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天的牙关在打颤。
楚悬的行为已经与拷打,刑讯无关了,他纯粹在泄愤。
顶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手上却做着令人发指的事,这样的楚悬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恐怖。不熟悉的人会认为他很冷静。但烛天看得到,他的眼睛已经被疯狂染上嗜血的猩红。
诚然,林德不是什么值得同情的人,他贪婪,卑鄙,为虎作伥,但他把不至于无缘无故经受折磨!他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讨好使徒,使徒才是一切的始作俑者!
楚悬不会不清楚这些。只是,他把这段时间以来一直压抑的憋屈,愤怒……还有思念的痛苦,全部发泄到了林德身上。
林德又一次被砸了出去,这一次,烛天不打算沉默了,他站出来拦在了楚悬与林德之间。
“够了,楚悬,你冷静点!”
阻止楚悬无异于安抚一头暴怒的狮子,烛天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那一瞬间,他看到了爱希莉娅失望的脸,也看到了楚悬落在刀柄上的手。
幸好,最糟的事没有发生。
楚悬放在刀柄上的手缓缓垂落。他走了过来,拍拍烛天的肩膀。
他走到弹坑中心,伫立在在白沙与蓝海之间,扬起头颅,右手垂落,左手捂住眼睛。
仿佛正经历着一场淋漓暴雨的冲刷。
第89章同室相戈
“烛天,你去杀了他吧。”
“我?凭什么是我?”烛天指着自己的鼻子。
“你不去,难道还让你家妹子去?”
楚悬回来的时候,又变成了原来那个张扬桀骜的楚悬,仿佛刚才的失态只是一场幻象:
“我猜得不错的话,你把林德带到这里来,本来就有推锅给陆地人的意思,对吧?爱希莉娅小朋友。若是‘陆地人’不在为最好;若是在的话,你也可以引诱他杀了林德然后再自杀。不管怎样,林德都会死在这里。”
爱希莉娅应得极干脆:“是的,不过您大大出乎了我的意料。”
因为楚悬的出现,事情往不可控的方向狂飙猛进,但对于爱希莉娅来说,只要林德死了就行。只要林德一死,进入圣所的名额就不会被他一手掌控,她也有成为下一个侍者的机会。
烛天被逼着去结果林德了,烛天不在的空档,楚悬似笑非笑地回望爱希莉娅:“特纳是你们的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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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天去看林德的时候,他已经断气了。尸体双目圆瞪,竟像是给活活气死的。烛天不忍看他曝尸荒野,于是草草掩埋了一下。曾经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侍者,最终成为了沙砾之下无数骨骸的一部分。
他回来的时候,楚悬正在对爱希莉娅交代些什么。
“烛天你来啦,我们一起回去吧!”看到回来的烛天,爱希莉娅高高兴兴地挽过他的手,一双兴奋的水蓝色眼眸明艳动人,和楚悬拷问林德时一模一样。
现在的爱希莉娅和初见时没有任何变化,一样巧笑倩兮,一样顾盼生姿。可烛天已经很难产生当初的爱慕之情了,他感受到了恐惧。
“再不回去,可要错过好戏了。”楚悬也笑着说。
血腥而疯狂的夜晚过去,世界照常运转,太阳照常从海平面上升起,晨曦划破深蓝的海水,给深渊之畔的废墟带来微薄的光亮。
距离祭典开始,已不足一天。
烛天感觉身体无比疲倦,不只是缺乏睡眠的劳累,还有精神上的疲劳。这个夜晚经历的事情实在太多了,整晚他都处于神经紧绷的状态,现在突然松懈下来,困顿和倦意一起袭上心头。
爱希莉娅拉着他的手,嘴里哼着愉快的小调。少女鬓发的幽香萦绕在鼻尖,可烛天再也找不回当初的悸动。如果有的选,他宁愿一个人安静一下。
他怎么就这么倒霉!这辈子就喜欢上了两个女孩,结果一个是居心叵测的怪物,一个是城府极深的野心家。
说实话,烛天有时候真的挺羡慕米拉克的。他明知道阿雅是个随心所欲改换容貌的怪物,却还敢与她相拥而眠;他明知道楚悬背后站着个只手遮天的庞然大物,却还敢与他托付性命……也许米拉克有直面灾难性后果的力量?也许他明知道危险还要饮鸩止渴?又也许他单纯是心大……谁知道呢?也许米拉克不在乎,可烛天很在乎!他希望他的直率也能收获别人的坦诚相待,他不想和最亲近的人也要相互猜忌,勾心斗角。
没来由的,烛天的脑海里浮现出凯伊丝的脸。那张脸算不上美丽,但是足够真实。
神游之间,烛天已经到了废墟脚下。还没踏入房屋和街道,一股浓郁的血腥味涌入鼻腔,直冲脑门。
烛天隐隐有了种不祥的预感。
他没精神去想倒霉的是谁,心里就一个念头——
不会吧,还来?
爱希莉娅的提示很适时地飘了过来:“烛天,你记住,你现在是锦鳞的人鱼。”
“我没有加入你们!”烛天条件反射般地抬杠。
“但你也没有加入长尾的蛮子,不是吗?”
爱希莉娅刻意压低的嗓音有一种不可辩驳的威严。烛天很快就明白了他为什么要这么说,不过——他宁愿什么都不知道。
“救救我,救救我的孩子!”
从居民楼废墟的拐角后跌跌撞撞地逃出一条长尾的人鱼,她怀里抱着孩子,身上有几道触目惊心的裂口正往外喷涌着血水。她看到爱希莉娅像看到鬼似的,转身就逃。就在她停顿的一霎那,不知被什么东西拽着尾巴,拖进了残墙后的阴影里消失了。
她怀里抱的孩子也滚落在地。烛天定睛一看,是一个破破烂烂的洋娃娃。
一声惨叫以后,哭喊声戛然而止。
那个女人他认识,是那个把洋娃娃当成自己孩子的长尾人鱼!
烛天脑袋里一阵气血上涌,他追到墙后面,正好目睹几条丑陋不堪的半兽人鱼趴在那位可怜母亲的尸体上。
几只野兽咆哮着试图向烛天扑过来。而爱希莉娅出现后,它们低吼了几声,又朝另一条逃窜至此的人鱼扑了过去。
这样的惨剧,在神弃之地随处上演着。
烛天和爱希莉娅游到主干道上,耳旁响彻嘶吼和惨叫,人鱼的鲜血凝结成漂浮不散的红雾,笼罩着废墟的断壁残垣,被神抛弃的孤城沦为了恶鬼横行的修罗地狱。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半兽人鱼仿佛一群脱笼的凶兽,飓风般席卷过废墟的街巷,疯狂地猎杀它们看到的一切长尾人鱼。不断有长尾人鱼从窗框里,楼道间,倒塌的混凝土砖下钻出来,没逃几步,就会被同时被几条的半兽人鱼围追堵截上,他们引以为傲的强壮尾巴在群蜂过境般的野兽面前就成了一个笑话。
烛天一愣,转头就往长尾人鱼住的地方赶。
待他游到楼顶,迎接他的是浓郁得化不开的血雾。上下垂直贯通的居民楼里尸骸遍地,残肢到处乱漂,几条瘦小的半兽人鱼正在搬运这些尸体。
而母婴室里的惨状,让烛天直接吐了出来。那些野兽,没有任何怜悯之心的野兽,连肚子里的胎儿都没有放过。
无人生还。
这是一场屠杀。
这是一场人为的屠杀!
没有锦鳞人鱼的控制,这些半兽人鱼根本不会对同类痛下杀手!
锦鳞族为了凑够进入圣地的门票,把自己的同类变成了祭品。
凯妮丝的狩猎队带走了长尾族里大部分的青壮年,剩下的老弱妇孺在半兽人鱼的围攻下是那样不堪一击。那些即将被撕开脖子的长尾人鱼,向有过一面之缘的烛天伸出了求救的手。烛天看着那些熟悉的面孔,脸色惨白。他能救下一条,两条,却无法阻止大屠杀的蔓延,连他自己也会沦为半兽人鱼群起而攻的对象。
为了这些只有一面之缘,还没给他留下什么好回忆的长尾人鱼,搭上自己的性命,值得吗?
他站在街道的中心,因为爱希莉娅的存在,他的位置成了战场中心唯一的安全孤岛,惨叫声和咆哮声响彻耳畔,烛天就好像听不见,他脑袋里的轰鸣盖住了外界的喧嚣。
“不……为什么会这样?”
他从来没有把楚悬的提议告诉任何一条锦鳞人鱼,就连爱希莉娅也没有!
一条酒红色鳞片的锦鳞人鱼经过爱希莉娅身旁,她正控制着手下的半兽人鱼屠杀进行。她向爱希莉娅行了个礼,用不屑的目光打量着烛天:“首领,这个是?”
“新成员……比起这个,让威瑟停止狩猎祭品吧。现在就算凯伊丝他们满载而归,也无力回天了。”
那条人鱼明显愣了一下:“首领,您怎么会知道……”
爱希莉娅不回答,而是笑盈盈地望着她。
在愚昧落后的地方,装神弄鬼往往比昭告天下更加有效,无需爱希莉娅多言,酒红鳞片的人鱼已经脑补好了一切,连忙告退。爱希莉娅拉了把发愣的烛天:“我们走吧。”
烛天躲开她的手,后退一步:“楚悬都告诉你了?”
爱希莉娅没有正面回答他:“楚悬……这是那位陆地人的名字吗?”
“爱希莉娅,你是知道原因的吧——为什么锦鳞族会对同类举起屠刀,为什么他们会知道楚悬的提议!”
烛天又退后几步,与爱希莉娅相对而立。
爱希莉娅认真起来,不由得重新审视烛天。很难想象,这个厉声质问她的男孩,在两天以前,还被她的花言巧语耍得团团转。
这两天的经历让他成长了吗?还是血淋淋的真实让他改变了?
“跟我来,你马上就会知道的。”爱希莉娅说。
第90章叛徒
为了生存,锦鳞也过着群居生活。但他们不像长尾那样所有人鱼杂居在一栋大楼里亲密无间,至少,他们每条人鱼都有一间独立的公寓,各过各的生活,不相打扰。这些公寓挨得很近,多亏了锦鳞人鱼的人数少,即使这么住也没有占据很大的地方,不管是商议还是集合族人都很方便。
大部分锦鳞人鱼进入了圣所,还有一部分在外面炮制大屠杀,留在住地的所剩无几。烛天到时只看到了两条人鱼,一条他很眼熟,是在刚进入废墟时看到的翡翠色鳞片的男性人鱼,而另一条,则是他万万没想到的——
特纳。
烛天似乎明白了。
爱希莉娅先和男性人鱼打了个招呼,又过去友好地拍了拍特纳的肩膀:“你做得很好,锦鳞族不会忘记你做出的贡献。”
特纳则是受宠若惊地慌忙行礼,满脸堆笑:“尊敬的首领大人,这是我应该的!”
当他看到爱希莉娅后面的烛天时,谄媚的笑容凝固了。
烛天的怒火中烧,不由分说上来狠狠一拳揍在他脸上,将特纳揍飞出去:
这个混蛋,他早就认识爱希莉娅,他早就和锦鳞有勾结!我明明那么相信他,他却告了密,把猎杀同类当祭品的提议告诉了锦鳞!
这个!
特纳的脸颊立刻肿起一大块,他呜呜咽咽地捂着脸:“首领大人,威瑟大人,救我……”
爱希莉娅叉着手,不为所动。
“我为锦鳞立过功,我为部落流过血!您不可以这样……”
“我知道”,爱希莉娅睥睨着他,一举一动尽显女王风范:“为了感谢你的功劳,我们会按照约定,接纳你成为锦鳞的一员……但是,就我个人而言,我不喜欢。”
烛天拽着特纳身上裹的破布将他拎起来,恶狠狠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为什么,这样做!”
“那群长尾的蛮子,就是些低劣的下等人,死了就死了,有什么好问为什么的!”
“他们是你的同胞,是你的亲人!”
“亲人?”特纳吐出一口血:“我本来就是锦鳞,我身上长尾族的低贱血脉就是个错误!我没做错,我是在帮自己的同胞!”
“我管你高低贵贱!因为你的告密,长尾族的人鱼都会死。那不是几百只小鱼小虾,而是几百个鲜活的生命!难道你一点同情之心都没有吗?”
特纳冷笑:“朋友,你可别忘了,这个主意可不是我想出来的,而是你告诉我的!你的同情心呢?你想出这个主意的时候,难道不知道很多人鱼都会因此而死吗?”
烛天愣住了,手上一僵,特纳挣脱他从地上爬了起来: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凯伊丝听了你的会怎样?那时候死的将会是我们!”
“——游戏规则就是这样,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烛天恐惧地发现特纳说的是对的。自己没有理由惩罚他。
“……可是,可是你背叛了长尾族!这……这是不对的!”
“别逗了!长尾族那群蛮子有什么好?在长尾族,我一辈子都进不了圣所,一辈子都要受瘟疫的折磨……但锦鳞族不一样!所有人鱼都能进圣所,我本来就是锦鳞族,我为什么要受那些苦?你不是也一样加入锦鳞了吗,凭什么指责我!”
烛天哑口无言,这时候,一直站在旁边看戏的威瑟发话了:“爱希莉娅,这是我们的新成员?”
“有问题吗?”
“你可没经过我们议事会同意。”
“我的扈从,不行吗?”
“当然,可以。”威瑟一挑眉毛:“那就管好你的人,别让他出来乱吠。”
威瑟带着特纳离开了。烛天气不过,想追上去理论两句,被爱希莉娅拖走了:
“算了烛天,威瑟已经同意停止狩猎长尾族了,让他逞点口舌之快,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是首领!他这样冒犯你,你不生气吗?”
“他是上一届的首领,连续外留了三年,在议事会也很有威望。我一个新人,惹不起呀。”
爱希莉娅俏皮地吐了吐舌头,露出狡黠的微笑。这个表情似乎意味着——有人要倒霉了。
“烛天,你今天就留在锦鳞吧,住我那儿,随便找个窝住都行。”
这是什么?同居邀请!烛天瞬间有点血压上升,不过他马上反应过来自己想岔了——
“你猜凯伊丝回来看见这个情况,她会怎么想?”
……
作为狩猎长尾行动的发起人,威瑟虽然下令停止狩猎,可是当他的命令传达到活跃在废墟中的每一条锦鳞人鱼时,已经是很久以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