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雪存跟着他走进主厅,只见室内陈设颇为简单,左边一张小小案几后放了个蒲团,右边书房桌案上摆着笔墨纸砚,墙上挂着两幅字画。
定睛一看,其中一幅字迹颇为端整,一见便知是路决凌笔迹,写着“道心澄明”四个字,另一边是一幅颜色浅淡的画像。
不仔细看还好,一仔细看,当即僵在原地。
那画像虽已有些褪色,却仍能看清,是一个绯衣人坐在山崖边吹着一只短箫,画中天云卷散,山鸟斜飞,远处黛色峰峦层叠,画中绯衣人神色恬淡,面带笑意,整幅画意境十分空灵。
辜雪存感觉到声音发涩,道:“这画……”
路决凌淡淡道:“是我亡妻。”
辜雪存脑海里一片空白,只有那“亡妻”两个字来回环绕,挥之不去。他感觉自己像是一只不小心搁了浅反复跳动挣扎的咸鱼,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路决凌从书架上取下来一块玉符,连同着刚才乘玉真人的那个储物袋一起交给辜雪存,道:“这是亲传弟子的玉牌,持此牌可通行山中讲经阁,学宫。”
等到路决凌说自己要休息了,把辜雪存扫地出门时,他都还处于神游天外的状态。
在屋门口站了片刻,风中带着清浅的花香,辜雪存没忍住打了个喷嚏,才猛地回过神,想起刚才路决凌说让他住在隔壁厢房。
打开房门,屋内陈列摆设与路决凌居住的主厅一般无二,只是多了张床榻。
辜雪存感觉脑袋有点懵,刚想先趴床上睡一觉清醒清醒,忽然看见一缕浅色遁光从门外落进来。
遁光停在辜雪存面前,赫然是张折成三角的符纸。
辜雪存心内一喜,知道是他姑姑给他回信了,正打算强自凝出一丝灵力激活传音符,那符纸却自己立了起来。
辜清芳骂人的本事即使是用在自己侄子身上时,也丝毫没有半点含糊,辜雪存牙酸的听了半天臭骂后,那符嘴才终于缓了缓,道:“啸月不愿随我回北海,留在了紫霄山北岭,你何时回来,作何打算,为什么如今这副模样?”
辜雪存捏着传音符想了半天,终于还是什么也没说,只带回去一句“日后见面细说”。
要是辜清芳知道他如今拜入了紫霄山,恐怕就要来火烧紫霄宫了。
望着那传音符又化作遁光离去,辜雪存心中终于稍稍平静了些,如今他该操心的确不应该是和路决凌的那点破事,而是尽快早日恢复修为。
辜雪存并不喜欢欠别人人情。
还有一件事,也是他一直纳闷想不通的一件事。
这百年间,路决凌一直游走四海九州伏妖诛魔,他修为已臻出窍期巅峰,而那头阴蛟,虽然曾经距离化龙只有一步之遥,但他百年前毕竟已经元气大伤,时至今日,也未成就真龙之身,怎么可能是如今的路决凌的对手?又是怎么使他身中蛟毒,几乎丧命的?
想也想不通,辜雪存索性不去在想,决定趁留在紫霄派这些时日慢慢打探,他闭目吐息,开始准备引气入体。
果然,风灵根的身体比以前双灵根时吸纳到的灵气更多且更纯,以前灵气入体时摩擦经脉生出的那细微的痛感,如今也不复存在,如果说以前吐息如轻啜细饮,如今就好像长鲸吞水,大开大合,浑身上下被紫霄山中浓郁的风系灵气洗涤,好不痛快。
辜雪存心神合一,不到半个时辰,丹田便隐隐产生了气感,他已有过一次引气入体的经验,心中当然知晓此刻入定境界何其难得,当即摒弃所有杂念,潜心引导空气中散落的风系灵气一点一点进入身体,归入丹田。
这是辜雪存第一次感受到风属性灵气,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像没了实质,随着无形清风漂浮在了小小厢房的空气中,又漂浮出了窗子,他看得见院中随风摆动的白色石竹花,感觉好像抚弄那雪白花瓣的就是他自己的手,看得到天决峰的那头紫霄山高耸入云的主峰,苍翠的山脉连绵不绝,看得到皓蓝的天空,翻涌的云霞。
辜雪存好像随着疏淡的晚风直直飘上了九重天,他俯瞰万里河川,又随着那风飘回了紫霄山,飘回了天决峰,然后看到了在厢房里入定的自己,看到了主厅中猛的吐出一口血的……路决凌?!
辜雪存一惊,当即从入定境界中吓得醒来,原本在丹田内聚集即将凝结成实质的灵气,也仿佛受了惊一般,溃散的一丝也无了。
但他此刻无暇他顾,满脑子都是路决凌吐出来的那口血,看那情势,岂止是余毒未消,简直是重伤在身。
路决凌到底瞒着他,瞒着他的师兄师姐们什么?
辜雪存站起身打开房门,他走到主厅门前猛敲了几下门,半晌后,门才“吱呀”一声打开了。
路决凌穿着件单衣,披着外袍,他满头乌黑发丝披落下来,不再高高束起,本来清冷的面容此刻显得有些慵懒。
他神色淡漠如常,仿佛真的只是一个休息后被徒儿叫醒的好脾气师父,问道:“何事?”
辜雪存盯着他看了半天,心知刚才沾上血污的那身衣服已经被他脱了,也不言明,只道:“你为何换衣服?”
路决凌道:“睡觉。”
辜雪存冷声道:“你不是从不睡觉,只打坐调息吗?”
路决凌抬眸望他一眼,表情似笑非笑:“你如何知道我从不睡觉?”
辜雪存一窒,知道自己关心则乱说漏了嘴,但还是强作镇定:“你房中哪有床榻,如何换衣睡觉?”
“打扰师父休息,质问我何时更衣,这是你该做的事吗?”
路决凌似乎终于失去了耐性,他声音平淡,好像不欲再多说一句:“马上回去。”
然后“啪”的一声关上了门。
……这是辜雪存今天第二次被关在这扇门外。
他扯起嗓门问:“倘若你余毒未清,何时打开风雷经残卷为你解毒?”
然而门的那边,一点反应也没有。
就在辜雪存以为,他不准备理会自己的时候,路决凌再次打开了门,看着他淡淡道:“你修为进境至心动期时。”
作者有话要说:这两天压字数稍微短小一丢丢,周四以后会恢复一更3000以上。
不是整点更新的话一般是我在捉虫改错字。
第10章师弟
紫霄山主峰正面朝阳,背面抱荫,紫霄宫坐落在主峰阳面,学宫则坐落在主峰阴面。
即使是盛夏时节,此处也是凉风习习,绿荫浓密,安静的只有树叶随风窸窣摩擦的沙沙声,正适合读书进学,潜心修道。
可惜,总有那什么些冥顽不灵的,并不明白长辈将学宫设于此处的良苦用心。
一个俊俏少年坐在学宫西侧一颗老槐树上,树下站了个瘦高个的马脸少年。
此刻树上那个正抻着脖子老母鸡一样往某个方向眺望,树下那个不耐烦的催他:“如何?来了吗?你倒是吱声啊!”
“催什么,你脖子长你怎么不来看?”树上那个怒道,低头将手里一个没熟的青色果子啪唧一下,准确无误的击中了马脸的头,“再催你自己爬上来看!”
马脸少年挨了一下,正要发火,突然看到两个人从山那边的青石小道行来,忙道:“诶!你看,是不是那个?宋师兄怎么跟他在一起……”
树上的俊俏少年转头一望,果然看到山道上并排行来两人,皆是亲传弟子打扮。一个圆脸桃花眼、未语先带三分笑,一个文质彬彬、眉清目秀,正是他们俩那位“人品资质相貌俱是上上之选”的师兄宋子沛。
昨夜,辜雪存又一次被扫地出门后,试了一夜以神识再次混入风中探查主厅,却发现那小小的主厅,好似个铁桶一般,他的神识窥向何处,何处就有一丝无形的强大神识阻拦着他。
那丝神识虽然强大,却并不伤他,无论辜雪存怎样横冲直撞,它始终只是像一张淡淡的水幕,轻轻把他的神识弹开。
辜雪存当然知道那是路决凌的神识,路决凌如今已有出窍期巅峰修为,可说当世罕逢敌手,而他连筑基也没有,激活一个小小的传音符都费劲,路决凌想拦他当然易如反掌。
可昨天也不知他哪根筋不对,非要死磕,硬生生和那人的神识斗智斗勇到后半夜。
等今日清晨,他被来天决峰逮他去学宫晨课的宋子沛一个冰心咒呲醒,顶着个熊猫眼从屋里出来时,却发现路决凌起了个大早。
天决真人一身如墨玄衣,昨夜披落的一头乌黑发丝早已一丝不苟的束好,正好整以暇的拿着个瓶状法器在小院里给花浇水。
辜雪存:“……”
路决凌瞥了他和宋子沛一眼,继续把目光转回他的花上,淡淡道:“石月惫懒,劳你费心了。”
宋子沛连说没有,这才带着一脸恍惚的辜雪存离开了天决峰。
辜雪存在路上问宋子沛:“这些年……他都这样侍花弄草吗?”
不是他大惊小怪,一百年前的路决凌,好像也没这爱好……
宋子沛笑道:“这我倒不知,不过曾听师尊提起过,当年小师叔结丹分立一峰时,不过十八九岁年纪。鼎霄师祖他老人家怜惜小师叔年幼,不愿让他住的太高太远,可小师叔性子喜静,于是费了好一番周折,才终于定了这一峰——虽离主峰最远最僻静,但却鸟语花香,四季温暖如春。”
“师祖仙去百余年了,想来小师叔是一直记挂着师祖,才将天决峰的这些花草悉心料理吧。”
两人言语间已经快行到学宫门口,宋子沛突然“咦”了一声,转头看向不远处一棵老槐树,道:“五师弟,六师弟?”
辜雪存转头去看,老槐树下站着一个表情茫然的马脸少年,那树窸窸窣窣一阵抖动,片刻功夫又跳下来一个。
正是大典那日跟着宋子沛的两个少年。
“宋师兄。”
“你们怎么在这里,不进去准备晨课?”宋子沛刚问完,就看见其中一个衣袖里掉出来一张小小的黄纸,他捡起来一看,黄纸上歪歪扭扭画着几笔古怪符文。
辜雪存凑头过来看,纳罕道:“咦,这是兽灵纹?”
宋子沛突然面色一变,惊道:“石师弟,快躲开!”当即猛的推开辜雪存。
辜雪存人刚被推开,只见一群嗡嗡作响的马蜂不知从哪里飞来,正要直直扑向他面门。他被唬了一跳,才发现这群马蜂仿佛是有灵性的,并不追咬旁人,只朝着他一个人而来。
显然唤来蜂群的符咒是有特定攻击对象的,而且对象好巧不巧正是他。
辜雪存回忆起这两个少年大典那日的发言,当下心中哪还有不明白的。
他脸上突然露出一个温柔的近乎于瘆人的微笑,口里微不可查的轻念了几声。
只见那群马蜂在空中微滞一下,竟然缓缓掉头,往马脸和那俊俏少年飞去,两人见这情形,也是愣在原地不及反应。
这一场变故发生的太快,只是几个呼吸间的空隙,那两人已经被马蜂蛰的鬼哭狼嚎道:“宋师兄!救命啊!”
宋子沛见状大急,修长的五指虚握成爪,一团色泽甚纯的火焰在他掌上跳动了起来,他有意用火,又害怕伤到两个师弟,一时急的差点直跺脚,连道:“这可怎生是好?”
辜雪存嘿嘿笑道:“不急不急,不过是群普通小蜜蜂罢了,想必也叮不出人命,等它们叮累了自然就走了。”
宋子沛道:“石师弟,你就快别说笑了!”
他说完似乎终于下了决心,手里那团火焰朝两人飞去,将正大肆行凶的马蜂群烧了个噼里啪啦。
辜雪存见状“咦”了一声,宋子沛将这团火焰操纵的竟然十分精细,虽把那群马蜂烧了个六七成,火舌却连那两个少年的衣角都没碰到。
他转头看去,却见宋子沛已经满头是汗,牙关都在轻轻打战。
辜雪存暗叹一声,心道算了算了,算你们两个走运,有个好师兄。
于是口中又轻念了几声。
宋子沛整正发愁怎么烧死那些已经附在两个师弟身上的马蜂,却见他们突然不再叮咬,集体飞了起来,一阵风一样朝着山林深处飞走了。
宋子沛目瞪口呆。
辜雪存假装看风景。
马脸被叮成了球脸,嚎啕大哭。
另一个原本俊俏的,此刻最多只能算个俊俏的猪头,紧咬着牙一声不吭。
宋子沛收回那团火焰,本想问他们伤的重不重,却又突然想到另一件事,怒道:“你们……这是怎么回事?!”
球脸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也不知是疼的还是悔的,嚎道:“我不是故意的!都是六师弟说要戏弄他的!”
猪头斜眼看他,不可置信道:“我呸,分明是你先提议……”
“够了!你们还记不记得这里是哪里?学宫前的问道石上刻着什么?!”
辜雪存听他这么一提,抬头去看,果然见到学宫门前立着一块巨大青色石碑,碑上刻着七个大字:君子以厚德载物。
猪头哼道:“做了就是做了,师兄要告诉师父也好,要罚我们也好,罚就是了,没什么好解释的。”
他们在学宫门前搞了动静这么大的一出戏,此刻山上山下,学宫里学宫外,早已站了好一群乌泱泱的弟子,嘻嘻哈哈笑成一团,看起了笑话。
宋子沛压制怒气道:“先回去!”
正此时,忽然听见一声怒喝如天外惊雷,吓得猪头、马脸、旁边的宋子沛和辜雪存俱是一惊。
“回什么去回去,你还要包庇他们?!静珩峰的脸都让他们丢尽了!”
来人正是怒气冲冲,怒发冲冠,怒不可遏的紫霄派学宫主管,静珩真人。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独坐敬亭山.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章心动
静珩真人一到,学宫里伸头的吓得连忙缩头回去,山道上驻足的赶紧装作路过目不斜视。
不过几个呼吸功夫,原本看热闹的全部作鸟兽散。
“要为师问还是你们自己说?!”
猪头仍然一言不发,马脸却是个胆小的,没多久就一五一十招了,果然和辜雪存所料差不太多。
“但是,也不知怎么回事,那群马蜂,突然回头来蜇我和六师弟了……”马脸委屈道。
“你还有脸说?连一个如此简单的符咒都能画错!”静珩气的踹他一脚,“丢人现眼,今日晨课不必上了,自去刑堂领罚!”
“其实我们没画错……”猪头小声道。
“还敢顶嘴?!还不赶紧滚?”
两人吓得脑袋一缩,灰溜溜应了一声,正要离开,静珩真人又道:“站住!”
“日后倘若再敢欺辱同门,就不必再做静珩峰弟子了!”
马脸连声应是,拉着猪头一阵烟儿一样跑了。
一阵风波这才平息,静珩真人转头看了看二人,沉声道:“还不快去晨课。”
宋子沛颔首应是,拉着辜雪存便走。
学宫青砖黛瓦,从外面看并不大,内里却另有乾坤。
辜雪存从宋子沛嘴里得知,学宫中也分不同三批弟子,外门弟子一三五晨课,内门弟子二四六,而亲传弟子则风雨无阻,除非下山游历,每天都要来。
辜雪存心道这跟开小灶有什么区别,一想到以后日日都要被冰心咒呲醒,他就完全高兴不起来。
经过内外门弟子们上课的入道斋,亲传弟子的小灶开设场地在学宫深处一个小院里,院门前挂着一块牌匾,上书“问道”二字。
辜雪存踏入院门,发现小院里不多不少露天摆了七张石桌,其中三张桌前已经有了人,最前面坐着的那位不是别人,正是掌门元平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