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遥愤愤然的一甩袖子,扭头又走了。
张明宪这时开了口,声音非常的低:“司令,恕卑职直言,您这件事情,办得确实是欠妥,有损您的身份和名誉。”
“我办什么了?”
“您和万小姐,不是……”
“我和她掉坑里去了,好不容易才一起爬上来。这有问题?”
张明宪这才看见旁边那眼深坑。“唿”的一下子站起来,他转身对着万里遥且追且喊:“万先生,您误会了!是坑!没那个事,是坑!掉坑里了!”
厉紫廷站了起来,一边搓着手上的泥土,一边慢慢的回过了味。不由自主的皱了眉头,他就觉得这些人愚蠢而又多疑,思想还专爱往下三路走,怪不得自己永远看不上他们。
思及至此,他又扫了前方那些部下一眼,然后随便挑了个副官,向他一招手。
副官小跑上前,见他向下使了个眼色,便连忙蹲下来,伸手擦拭了他那马靴上的泥土。及至副官把他的双脚收拾干净了,他又低头掸了掸周身的灰尘,这才昂首向林外走去。
这一夜,非常的热闹。
厉紫廷上了马车,随着万家父女回平川县去。马车里装不下这许多人,挤得翠屏下车,上了张明宪的马。她倒是乐意下马车,因为车内的老爷和小姐正在非常隐晦的拌嘴和怄气,而凭着她的见闻和知识,虽然那一对父女把话说得吞吞吐吐,但她还是完全领会了那言外之意,听得还怪害臊的。
厉紫廷上马车时,万里遥还在对着女儿嘀咕:“丢人啊,我的大姑娘,你既是心里有他,为什么还闹着要走呢?你说你搞出这么一场来,先是一前一后的钻林子,后来两个人又躺了一地,成何体统?这比你和他私奔还丢人啊!我总对人说,我虽然只有一个女儿,但我这女儿懂事,比儿子强得多,结果你可好,十七八岁时都没闹出笑话来,如今二十七八了,反倒连哭带嚎的作起妖来了,你啊你啊……”
万家凰几乎红破了一张脸:“我怎么就二十七八了?我明年才二十六!再说您自己在外玩乐的时候,就自诩风流名士,说什么不把俗人眼光放到心上,还说什么笑骂由他笑骂,我不过是一时失足掉进了坑里,就被您污蔑得这么不堪,您不问问我摔没摔出伤来,反倒给我甩脸子看,世上哪有您这么不疼儿女的父亲?”
两人吵到这里,因厉紫廷上了马车,所以暂且告一段落。厉紫廷坐在万家凰旁边,一边用手帕缓缓的擦手,一边看了看这父女二人。
万里遥冲着他“哼”了一声:“小子,你这回可如愿了吧?”
厉紫廷向他微微一笑,也不知道是得意还是羞赧。
万里遥又道:“也好,女大不中留,可是这婚礼,怎么着也得定到年后去了吧?”
厉紫廷答道:“万伯父现在就如同我的父亲一般,我自然是全听伯父的安排。”
万家凰横了他一眼,倒是不意外,因为这家伙向来如此,总能以着非常冷峻和自然的态度,说出肉麻话。
暗中一只手摸过来,握住了她的手,粗糙的,温热的,有着薄薄的硬茧和修长的手指。
她没有躲,手腕灵活的一转,她与他掌心相贴、十指紧扣。
——第一卷完
第二十六章
这一夜的大闹,或许是因着当局者迷的缘故,众人返回平川县城之时,还没觉怎的,万家凰和厉紫廷那两位当事人,尤其是心花怒放,只顾着喜孜孜。
直到一夜过后,他们恢复了理智,回首昨夜,才又知道了害臊。尤其是那万家凰,不但心灵羞涩,肉体——从屁股到大腿——也摔得一片紫红,疼得简直是站不起坐不下。
她不好意思声张,翠屏拿来了药酒要给她搽,她忍痛做出个云淡风轻的样子,对着翠屏摇头:“摔了一下子而已,又没怎么着,哪用搽这个?还弄得一身药气。”
翠屏信以为真,收起了药酒,这时房门一开,厉紫廷带着一身寒气进了来,手里托着个小瓷瓶。进门之后,他直接把小瓷瓶递向了翠屏:“专治跌打损伤的药油。”
翠屏连连的摆手:“厉司令,多谢您,我也刚向张明宪要了药酒过来,可是小姐不肯用,说是摔得不重。”
厉紫廷没说什么,只将瓷瓶放到了桌上。等翠屏出去之后,他才抬头望向万家凰,笑了一下。
万家凰也笑了:“今天怎么没出城去?”
“今天没心思出城。总觉得有些恍惚,怀疑昨夜是梦。”
万家凰扭了身,凝神去看那立柜门上的雕花,言语喃喃的:“若真是梦还好了……怪不好意思的。”
厉紫廷走到了她身后,语气也是迟疑:“别人谈恋爱,应该不是我们这样的吧?”
万家凰忍不住一笑:“谈恋爱谈到坑里的,我们大概算是天下独一份了。”
厉紫廷垂眼望着她从衣领里露出的一截白脖子——她原本是摩登的烫发,从北京出发之前烫的,如今那发卷隔了许久不得巩固,渐渐的松弛,没了型款,被她干脆编成了一条半长的辫子。黑辫子配着白脖子,越发显得她那皮肤细腻如玉。
望了片刻之后,他鬼使神差的俯下身去,把冰凉的鼻尖凑上了她的后脖梗,深深吸了一口气。香甜而暖的气息瞬间融入了他的五脏六腑,他几乎是眩晕了一下。她吃了一惊,想要转身,然而晚了,他抱住了她,直接把嘴唇贴上了她的脖子。
她战栗着半闭了眼睛,气息乱得像是在喘。有无形的火花顺着她的肌肤蔓延,她抬起一只手向后摸过去,摸上了他的面颊,他的耳朵,他的肩膀。
最后,他抬起了头,在她耳畔呢喃:“越来越像一个梦了。”
她挣扎着回过头去看他:“傻瓜,才不是梦。”
他扳着她的肩膀,让她转向了自己:“我们先订婚吧,先订婚,过了年再结婚。”
她红着脸向他笑:“照理说呢,自然是要先订婚,不过我们也可以不必讲那些虚礼。”
“我想先取得一个身份,先成为你的未婚夫。”
“为什么?”
“万一哪天我又把你气跑了,追起来也理直气壮一些。要不然,确实很像是强抢民女。”
“那你不会不气我吗?”
他抬手轻轻摸了她的头发:“你当我原来都是故意的要惹你生气吗?我也不想。”
“我生气,是因为我那时候还不知道你的心,更不知道我自己的心。现在我什么都知道了,还气什么?”
他笑了:“那你知道我现在心里想的是什么吗?”
“想我脾气太坏、又爱挑理?”
他凑近到了她的眼前:“我在想,我是心诚则灵。”
他直视了她的眼睛:“我从第一眼见到你时,就想娶你为妻。”
她笑着向他一歪头:“其实我就不信那一见钟情的话,你根本连我是什么样的人都不知道,单是看了一眼,就能钟情?钟情也是浅薄的感情,不是深情。”
他反问道:“我对你的感情,浅薄吗?”
她含笑摇头:“不知道。”
“真不知道?”
她移开目光,凝神的想了想,末了抬眼望着他答道:“就是浅薄,我也不怕。我不是因为你爱了我,我才爱你。我爱你,是我自觉自愿,是我对你动了心,是我认为你可爱。”
他看着她,先是沉默,最后才轻声说道:“谢谢你。从来没有人这样夸奖过我,谢谢你。”
“怎么会没有?”她注视着他,自己都能觉察到自己双眼中闪烁着光:“我爸爸这一路都夸过你好几次,说你年少有为什么的。”说到这里,她笑得抬手挡了嘴:“他还说你像武侠小说里的玉面郎君。”
他也笑了起来:“可是没有人夸过我可爱。我一直以为我是个不可爱的人。”
两人正是对着嗤嗤的发笑,忽然有人推门进了来,正是万里遥。万里遥一见房内情形,登时发了急:“分开分开!”
随即他上前高举双臂,铡刀似的落下来,将二人硬分隔了开:“过了年就结婚,等不了几个月,你们两个都给我规矩点儿,别提前闹出笑话来!”紧接着他面对女儿,开始讨论具体的问题:“这婚礼怎么操办,我是不太懂,要不然,还是找你二姨奶奶帮忙?”
万家凰面红耳赤的一撩头发,勉强拿出了几分平静态度:“您都把她得罪透了,她还能再管咱家的事吗?”
“那就找你三舅。”
“我看三舅还不如您见识广呢。”
“你三舅是不行,可你三舅家里不是还有个三舅母嘛。”
“三舅母倒是多知多懂的,我看三舅母行。”
“那就请你三舅母帮忙。”他一拍巴掌,想起了个更紧要的问题:“你说这婚礼,是要中式的,还是西式的?西式的你三舅母可不行。”
万家凰望向厉紫廷,厉紫廷说道:“你来做主。”
她想了想:“西式的更好,现在好像不兴中式的了。”
万里遥听到这里,不走了,一歪身坐了下来:“西式的话,可找谁呢?”
厉紫廷见万里遥没有要走的意思,便先告辞了。
他沿着长廊快步的向前走,风很冷,但他向来不畏寒,寒风凛凛的,反倒让他觉着痛快。万家父女在暖屋子里讨论婚礼事宜,讨论得热热闹闹,他不懂,也无意干涉,反正单是想到那场婚礼的男主角将是他自己,就足以让他心满意足了。
他早就相信自己前途无量,自己争也罢抢也罢,一定会拥有无尽的权与势,一定会心诚则灵,一定会美梦成真。他是如此的坚定,如此的没有退路,以至于那相信将要变成盲信、变成执念、甚至成为了他隐秘的信仰。
信仰本该是天上星一般的存在,可是没想到凭空出来了个万家凰,这万家凰神通广大、手摘星辰,竟然让他的信仰降落凡间。于是无量的前途和无尽的权势忽然都有了个方向,一条通达大路在他前方延展开去,那路上满是红尘喧嚣,满是人间烟火。
他是有家有业的人了,不再是这世上挣扎求生的一个孤鬼。太太指望着他,岳父指望着他,未来的儿女们也指望着他,他看见自己的血脉如同树根一样扎入大地蔓延开来,蔓延到无边无际,于是他和这个世界血肉交融、生死相依。
他再也不会像十二岁那年,被孤零零的放逐了。
有人气喘吁吁的跑过来,到达近前之后先立正敬礼,然后才开了口:“报告司令!捷报!毕声威那两个团一起退了三十里!”
他的脸上没有喜色,这场反攻他筹划得用心,理所当然要取胜。
原本他也不该是毕声威的手下败将。上一次惨败,虽然是有内奸作祟,但是也败得太惨了些,简直是惨到了莫名其妙的程度。或许那是老天爷有意布局,专为了给他一个机会,去认识万家凰。
这么一想,那场惨败也像是上天的某种眷顾。
第二十七章
因着接连的胜仗,也因着厉紫廷和万小姐定情的消息传播了开来,整个司令部都弥漫了喜气。尤其是后者,格外的令闲杂人等好奇:厉紫廷隔三岔五的就会打几场胜仗,得胜也不算稀奇,若是没有这个本事,他也当不上司令,也正是因为他有这个本事,所以四面八方的眼睛都巴巴的看着,倒要看看这年少有为前途无量的司令,会讨个什么样的司令太太。
这些眼睛们,看得短的,也有小一年了,长的——比如厉紫廷的参谋长——已经瞄了他三年有余。参谋长瞄得厌倦,暗暗认定了厉紫廷身有隐疾、此生大概要与婚姻无缘,万没想到他是真人不露相,暗中发功,忽然就弄回了个大小姐来。
参谋长身为一位三十多岁的男性英豪,照理来讲,不应该对上峰的女朋友太感兴趣,然而他胸中那一颗好奇之心怦怦乱跳,跳得他摩拳擦掌,一时间淡忘了自己的性别,溜溜达达的就走去了司令部的后宅。
天气是这样的冷,除了站岗的卫兵,其余人等都躲回了房里。参谋长独自站在院内,望着四面八方的门与窗,有点不知从何下手。正在这时,前方的房门开了,他抬头一瞧,就见门内站着个高挑女子,身上系着一袭妃色长斗篷,黑鸦鸦的头发一丝不乱的梳了,是个粉面桃腮的长相,两只眼睛黑白分明,围着一圈长睫毛。一边低头说话一边出了门,她向前一抬脸,正和参谋长打了个照面。和参谋长对视了几秒钟之后,她见对方没有开口的意思,便只微微的一点头,然后回头对着隔壁窗子说道:“爸爸,我和翠屏上街去了。”
说完这话,房内又出来了个紧俏利落的大丫头,随着那高个子美人徐徐的走了。
参谋长看到这里,忽然信了命:司令先前一直不找女人,大概就是月老儿早给他作好了安排,他就非得等到今年才会动姻缘。姻缘到了,他那凡心也动了,也知道想女人爱女人了,听说那天这位美人还给了他一个嘴巴子,他也乖乖的受了。
不过,参谋长扪心自问,若是有那样的美人肯给自己一巴掌,自己也是愿意挨一下子的。
参谋长站在寒风中浮想联翩,并且暗暗措辞,打算回去向同僚们做一番汇报,偏在这时,斜前方又开了一扇门,有人夹着雪茄向外望过来,一脸的疑惑:“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