霜雪难免无助,其实她能够理解秦歌的恐惧,但她不想理会她,任由她发泄,等她哭累了自然会安静下来。
这个房间除了她们还有其他十几个人,看面孔有蒙古人,俄罗斯人,黑人人以及两个中国人。虽然他们一直待在角落,没有抬头,但刚才进门的时候舒意明确听到了他们的交谈,讲的是中文。
舒意想同他们求助,希望他们至少看在国籍相同的份上,能够保护她和秦歌。可惜秦歌一直缠着她,而对方明明听得到一个女孩的哭泣,却始终没有出言相劝的意思。
舒意心底一沉,推开秦歌的手,自顾自打量起这个房间。
应该是提供给站内工作人员休息的,房间不大,有一副歪腿桌椅,还有张四人容量的折叠沙发,除此以外只有一扇高于地面两米多的小窗,外有防盗设计。
很好,完美地切断了逃生路线。
秦歌终于止住了抽噎,迷茫地看着她:“现在怎么办?”
舒意问:“你杀人了吗?”
她立刻摇头。
“那你怕什么?”
“你不怕吗!”她强忍着尖叫,难以置信地瞪圆眼睛,“舒意你、你知不知道,有时候你冷静地让人害怕。”
她和姜利在洗手间发生的事,当时隔着几个包间他们没有听清,只囫囵猜到个大概,后来听附近的乘客提起才知道动静闹得有多大。
一男一女锁在里面半天,裙子撕破了,还动起手来,风言风语传遍前后硬包,可她却木头人似的完全不放在心上。
而今亦如此,乘客遇害,举车人心惶惶,她莫名其妙失踪大半夜,被武警关押,不说流眼泪,脸上连一点惊恐都没有。
秦歌心中一直有种感觉,她不是普通的大学生,现在这种感觉更强烈了。她不由追问:“你不是不想出远门吗?为什么临时改变决定,又要参加毕业旅行?”
“那你呢?”舒意回到她身边。房间里灯光昏暗,她眼眸清亮,审视着秦歌,“你为什么要做那些事?”
秦歌不想令自己处在下风,鼓足勇气与她对视,抬高下巴道:“我做什么了?”
“还需要我掰开来一桩桩一件件地提醒你吗?”
从进站开始她就不规矩,分明看到祝秋宴扶了她一把,却假装没有看见,让蒋晚误以为他撞了她还不道歉;上车后她自顾自选择了一旁位置,特地让冯今来帮她抬行李,惹恼蒋晚;之后她假装睡觉,对她的求救置之不理,在江远骐面前装好人,又是还碗,又是下车去买日用品,还故意提起尿片让她难堪,之后借机挑唆她和蒋晚的关系,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把姜利扯进牌局当中,又为她的失踪而流泪,赚取他人的好感。
原先舒意以为她只是小女孩的闹剧心理,亦或白莲花特殊的表演欲,可静下来理了理思绪才发现不止如此,她就没想蒋晚跟她好过,更想让她们姐妹翻脸。
“我以前冒犯过你吗?”舒意想不起来她们是不是见过,见她低头不语,便又重新想到一个可能性,“你是因为我参加这趟旅行才顶上来?为什么讨厌我?”
秦歌嘟哝:“我没有,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她越是嘴硬回避,舒意就越坚信她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因下沉吟道:“我们都是女生,你那一套骗得了贺秋冬,却骗不了我。现在我们都没有俄罗斯签证,要想出去肯定少不了打点。我已经想好了,等大使馆的人一到,我就立刻向他们表明我的身份。”
舒意告诉她,“我妈妈是在中外都很出名的画家,爸爸搞收藏,在北京各处也都能说得上话。出门前他们给了我一张黑卡,我有足够的钱为自己张罗,当然,如果你肯坦诚的话,我可以带你一起走。”
秦歌身形一怔,惶惶地跌坐在地。
之前装睡时,她看过舒意所说的那张黑卡,就放在她随身背包的夹层里。蒋晚也提起过舒意的家世,爸爸妈妈在北京都是响当当的人物,百度百科能搜索到,虽说社会讲究什么人人平等,但现在不是过海关边境只要排队就行,而是死了个人!
要排除嫌疑,走正常流程,不知要等多久!
最重要的是,她没有签证。
她是一个名牌大学的毕业生,有足够的头脑思考将她和舒意单独关押的原因,一定是身份有瑕,被列入了嫌疑人名单。
这么一想,她又忍不住要哭了,随手抹开脸上潮湿的头发,凄凄地望着舒意:“带我一起走,好不好?”
舒意这才看到她一直掩藏在头发下的一排青春痘,密密麻麻缀在侧边下颚,她好似挤过,一颗颗又红又肿。
察觉到舒意的目光,她恍然意识到什么,赶忙将头发撩下来,盖住痘痘。
这是女孩子都会有的心思,爱美之事,放大了说无异于维护尊严。舒意忽然有些同情她,放轻口吻道:“只要你告诉我原因。”
秦歌颓唐地望了眼“天窗”,口吻有些嘲弄:“我说出来怕你笑话,其实都是因为一个梦,从小到大我一直在做那个噩梦。”
噩梦里,她是一个不受宠的孩子,家道中落,父母双亡,不得已投奔亲戚。
亲戚是当朝大官,家中女儿成群,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偏那亲戚非常忌讳“女孩”,可又碍于名声不得不将她留下。
主人家一旦怠慢,下人就狗仗人势,口口声声拿她当表小姐问候,可眼神间的傲慢却好似她连一个乞丐都不如。
事实上,那户人家的大小姐后来真的收留了一个乞丐。下人们习惯捧高踩低,将真乞丐看得比天还高,却将她这个表小姐视作尘泥般低贱。
她的姨母生性软弱,在高门大户说不上话,见到那位大小姐自己尚要矮上三分,更遑论维护她?除了让她听话谦让,处处逢迎,再无别的关照。
她记得清楚,那家人姓谢,是王朝的贵族,高高在上,翻覆之间玩弄权术,生杀予夺,人命如草芥,何曾有过一次正眼看她?谢家的大小姐更甚。
“我在谢家半年之久,始终没有见过她一面,听丫鬟说,她是王朝鼎鼎有名的才女,曾在圣人围猎时奇谋护驾,有功在身,比她的父亲更受朝野内外的关注,王亲贵族都想迎她入府,可惜……”
谢家一朝失势,她被一母同胞的妹妹陷害,被迫离家。
那妹妹是个十足的蠢货,不管是谁只要对她好,她就会同你掏心窝子,你说什么她信什么。因为无法忍受谢家下人的轻慢以及三番四次请见却一直将她拒之门外的谢家大小姐的低视,还有那整个钟鸣鼎食之家对她的侮辱,她投向外敌,挑唆谢家姐妹之情,参与扳倒谢九的阴谋之中。
她以为她赢了。
“然后呢?”舒意声音发紧,迫切地望着她。
秦歌擦着眼泪说:“后来她回来了,用白绫绞死了我。”
或许死得太过凄惨,她始终难以忘怀那一幕——谢意坐在方正的中堂,早春的柳枝抽了嫩芽,在她肩后冒了尖,一片绿意中她白衣飘飘,手持一卷书简不紧不慢地翻阅着,穿堂微风四面而来。就在对面敞开的屋子里,一股恶臭正在发散。
下人走到谢意身旁禀告,她眼皮未动,只说一句:“就按你说的办吧。”
于是三尺白绫从头顶绕下来,使了吃奶的劲,不过片刻她就被勒得断了气,一点声响都没能发出,像死鱼一般眼珠外翻,面容凄厉。
老人常言梦境都是假的,可她从小到大被同样一个噩梦缠身,梦中哭断肝肠,醒时仍历历在目,完全无法将其视作一幕假象。看过医生,吃过药,却始终难以治愈,逐渐地她接受了那个噩梦,也将自己变成了王歌。
她恨谢意,恨谢晚,恨谢家所有人。她还厌恶一切美好的情感,势要将其脆弱的外壳捣碎,要将虚伪踩在脚底,与她一同冰冷。
果不其然,蒋晚也是个蠢货。
“你觉得荒诞吗?像不像一个黑色笑话?”
她以前同家人提起过,他们就是她此刻的表情,带着一种认真参与的看戏姿态,轻轻地拿起,不屑地放下,好像她只是在讲一个笑话。
舒意却摇了摇头,一个人把自己代入梦中,为梦所驱,继而影响现实的生活,整个人变得扭曲疯狂,换做以前她可能确实觉得荒诞,可这个所谓的噩梦却为上次看到的故事带来了一个颠覆性的转折,她便不觉得荒诞了。
不出所料的话,秦歌应该就是上一世的王歌。除了晚晚,她也来了。
还有谁呢?
她抓着秦歌问:“关于谢家,你可以跟我多讲一些吗?”
“你相信我这个梦?”
“我信,但我觉得你不应该被里面的人所影响,你现在是秦歌,已经是全新的生命了。”舒意从包里翻出纸巾,“擦擦眼泪吧,再哭下去你会脱水的。”
秦歌抽噎着,眼泪模糊了视线,依稀看不清舒意的脸。可她知道,那是一张极具欺骗性的面庞,常给人温和平易之感,可逐层剥开洋葱的皮,才会知道她让人多么刺痛。
她抽噎着问:“你、你不怪我吗?”
舒意想说,她没有这么高尚。
当年谢意不肯见她,是否还有隐情尚不清楚,但正如她所说,这已经是上一辈子的事了,她不必背负当年的债,而今的瓜葛也应当另算。
她的所作所为已经伤害到她和晚晚的感情,她就无法原谅她。
“我怪你也没有用,出去之后你同晚晚解释吧。”舒意说完,还是继续了前面的话题,秦歌便将梦中谢家大小姐重回谢家的过程一五一十地交代了个遍。
原来谢意早就察觉家中有鬼,借着血崩故意离开,降低对手的戒备,以便看清作祟之人。妹妹谢晚只旁听过谢意管家,真正接手大小事务后备觉吃力,时间一长,权柄自然转交旁人之手。
舒意急于掀开那个幕后之人的面纱,秦歌似乎也云里雾里,始终说不清重点,眼看离真相只差一步,秦歌嘴唇动了动,门忽然被撞开。
背光的阴影下立着两个身形魁梧的男人,其中一个在房间内四下逡巡,最终将目光定在她和秦歌身上。
随即身旁的人会意,走上前来:“你们两个,谁在洗手间闹过事?”
秦歌下意识望向舒意。舒意强自镇定道:“你们是谁?”
对方穿着迷彩的衣服,粗粗一看像是边检,可蒙古与俄罗斯执勤的士兵,中文说得再好也会有点蹩脚的口音,对方却没有,纯正流利,长相也像中国人。
再一个,问话的口吻似乎也有问题,什么叫做“谁在洗手间闹过事”?看样子是在找她,可是武警收了她的护照,分明知道她的名字。
舒意抱着书包往后退了一步,提防地垂下眼睛,摇了摇头:“不是我。”
对方却没有再出声,单凭她们的表现已经猜到想找的人,随即伸手一把抓过舒意。舒意力敌不及,整个人被往前拖了半米,立刻高声呼救。
同一房间几个异国人立刻叽里咕噜讨论起来,也有意上前阻拦,被为首的男人一记倒勾拳挥倒后,其他人感到实力悬殊,赶紧退到了角落。
剩下两个中国人,也跟着当了鹌鹑。
gu903();秦歌原还想将她往回拽,见形势都往一边倒后,渐渐地也松开手来。舒意大声道:“你们究竟是谁?想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