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雪存凑近过去,只见那台子上赫然躺着个浑身赤裸的天决真人。
但他很快就看明白了,这个“路决凌”并没有实体,不仅如此,千千万万汇聚成这个“路决凌”的光点,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点消散。
这是路决凌的一魂一魄。
辜雪存终于不得不承认事实了——
路决凌本体的那两魂五魄必是已然烟消云散,所以剩下的这一魂一魄的消散,也只是时间问题。而脱离了本体的意识,枯寒纵然有灵,也决不可能能完全保存得住人的魂魄。
……难怪当初,谢真人说他是路决凌的灾桃花,若不是为了保护他,路决凌也不必手刃叶一峤,招来杀身之祸。
他却竟然还在路决凌的庇护下,苟活了下来。
辜雪存甚至还没来得及为了路决凌已然身死这个事实痛苦一时半刻,就发现仅仅是这短短几个眨眼的时间内,眼前路决凌的魂体已经又暗淡了几分。
不行,辜雪存逼自己清醒过来,路决凌说了把枯寒交给他,剑中保存着他的一魂一魄,自己怎能眼睁睁看着路决凌最后的一魂一魄消散在眼前。
他强迫自己从痛苦里重新抽出理智。
可他该怎么样保住路决凌的这一魂一魄……
枯寒终究只是剑,要保存住人的魂魄,最好的载体始终是人的身体——
转世投胎。
辜雪存突然想到了之前姑姑曾经教过他的超度亡魂之法,虽然路决凌剩下的只有一魂一魄,但用这个法子应当可行。
他从剑中抽回神识,背上枯寒,开始寻找这附近最近的人间城镇。
索幸如今的修为虽然还没到心动期,使个缩地成寸的术法对他来说倒并不费什么力。
很快,辜雪存就找到了最近的人间城镇——
原来此地地处江南,离辜雪存醒来的那个小山坡最近的地方,就是广陵。
夜色已经完全笼罩了大地,辜雪存随便找了个客栈。
他用己身精血画出了姑姑教过他的那个超度亡魂的阵法,最后一滴精血落下,诡异而古怪的阵法发出一股淡淡的浅红色微光。
没有符咒和丹砂压阵,这个阵法能存续的时间非常短,辜雪存只是把神识沉入枯寒剑中略略看了一眼,就将枯寒放到了阵法中央。
剑中路决凌的魂体比起他最开始看到时,又黯淡了一半,他不能再拖了。
辜雪存阖上双眼,口念法诀,客栈房间地面上的阵法发出的红光越来越盛,一股奇怪的冷风不知从何刮起,猛然吹入房间,桌上的烛火也骤然熄灭。
辜雪存凝聚神识,小心翼翼的包裹着路决凌的神魂一点点从剑中抽离。
他从来没感觉到那个玄衣男人的神魂这么脆弱过,路决凌一直表现的像一个无坚不摧的存在,然而只是一天时间,他竟然就只剩下这摇摇欲坠的残魂冷魄了。
辜雪存心中的悲意再难克制,一滴温热的泪从他紧闭着的眼里缓缓滑落。
他如履薄冰的将路决凌的一魂一魄抽出枯寒剑身,用神识拖着他们,开始默诵往生咒。
子夜十分,天空一声雷鸣,突如其来的瓢泼大雨倾盆而下,笼罩了整个广陵。
路决凌的魂魄突然一阵轻轻挣动,从阵中缓缓飞出了这间小小的客栈,辜雪存却仍然一动不动的闭眼低诵着往生咒,直到地面上精血绘就的阵法一点点失去光泽,变得一片黑褐。
天亮了。
东方初霁,一缕清晨的日光照进房间的窗户,辜雪存终于再难支撑下去,原本跪坐的笔直的身体无力的倒在了冰凉的地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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辜雪存醒来的时候,看到的是一个瓜子脸少女紧张的脸。
“这位客官,你没事吧?”
辜雪存扶了扶有点发晕的脑袋,转头看了看床边的窗外发昏的天空,有点茫然的问:“天黑了?”
少女叹了一口气:“客官,你都昏迷整整三日了。”
辜雪存一愣,仿佛想起了什么,猛地掀开盖在身上的被子,伸着脖子抬头去看地面。
那个少女见他这样,连忙把他按回床上,从床尾拿过来一把乌黑木制长剑,无奈道:“客官,你找的是这个吧,不必忧心,妾身给你收着呢。”
辜雪存看到枯寒,稍微松了一口气,又赶忙问道:“地上的……额,地上的那些东西,姑娘你都看到了?”
少女茫然的看着他:“地上不是只有这把剑么?”
……看来时辰过去,地上画成阵法的精血都已经全部褪去了,这也就说明……阵法超度的魂魄已经顺利投胎往生去了,他心中那根紧绷着的弦这才松了下来。
辜雪存用神识看了看枯寒,果然,此刻枯寒剑中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百年过去,枯寒终于重新变回了一把普通的剑。
辜雪存无力的靠回了床榻上,不知怎么的,他的眼眶又有点发起热来。
少女见他接过那把奇怪的黑剑,不但没有放心的样子,反而还莫名其妙的红了眼眶,有点纳闷:“客官,你可是遇上了什么不顺心的事吗?”
辜雪存阖了阖目,努力把泪意憋回去,抬头看了看少女,强笑道:“没什么,刚才还没谢过姑娘破门救了我,失礼了。”
那少女脸微微一红,道:“客官客气了,只是妾身早已不是姑娘家了。”
辜雪存一愣,这少女容貌看起来也不过十五六岁,原来已经嫁作人妇了,刚才没有仔细看,现在却发现她确然梳的是已嫁妇人的发髻,忙道:“原来如此,是在下冒昧了,请夫人勿怪。”
少女摆摆手,道:“前两日店内伙计告诉妾身客官整整一日未曾出屋,屋内又没有一点声息,妾身也是怕出了什么事,这才叫伙计破门而入。”
辜雪存点头,道:“在下自小体虚,有些贫血之症,故而才会突然晕倒。还要多谢夫人搭救。”
少女笑道:“即住在我家客栈里,妾身合该照看房客安好,客官何必言谢。”她站起身来,“客官既已醒转,妾身也不便多扰,就先告辞了。”
辜雪存点头应是。
房门关上,辜雪存终于完全瘫在了床榻上。
他脑海一片空白,直到此刻,他才有机会去消化这短短几日内发生的事。
路决凌为了救他身死,济苦山的太上长老借了人间气运培植邪花,焚烛早在一百年前可能就已经和济苦山勾结,鼎宵尊主的陨落其中竟然还有那太上长老的手笔,紫平剑君还活着……
这里面哪一件说出去,都是能震动修真界的大事,然而现在辜雪存却完全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那太上长老既然已经杀了路决凌,而他却幸免于难,难道不会想杀他灭口吗?
毕竟他知道了这么多不该知道的秘密。
如果他现在贸然回去,会不会是自投罗网……?
如果他再落入那人手中,会不会牵累了姑姑她们?
可是路决凌如今只剩下这一魂一魄,他又该怎么跟紫霄派交代?
……对了,他得先找到转生了的路决凌。
辜雪存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第67章归去
“咱们广陵这位路老爷,当年虽说是家财万贯,却一直膝下无子。说来也怪,他家中夫人足足怀胎五六回,却流产的流产、夭折的夭折,几次下来竟连一个孩儿也没能保住。”
“多番折腾,路夫人便是铁打的身子,也经不住这接二连三的小产丧子,再也怀不上了,路老爷带着夫人遍访名医,送子娘娘庙更是拜了不知多少回,仍是未见成效,多年下来,夫妻两个也只好认了命。直到十年前……”
辜雪存问:“十年前如何了?”
“十年前,一位仙长不知从何处游历至广陵,那仙长告诉路老爷,他家的孩儿活不下来,乃是因路家太爷当年发家的时候造了太多孽,如今老太爷过身,报应便轮到了儿子身上,投胎到他家的孩儿若非命数极硬、阳气极重,根本就活不成。”
辜雪存奇道:“竟有这种事?”
“可不是,路老爷听了仙长的话,直发誓自己以后一定修桥补路、济贫救苦,只求仙长替他化解业障,好为路家留下点香火血脉,也了了路夫人多年来求子的心愿。”
“结果小公子你猜怎么着?那仙长听了路老爷的请求,直摇头说命数天定,便是他也无力改变,路家偌大家业无人继承,这是上天对他家的报应,路老爷命中注定无子,除非……”
“除非怎样?”
“除非等一个机缘,那位仙长告诉路老爷,多年以后,正好会有一个命数极硬、阳气极重的孩子投生到广陵,若是那孩子能投生到他家,或许不会为业障相克,而路老爷想要得了这个机缘,须得散尽家财、广结善缘、养德修身。那位仙长一番点拨,竞也未受路老爷半点银钱恩谢,就飘然离去了……”
“后来,广陵附近好几个县城闹水灾,路家广设粥棚,又请了郎中四处为灾民施医赠药,果真将家财悉数散尽。幸而路家经了这事,几个受过灾的县城对他家俱是交口称赞,路老爷又有个经商的好头脑,竞很快东山再起了,且比起从前,还要更加的声势浩大、几乎算得上的在江南一带富甲一方。只是……路夫人的肚子却仍是半点动静也无。”
“那两年广陵许多家中有闺女的人家,都是眼馋路家的金山银山,巴望着把自家女儿送去路家做妾,莫说是万一真能生下一男半女的,就能继承了路家这泼天的富贵,就算是生不下来,只要得了路老爷一点宠爱,他手指头缝里便是只漏下那么一点,也尽够受用了。只可惜他们想的倒美,人家路老爷和路夫人,那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情谊,多年下来又一起经历了许多风风雨雨,路老爷纵然是终生无后也不愿纳妾,以免寒了夫人的心。”
“十年过去,本来这事儿大伙儿都快忘了,谁知前些日子……路夫人竟怀上了!”那人边说边啧啧称奇,“须知路老爷已年过半百,路夫人也不年轻了,这么大的年岁还能生育,可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也不知路家夫人这一胎,生不生得下来……”
他终于滔滔不绝的说完了,扭头看着辜雪存,道:“小公子,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辜雪存摇摇头,把三个铜钱放到客栈的桌上,问道:“你为何对路家这些事这样清楚?”
那人仰头看天,露出一个五分惆怅五分追悔的神色来:“实不相瞒,多年前小人便是路老爷府上家奴,后来他散尽家财救济灾民,家中负担不起从前那许多的奴仆,便将卖身契悉数还予我们,告诉我们愿留的便留、想走的就走。小人……哎……小人真是目光短浅,如今想来悔不当初啊。”
辜雪存失笑:“与人做奴,便是主人家有泼天富贵,又和你们有什么干系,倒不如拿了卖身契重归自由,至少不用再低声下气、为奴为婢了。”
那人却只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摇摇头,拿了辜雪存给他的三个铜板兀自从客栈正门离去了。
客栈柜台后的年轻妇人那人谈完离开了客栈,走到辜雪存身旁坐下,轻声问道:“如何,石公子,问到了么?”
辜雪存这才从发着呆的状态被她叫回神,笑道:“算是问明白了,还要多谢周娘子为我找来了这个人。”
周娘子拿起桌上的小茶壶缓缓斟茶,道:“这人也是几年前突然出现在广陵的一个混混,我原本只当他是外地人,流落到我们这里,后来他有一次在我这吃醉了酒,我才知道他叫李三,之前是路府家仆。”
“路家的事虽然我们广陵人都略知个大概,内中缘由如何却不甚清楚,所以你要问路家的事,我才突然想到了他。”
辜雪存笑了笑:“幸亏周娘子心细,我才能得知其中内情。”
周娘子摇摇头,疑惑道:“不过,公子既有故人流落在路家,为何不亲自登门去询问,而要打听他家境况呢?”
辜雪存沉默了一会,才缓缓道:“他可能已不记得我了,我贸然去问,难免显得唐突。”
周娘子闻言一愣,奇道:“不记得你了,这……难不成你那朋友是得了失心疯?”
辜雪存本来还有些惆怅,这下倒被她逗笑了,无奈道:“这倒也不是。”
他接过了周娘子递过来的茶:“这些时日住在客栈,还要多谢周娘子的照拂。”
周娘子听了他的话,明显有点猝不及防:“石公子这是……要走了吗?”
辜雪存点了点头:“我还有些事没解决,是时候该动身离去了。”他从旁边摸过一个小包袱,“还有一件事想要麻烦周娘子,这里面是些安胎凝神的药,路家夫人年岁大了,生育时一个不留心恐怕会累及性命,有了这些东西,可保她平安诞下孩子,我想请你帮我转交给路家的人。”
周娘子接过那包裹,惊疑不定道:“这……难道,你的那位故人,就是路夫人吗?”
辜雪存又让她逗笑了,摇摇头道:“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与路夫人并不相识。”
周娘子踌躇道:“可、可我一介妇道人家,相公又死的早,人家怕是要嫌我晦气……只怕不会信我、也不会用我给他们的药的。”
辜雪存沉思片刻,道:“你就告诉路老爷,这药是他的故人叫你转交给他,没有这些药,路夫人和腹中的孩子,性命就少了一分保障,若他担心这些东西有猫腻,大可请郎中来验看,他会收下的。”
周娘子似乎还是有点不安心:“好吧……那,石公子,你还会回来吗?”
辜雪存点了点头:“我会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