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路决凌只能对坐着,大眼瞪小眼,十分尴尬。
不去看他,就只能看别的地方,白鹤雪白的翅膀下,苍翠山脉一一掠过,万丈雾海白云浮动,辜雪存不过往下瞥了一眼,脸就忍不住白了一半。
他其实是真的有些恐高的。
正觉得脑袋有点发懵,那边路决凌抬手一挥,两人身周景致骤然一变——
万丈高空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一间棋室,他和路决凌正好对坐在棋盘两侧。
辜雪存一愣,抬头去看路决凌,却见玄衣男人正静静看着他:“夜山离南疆不远,对弈两局,应当很快就能赶到。”
辜雪存心知这是路决凌变幻出的假境,以他如今出窍巅峰的修为,的确不难。
他迟疑了半晌,还是干巴巴道谢:“……多谢你了。”
“你我之间,何必言谢。”
辜雪存一愣。
路决凌却并不看他,他伸手揭开枣木棋盒的盖子,轻声道:“你执黑。”
辜雪存迟疑了一下,捻起一颗乌黑的棋子,轻轻叩在棋盘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你身上有黑龙纹,我看的清清楚楚。”辜雪存咬了咬牙,“你为何不愿据实相告,你究竟……”
路决凌淡淡道:“你亦不曾告知我,为何你容貌大变、修为尽散。”
男人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从棋盒中捻起一粒莹白剔透的棋子,在指尖打了个转。
“你对别人,从来不曾讲过真话。”路决凌声音听不出情绪,“却总要别人对你据实相告。”
辜雪存沉默了一会,道:“我有难言之隐。”
路决凌将棋子落下,淡淡答道:“我亦有难言之隐。”
辜雪存无言以对,他发现自己压根拿此刻这个针扎不透、水泼不进的路决凌没有任何办法,心头烦乱,干脆将手里的棋子往棋盒中一掷,赌着气闷声道:“不下了!”
路决凌淡淡道:“当日是辜少宫主自己说,要尽早结束,少生烦恨,日后各行其道,此生不再相见。既然如此,我是生是死,你又何必挂念。”
辜雪存本来还能压抑怒气,此刻听他这样讲,终于忍不住怒火上蹿。
“你……你说的是人话吗?倘若我不在意你的生死,又何必自讨没趣的留在你师门里?你当我很喜欢这鬼地方吗,整日要早起、没完没了的规矩、这不许那不许,我烦得很!”
路决凌眸光一动,直勾勾的盯着辜雪存道:“既然如此,那你又为何一定要在意我的生死?”
辜雪存心乱如麻:“我只是……我只是……”
是啊,他为什么就是放不下路决凌呢……他为什么就是不能不去想他,为什么就是不能坐视不理、冷眼旁观他生死由天命、自己过自己的逍遥日子呢?
“我从前只当你撒谎成性。”路决凌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今日却发现,原来你不仅骗别人,还骗自己。”
辜雪存感觉自己脑海里原本逻辑紧密的那一套说辞,此刻在路决凌的逼问下,已经寸寸崩裂,但他压根儿不敢去细想,仍然嘴硬道:“我……我没有!”
路决凌倒也并不穷追猛打,他手指一拂、刚才被辜雪存弄乱的棋局便恢复了原状。
路决凌重新捻起被辜雪存扔进棋盒的黑子,递了过来,淡淡道:“多大年岁了?不许耍赖,好好下完。”
辜雪存这才猛然想起,自己年纪原本是比他要大的,回忆一下今日他的各种行径,却像个一味耍赖的毛头小子,他终于有点不大好意思,老脸一红,慢吞吞的接过了那枚黑子。
接过棋子的瞬间,路决凌微凉的指腹在他指尖轻轻擦过,辜雪存受惊一样捏着棋子赶忙缩回了手。
路决凌淡淡道:“的确不曾想到,百年不见、辜少宫主变成了如今这幅样子。”
辜雪存一愣:“什么?”
路决凌从棋盒中取出一粒白子,似笑非笑道:“百年前、你可不是如今这幅模样,什么都敢说,胆子也大的很。”
辜雪存心道、关键百年前对上的也不是你……是阿决啊。
“你可还记当初得赠我洞知时,你说过什么?”
辜雪存茫然道:“我说什么了?”他见路决凌神色似乎又有多云转阴的迹象,连忙又道,“毕竟一百多年过去了,我哪能什么事都记得?”
路决凌的语气平静无波,听不出情绪:“你说——阿决,这柄箫赠你,你以后看着它,就要时时念着我。”
“你还说——望君洞明,知我心意,故而此箫名为洞知。”
辜雪存:“……”
辜雪存:“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你干嘛非得再提……”
路决凌落下棋子,淡淡道:“既然你贵人多忘事,我就帮你重新想起来。”
辜雪存沉默了片刻,道:“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路决凌摇头道:“不曾。”
辜雪存终于忍不住发问:“那……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这个问题在他心中压抑了整整一百年,此刻终于被辜雪存状似无意的抛了出来,他虽然脸上看上去镇静自若,心跳却快的有如擂鼓。
路决凌抬眸看他一眼,轻声道:“你是问,当年我听到你说,和我不过是逢场作戏——我是怎么想的?还是问,你明明信誓旦旦的告诉我,不愿合籍举行大典,是因为你觉得有情人不需这些仪式也能天长地久,结果却告诉别人,你其实从来没想过,要将你我的关系公之天下——我是怎么想的?”
辜雪存沉默。
路决凌低声道:“我很伤心。”
辜雪存心中一抽……他当然知道,路决凌何止是伤心,虽然当初是焚烛设计,但路决凌的确也是在结丹之际,听到了他的这些混账话,才会弄的真元逆乱、走火入魔。
这都是事实。
辜雪存艰难的逼自己开口:“……对不起。”他顿了顿,“我那时……的确是个混蛋。”
路决凌勾唇一笑:“你如今仍是个混蛋。”
辜雪存:“……”
“但我不在乎。”
辜雪存一愣,抬头看他,问道:“你……什么意思?”
路决凌落下一粒白子,脸上一派平静:“我只是后悔,一百年过去,我才想明白一个道理。”
“……什么?”
“恶人只有恶人磨。”
辜雪存愣在原地:“你……”
路决凌看着棋局,淡淡道:“你要输了。”
辜雪存瞅了一眼,这才发现,他一直心不在焉,棋面上路决凌的白子已然一片山河大好,将他的黑子围追堵截的几乎再无生路。
他撇撇嘴,把手里的棋子一扔,哼道:“本来我下棋也从没赢过你。”
路决凌看他一眼,似笑非笑道:“……刚才在拙守师兄面前,你自己说要亲手做身新衣给我,可不要忘了。”
辜雪存:“……”
一声鹤唳传来,两人身一下一震,幻境溃散——
白鹤落在一片汉白玉铺就的广场上,此时广场上人流涌动,各个门派的修士穿梭其间,抬眼去看天空中,不时还有御剑、御风、乘坐灵兽的修士往来其间。
广场两侧张灯结彩,写着“玉”字的大红的灯笼高高挂起,看着便十分喜庆。
夜山到了。
不知道究竟是不巧,还是太巧,他们落地之处旁边,赫然是几个春华宫的女修。
一众绯衣女修中,领头的是个面容娇俏艳丽、约莫二十来岁的美貌女子,她身边还跟着个十七八岁模样、眉清目秀、神色恬淡的少女。
正是已经长成了大姑娘的十七和十九。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天气越来越冷,坐着都能感觉到jio底一片冰凉……
大家也注意保暖喔~
第36章梦话
十七很快也看到了紫霄派众人,她柳眉一挑,张口便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你们紫霄派的人。”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拙守真人正好走到路决凌面前挡住了他,笑道:“原来是春华宫的十七姑娘。”
十九朝前走了一步,轻轻拉住了姐姐的手,冲着她微微摇了摇头。
十七伸手回握住了她,却并未住口,她语带嘲讽:“路真人,百年不见,您还真是风姿不减当年啊。”
这几人言语间分明是在互相问候,可惜气氛实在微妙而尴尬的让人脸疼,四周其他门派修士的目光也纷纷聚集了过来。
拙守真人虽有心相护,路决凌却并不是会乖乖当个缩头乌龟的人,且他身形高大,哪里能被完全挡住。
路决凌只是看着十七和十九,淡淡道:“你们都长大了。”
十七冷笑道:“自然,一百年时间、不仅够我们两个小姑娘长大,也够我们重新看清一个人,到底是人心人肺、还是狼心狗肺了。”
辜雪存:“……”
如果说先前还是在试探,那十七的这句话便已经称得上是夹枪带棒的指桑骂槐了。
周围人群议论声纷纷。
“怎么紫霄派和春华宫,见面就□□味那么重?”
“废话,你看凡间夫妻俩和离后,两家姻亲日后又能和睦到哪里去?”
“你们几个年轻不晓得这些事,百年前春华宫的那位少宫主,和天决真人可是做过好一段日子的神仙眷侣呢,只可惜最后还是一拍两散、各回各家了。”
“这是怎会……”
“毕竟不是一路人,走不到一处也正常,许是当初天决真人年纪太小不晓事,后来才发现那位辜少宫主不是个省油的灯,实在消受不起吧。”
“不错,我听说这次成婚的新龙君,当年便与那位辜少宫主私交甚笃、不清不楚的……”
人在原地站,锅从天上来,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旁边路决凌好像投过来了个冷飕飕的眼神。
辜雪存:“……”
天地良心,他和长晏虽然算得上至交好友,但一直都清清白白啊!
“啊,竟有这等事,可那辜少宫主分明个是男子啊……”
“所以你以为,为什么辜雪存的风流名声能流传百年?他那魅力可真算得上是老少皆宜、男女通吃了。不问别的,就算是女子,又有几个能让天决真人这等人物,都深陷情网、一心相许的?不过,这倒也不奇怪,他们春华宫一向……”
十七听到了议论声,粉面含煞,扭头看着那说话的修士寒声道:“春华宫一向怎么了?继续说啊。”
那修士脑袋一缩,连忙不说话了。
十七冷声道:“不错,我家少宫主的确是当世风流无双的人物,从来不逊任何人,你们知道就好。”
“只可惜他痴心错付,最后却落得个惨淡下场、至今生死未卜。那负心人倒也真能高高挂起,对他不闻不问。看着分明冠冕堂皇、霁月清风,不想内里竟然这等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真是叫人大开眼界。”
周围人群于是又再度骚动了。
“不错,这件事我倒是听北海大小门派都提过,说三年多前天决真人身中阴蛟之毒,四处寻医问药无果,最后是辜少宫主带着啸月雪狼的内丹前去,才救下了天决真人呢。”
“但雪狼内丹是雪狼内丹,又不是辜少宫主的内丹。我听十七姑娘的意思,怎么辜少宫主又生死未卜了……”
“谁知道呢,兴许又遇上什么别的事了?”
“倘若真的如此,他倒也称得上是个情种……”
“情个屁种,他要算情种,人间还有痴情人么?真是情种,当初岂会……”
辜雪存听得脑仁儿生疼,看起来辜清芳并没有把他还活着的事,告诉十七他们,十七才会这样不顾众目睽睽,刺愣愣的什么都敢说。
可惜好巧不巧,这丫头的爆炸脾气,还正好是他给惯出来的。
眼见□□味越来越浓,远处突然传来一个女人的笑声:“诸位远道而来、玉无阙有失远迎,万望勿怪!”
众人一愣,回头去看,只见一个样貌约莫四十来岁的宫装美妇人远远行来。
她云鬓轻卷,妆容精致,华美的钗环步摇行走间轻轻摆动,脸上虽然已经生了不少细纹,但却仍然算得上风韵犹存。
还是拙守真人反应最快,行礼道:“劳驾玉前辈亲迎,谢某惭愧。”
辜雪存心中一动。
听说飞升的那位玉氏神君,有两个妹妹。
一个继承了他的修道传承,九千多年来容颜不老,便是镇守芥子的玉氏神女,至于另一个,则做了玉氏家主。
想必这位,便是那另外一个了。
虽然听说这位玉氏家主,修为至今仍在出窍前后原地踏步……不过她活了九千多岁,也的确能当得起拙守真人一声前辈了。
玉无阙手里捏着一方绣着浅红牡丹的丝帕,笑着略一颔首道:“真人说笑了,我家中一件小小喜事,能劳动紫霄七君到场两位,玉家也算得上是殊荣备至了。”
拙守真人连道不敢。
玉无阙又扭头看着十七笑道:“春华宫的姑娘们这些年来,果然出落得一个赛一个的标志动人。你家宫主近来可好?”
十七见了玉无阙,也只得暂且打住,行了一礼道:“玉前辈过奖了,宫主如今闭关,我家少宫主又……故而,也只能由我一个小辈前来,还望前辈勿怪怠慢。”
玉无阙摇头,善解人意的轻笑一声:“姑娘言重,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岂会不理解?”
她又看着在场众人,温声道:“诸位远道而来,到了夜山,便只当这里是自己家,不必拘束。”
玉无阙话音一落,十来个青衣家奴就从她身后鱼贯而入,低着头为在场修士一一引路。
等到春华宫和紫霄派众人都被带着离开,玉无阙才面色一沉,走到广场边一盏岩灯下站定,冷声道:“玉荣。”
她旁边一直跟着、管事模样的中年男子连忙跪下。
“我跟你说过,大小门派间不少都各有龃龉,即便是散修也不可掉以轻心,你倒好,紫霄派和春华宫的关系如此僵硬,你还安排他们在同一天到接天台?”
玉荣哭丧着脸,连忙磕头,颤声道:“家主息怒,都是底下的人做事不尽心,我分明叮嘱过他们……”
玉无阙揉揉眉心,低声道:“好好记得,无论是住处,还是大典当日的酒筵,务必把他们两派岔开,不可混在一处,离得越远越好。”
玉荣脸上一滞。
玉无阙见他神色,心知八成出了问题,压抑怒气问道:“怎么了?”
玉荣哭丧着脸道:“此事还真忘了安排……刚才带他们前去的好像是青玉居和红音馆……”
玉无阙一愣,道:“红音馆和青玉居不就只隔着一堵墙?”她终于反应过来,若非此处外人太多,玉无阙简直想一脚踹过去,“什么都忘,我的话你都当做了耳边风?”
玉荣连连叩头:“家主息怒、家主息怒!”
玉无阙怒道:“倘若他们闹将起来,毁了姐姐的合籍大典,我便将你剁了扔进寒潭!愣着做什么,还不滚去赶紧换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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