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
「所以我实在没办法给你让路。」
因为他身后那个没用的家伙,已经在他面前打肿脸充胖子的苦苦撑了许多年。
哪怕是只战斗力不足,整天伤痕累累的弱鸡,哪怕面对再强大的力量,哪怕心知肚明毫无胜算,他都直挺挺地站着,承受着,从没退过一步。
如果他当年曾经畏缩过,逃避过,怯懦地退让过,就没有今天的张平。
张平一直明白,一直很感激。
但直到现在,他才刻骨铭心地骤然明白,他哥一直承受着什么。那种忽然失去所有保护,被狠狠丢进最现实浑浊的泥潭的绝望,又知道自己没什么战斗力的无助。
绝望而无助,却一步也不能退。
而竟然真的,奇迹般坚持了下来。
像一堵不那么结实的没有钢筋支撑的薄墙,矗立崖壁千载,被风浪拍打得布满蛛丝裂痕,却固执倔强地不愿倒垮。
也许这不是奇迹,也不是所谓的坚强,而只是恐惧。
惧怕万一撑不住倒垮了,会压伤一直被它护在身后的宝贝。
张恒身后护着的当然是张平。
然后现在,张平站在了张恒前面。
「我不是诚心和你对着干,可我实在没办法给你让路。」张平左右为难,言辞诚恳,「你看,我就这么一个亲哥。他混了很多年黑道,好不容易才恋了一个爱,正打算戒酒,准备改邪归正。你忽然从视窗爬进来,就说要他,我很难接受。」
「你到底让不让路?」
「我不让。」张平习惯性地想推一推鼻梁上的眼睛,忽然想起什么,赶紧把两只手都往后缩,藏在背后。
欧阳宝有趣地打量他,然后缓缓伸出手,当然是拿着小刀的那只手。
「西伯利亚的杀手训练营很厉害,我知道你能在他喊叫之前割断他的气管。」一个声音冷冷地传过来,「那现在轮到你来猜猜,我能不能在你割断我弟的气管然后杀死我之前扣动扳机?」
低沉冰冷的声音,带着酒醉而导致的轻微沙哑,多了一分磁性,居然出奇的好听。
一直躺着的张恒从地毯上慢慢坐起来,握着一把手枪,乌黑的枪口对着欧阳宝。
「你居然把我宿舍里藏着的保险柜打开了?」欧阳宝认出自己的枪。
「混黑道嘛,武力值不够,当然只能努力提高技术值。恒哥我好歹也是个老大,找个藏在地板下面的保险箱,开开锁什么的,还能够应付。」
「你怎么知道我把枪放在保险箱里?」
「学校禁酒,好不容易带进学校的酒都没放进保险箱,那保险箱里一定放着比严禁的酒更忌讳的好东西。就算里面藏的不是枪,也必须是别的有趣玩意,也许是AV,或者花花兔女郎?反正我只是好奇,开来玩玩。」
张恒站起来,用左手把挡在他和欧阳宝之间的傻乎乎的张医生往一边扯,动作小心翼翼,右手稳稳地握着手枪,一丝不偏地对准欧阳宝。
「我讨厌别人拿枪对着我。」欧阳宝眼也不眨地说,「我受的移动速度训练,可以让我近距离避开被枪打中要害。只要你射偏了,没打死我,我就能杀死你们两个。」
「真是个天真的小屁孩,你这么本事,怎么就不敢动呢?因为你不怕我,也不怕我弟,但你怕这鬼学校的校长。你口口声声吓唬我这个蠢弟弟,说要割断他的气管,意思很明显,就是怕他惊动那个什么校长。那么,我为什么一定要打中你的要害呢,随便打一枪不就把应该惊动的人给惊动了?对了,说不定我随便打一枪,好死不死地偏偏把你给打死了呢?别乱动,生命诚可贵,懂吗?」
拿着枪的张教授,即使满嘴酒气,也算苦口婆心。
「做人不要一时冲动,以后才有好日子过。汉史学过吧?韩信受胯下之辱,后来才做了大将军。唐史看过吧?武则天先是委委屈屈地当了尼姑,后来才掌握了权力,能够任性地玩弄秃驴。还有魏王为了做太子,一把年纪还去亲他老爹李世民的乳头,不过他干了这么恶心的事也没能当上太子,是一个失败案例,算了,我们不去说他。」
张恒引经据典,对欧阳宝循循教导。
在张恒看来,这理所当然。
他顶着教授的名分,而眼前这不懂事的拿着把小刀就以为很酷的混小子,恰好是他学生。
或者,只是因为他酒还没有全醒。
「边境被侵犯,百姓死伤无数,大汉颜面无存。但汉文帝还是送了公主去给匈奴单于当老婆,忍辱和亲,这样才缔造了文景盛世。古人经历了多少大风浪,都能化干戈为玉帛,何况我不过是偷了你几瓶酒?」
欧阳宝扫了一眼正对着自己的枪,「还偷了我一把枪。」
「酒我喝了,可枪我又没有吃掉。等一下我可以把枪还给你啊。」张恒说到这,忽然想起一件事,「对了,你要我到底想干啥?难道你缺个老大,想跟着我鞍前马后?」
张平在一旁听着他大哥一半流氓一半文学的对白,很是无语。
鞍前马后都出来了,这家伙明显还醉着。
「你挺可爱,蛮萌的。我想让你跟着我。」欧阳宝说。
「死心吧。我要跟着谁,我自己心里有数。」
从前是大名鼎鼎的黑道帝王古策,如今是混蛋透顶,能让自己心窝子发热发软的洪黎明。
「我知道你跟着古策,不过古策眼看就要死了,你要做江湖流浪犬了,为什么不找个新老大?你在学校外面既然是混黑道的,仇家一定不少。别看我年纪小,可我有本事,我能保护你。」欧阳宝对张教授情有独钟,「像教授你这么萌的品种很少见,我不想看你死。」
「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想看你死。」
「不对,你刚才说古策眼看要死了。这话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欧阳宝惊讶,「古策在密西西比巴罗家族的宴会上,忽然犯了失心疯,赤手空拳地干掉了一大群人,其中包括巴罗家族的族长林亚.巴罗。现在他被关在巴罗家族的地牢里,就看人家打算让他怎么个死法。不管是什么死法,反正死是死定了。」
「小王八胡说八道,策哥绝不会做这么没脑的事。」张恒的声音提高,微微有点走调。
居然被心爱的教授骂成小王八,欧阳同学内心很受伤。
根据欧阳宝在西伯利亚受到的训练,自己受了伤害,就更不能让对手好过。
「很少人知道古策为什么忽然失心疯,不过因为我家族消息很灵通,而我刚好又是学校里罕有的可以和外界取得联络的人,所以我刚好知道原因。你想不想知道?」
「你能不能少问点废话?」
「提供这么宝贵的情报,总要谈谈条件。」
「喂,我要扣扳机啦。」
「好吧。据我所知,是一个黑道组织的大头领要胁了古策。」
「胡扯。策哥纵横江湖十几年,怕过谁来?谁有本事能要胁他?」
「听说古策最心爱的人,在这个黑道组织手上。」
张恒愣了。
回头看看他弟,傻乎乎的问,「大嫂没回去?」
他弟傻乎乎地反问,「杜设计师?他不是和你一起被姓洪的抓了吗?」
张恒心往下沉。
喝了那么多酒,本来热乎乎的身子,怎么忽然有点冷。
「他说只要我跟他走,他不会伤害大嫂。」
他,当然指的是洪黎明。
这个名字在舌尖沉甸甸的,沉得难以说出来,张恒只能用他字替代。
今天他才当着洪黎明的面,答应改弦更张,不再跟着策哥。
洪黎明表现得那么喜悦欣慰,仿佛如获至宝。
怎么也没想到,在这之前,洪黎明已经执行了一个险恶的阴谋,利用他对策哥下了死手。
张恒想不到,也不愿去想。
「他答应了会把大嫂毫发无伤地送回去。」
「那他一定是骗你的。」张平说,「直到我被他绑过来给你看病,我都没见过杜设计师回来。」
「那你为什么不说?」内心太激动,以致于物极必反,导致张恒看起来挺镇定,「你见到我都这些天了,大嫂没有平安回去,你居然提都不提?你不提,所以我以为他早就没事了。」
「杜设计师是普通人,和洪家无仇无怨,哥你才是洪黎明的仇人,你的安危才是我最担心的。刚刚见到你躺在病床上,我都急死了,哪有空管别人?等你身体好点,我瞧洪黎明给你的待遇还不错。既然他对你这个仇人待遇还不错,那应该更不会难为杜设计师。最糟也就是关在哪个屋子里好吃好喝的养着,等策哥从密西西比回来,勒索点赎金吧。」
张平的解释有理有据,明显就是个非江湖人物的逻辑思维。
「再说,哥你见到我这些天,也没提起杜设计师。你不提,所以我也以为他没事。」
张氏兄弟面面相觑,一阵沉默。
这时,被丢在一边的欧阳宝咳了一声,「我说教授,拿着枪还走神走这么久,太不专业了。你知不知道,就刚才这样,我能把你的枪夺走个几十次。」
话音刚落,张恒把枪直接塞进了欧阳宝手里,「枪还你,酒钱我们以后算,怎么样?」
欧阳宝不敢置信,看看手里的枪,再看看行事出人意料的张教授。
「你不怕我杀了你。」
「别逗了,无缘无故的你杀我干什么?真为了几瓶酒吗?现在杀手就这么不值钱?你那么怕校长,在学校里杀人,校长不会找你算帐?再说,」张恒的眼神似醉非醉,似感概又似苦涩,「我好歹也算教导过你,天地君亲师,杀老师,很说不过去。」
「你刚才骂我是小王八,这侮辱了我的家族,就算我一气之下杀了你,也说得过去。」欧阳宝抿着嘴,有点孩子气的执拗。
「要杀你就杀,记得子弹要打在这。」张恒指指自己的心脏部分,苦笑着说,「老子以为真有改邪归正这回事,原来他妈的又被人玩了。这里疼得厉害,来一颗子弹,也许可以止疼。」
欧阳宝定定地盯着张恒,心想真是见鬼了。
教授的苦笑虽然不怎么萌,但居然还是让人很想抱抱他,亲亲他。
「我又不是医生,」欧阳宝慢条斯理地把小刀和手枪都揣进兜里,酷酷地说,「我才不会帮你止疼。」
第十九章
「我当然没有骗他。我答应了把杜明轩送回家人身边,杜云轩是莱亚家族的人,兰迪.莱亚就是杜云轩的家人,所以我有绝对的理由把杜云轩送给兰迪.莱亚。而且,没有莱亚家族的帮助,我怎么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把我那大哥打个措手不及?又怎么能以王者归来的姿态,让小恒回到我身边,一点一点突破他的心防?江湖就是这样,你来我往,合众连横,一切只是冰冷的交易。他出江湖,我入江湖,如果他能活得自在温暖,我不在乎自己变得血腥冰冷。」
洪黎明坦然自若,侃侃而谈。
伤口已经重新包扎过,纱布藏在衬衣布料下,他神采奕奕,从容不迫,几乎瞧不出这是一个带伤的人。
「的确,我没想到兰迪.莱亚会用折磨杜云轩的手段来要胁古策。一直以来,兰迪给我的印象是他非常在乎杜云轩,我怎么知道他会伤害杜云轩。我更没想到,古策会真的不顾一切把巴罗家族的族长干掉。事已至此,再多的没想到也是枉然。古策被关进了密西西比最糟糕的地牢,雄狮将死,豺狗自然会组队来撕扯它身上的肉,蚕食他的地盘。现在江湖已乱成一锅粥。和外面的血雨腥风比起来,学校就像天堂一样宁静和安全。在局势稳定之前,这里是最适合小恒藏身的地方。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好。」
狄歌和他面对面坐着,中间是圆形的玻璃小茶几,上面摆着一壶好茶,两只陶杯。
茶是热茶,壶口轻烟渺渺,空气中氤氲着淡淡的茶香。
「我又不是没有自己的情报网,外面江湖气氛怎样,我和你一样清楚。」狄歌漫不经心地品了一口茶,无聊地说,「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古策要死了,又没谁找你兴师问罪,你主动解释这么一堆,貌似底气十足,却只是证明了你的不安。玩个男人都这么纠结没担当,我也许应该开始反思,和你交朋友会不会拉低我的素质。」
洪黎明端起热茶,慢慢饮完,低沉地说,「我没玩,我是认真的。」
「那你为什么不认真地告诉他,你是为了救他的好兄弟林勇才受的伤?」
洪黎明在沉默中给自己倒第二杯热茶,端起杯,还是慢慢地饮。
饮完,简简单单地回了四个字。
「他没有问。」
不可一世的古策终于落难,被压制已久的各方势力同时出手,不择手段地从古策的兄弟们手里抢地盘。洪老大又不是什么善良君子,当然也要施展手段,分一块大大的蛋糕。
可抢古策的地盘,是一回事,看着古策的老兄弟们去死,又是另一回事。
因为古策的老兄弟,同时也是张恒的老兄弟。
所以,当林勇陷入仇家铺天盖地的包围追杀时,本应该冷眼旁观,甚至应该趁机落井下石的洪老大,最终还是出手了。
而且是冒着很大的危险出手,不惜负了伤。
只是不想有朝一日,张恒得知古策早就死在密西西比的地牢时,转头一看,发现昔日的兄弟也已经不在了。
张恒会很伤心。
他不忍让张恒太伤心。
「你们交情都已经到这程度了。他见你受了伤,居然没问原因?」
「嗯,没问。」
洪老大淡淡地回答,淡淡一笑。
免不了有淡淡怅然。
虽然没奢望以张恒那野猫脾气,能一朝改弦更张,嘘寒问暖。
虽然就算张恒问了,自己也未必如实作答。
但张恒没问,还是有那么一点怅然。
我为了救你的兄弟才受伤,说到底,我是心甘情愿为了你而受伤。
可你居然不问。
「他不问,你可以自己说嘛。」
「我不说。」
一步步紧追不舍,逼着张恒亲口说出自己比古策重要,那是洪老大爱的坚持和自信。
然而,既然你不问,我就不说。
哪怕我为你冒了不该冒的险,流了许多血,给你的好兄弟留了一条性命,但你不过问,我就不张口,哪怕怅然若失,也绝不可怜兮兮地主动表功。
这是,洪老大爱的骄傲。
「我一直以为,像我表弟那种在西伯利亚训练营里混出来的人,才会中二加心理扭曲。现在我发现,原来在员警厅里混过的卧底,也很容易中二加心理扭曲。我明明是个正常人,为什么身边却总是出现奇怪的人?」狄歌摸着下巴,显得挺疑惑。
「因为你这个正常人建了一所比监狱更像监狱的学校,专收奇怪的教职工和学生,还在学校四周起高墙,设岗哨,把他们牢牢圈养在你身边。」洪黎明冷笑,「你身边如果不出现奇怪的人,那才真是奇怪的事。」
第二十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