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桌面收拾得干干净净:“尽力什么?”
“尽力推动。”
“推动什么?”
“我们的关系。”
她忍不住了,扑哧一笑:“没见过你这样说话的。”
他走过来,在她对面坐下了。她没招呼翠屏,亲手给他倒了一杯热茶,他道了谢,放下手套去捧茶杯。她留意到了他那粗糙泛红的双手:“不是有手套吗?怎么还把手冻成了这样?”
“没戴。”
又是没头没脑的一句回答,但万家凰不和他计较,单是继续盯着他的手看。而他望着她的脸,片刻之后,自动的将双手掌心摊到了她面前:“手没事。”
她犹豫了一下,抬手用指尖摁了摁他手掌上的硬茧:“像卖过多少苦力似的。”
“缰绳磨出来的。”
“疼不疼?”
他笑了,右手的手指合拢,握住了她的手:“不疼。”
她的手软而嫩,和他的相比,正处于另一个极端。他小心翼翼的握了住,声音也轻得好似耳语:“我不敢让你回北京。”
“有什么不敢的?”
“怕几个月不见面,你会忘了我。”
“我的记性哪有那样差,几个月不见就要忘,那我真成没心没肺的人了。”
“我怕你在这几个月里,又会爱上别人。”
“胡说,我谁也不爱。”
“我不相信你。”
“看你这个小家子气,你又不是我什么人,我才不用你相信。”
说完这话,她停了停,声音也低了:“你怎么连这点自信都没有?”
“不是的。”他向她摇头:“我就是不想让你离开我。你在我身边,我是什么人,做了什么事,你都看得见,你知道我。可是一旦你回了北京,我又无法追随你走,那么也许过了些天,你就又要当我是陌生人了。”
“过了些天就会和你生分,那只能说明我们本来也没有多深的感——友情。”
他直视着她的眼睛:“你太理想化了。”
“那你想怎么样?难道还把我扣留下来不成?”
“我不会做那样卑鄙的事情。”
“好,那你今天就告诉我,你到底想怎么样?”
万家凰问到这里,自觉着这就是一对情侣在小吵,无非是痛快痛快嘴,并不是要吵个什么结论出来。哪知道厉紫廷正了正脸色,接下来竟是长篇大论了一番。她静静听着,发现这家伙还真是个讲求实际的行动派——他在上次的战争之中损失惨重,如今正在招兵买马,同时调遣军队,着手安排反攻。他没有完全击败毕声威的把握,但是保守的估计,可以把姓毕的杀到一百里外。暂时解除了这个后顾之忧之后,他先过年,年后陪着万家父女回北京。
他请得动陆军部次长做大媒,到时候有了媒人,又有了现成的一对男女,那这好姻缘岂还有结不成之理?
他讲得条理分明,万家凰蹙眉倾听,听到最后,她看着他,一时间竟是没了话讲。恼他?他一派诚恳,并未油嘴滑舌的讨便宜;夸他?更不合适,好像自己多乐意和他结婚似的。
“不和你说了。”她垂眼望着他的手,发现其实那是一双手指修长的好手。这就对了,她想,他本来就是从头到脚全长得好。
目光顺着这双手往上走,走过结实的手臂,走过端正的肩膀,走到他那张渐渐消散了寒气的面孔上。
“就不喜欢你这个志在必得的样子。”她嘀咕:“好像是我已经落到你手心里去了似的,不知道你哪里来的自信。”
“你刚才不还怪我没有自信?”
她一时语塞:“你啊,就是不讨人爱。”
“总之,我不愿让你先回北京。”
“我想留就留,想走就走,你拦不住我。”
说完这话,她咂摸了一下滋味,忽然发现自己对他所说的这些话,全都非常的没水平,简直乱到了前言不搭后语的程度。把话说成这样,居然还说得有滋有味,若是由着她说下去,她真能把那几句车轱辘话一路轱辘到下午去。
她有点不好意思,感觉自己变蠢了,殊不知她对面的厉紫廷,心里也有点打鼓——他向来是斩截利落的性格,可不知怎的,今天对着万家凰,也变得黏黏糊糊、毫无风采。
厉紫廷决定告辞。
一是外面确实是有军务正等着他去处理,而且都是急事,催命似的催着他忙;二是他有点坐不住,唯恐自己这么黏糊下去,会失去万家凰的爱。
第二十一章
万家凰觉着,自己终于是尝到了恋爱的滋味。
可这滋味一点也不好!
厉紫廷又连着失踪三天了,三天里一封书信也没有,甚至连一句话都不肯派人捎给她。她先是有点想他,后是非常想他,想着想着脾气就上来了,打开立柜向内看,怒火越发的直攻心房。
岂有此理,她想:岂有此理!
她万家凰是何等样人,她是无处可去、专为了留下来吃饭穿衣的吗?厉紫廷见面时满嘴的甜言蜜语,扭头走了便音讯皆无,这是什么意思?他这是爱她留她?还是拿她当了一处外宅、闲下来找她说话解闷,忙起来就把她丢了不管?
好些个心情和滋味,是需要细品的,越品味道越浓。万家凰起初还沉着脸,想要关起门来耍耍脾气,可是一张面孔沉了一天多,她怕自己失态,会招人嘲笑,便又勉强恢复了常态。
翠屏看出了她的心思,但是不敢明着去问。万里遥倒是敢问,并且也真来问了:“紫廷这人怎么没影了?你和他吵架了?”
“没有,他不是在忙他的军务吗?”
“哦,我还当你们又吵架了。”
“若是因为吵了一架,他就把我们丢在这里不管,那么他也太不堪了。”
万里遥表示赞同:“我这话问得多余,你说得对,紫廷不是那样的人。”
“我什么都没说呀。”
“大姑娘啊。”万里遥难得的庄严了脸色:“紫廷那个小子,爸爸看他倒还不错。我们万家,正需要这么一个人才。”
“他正忙着打他的天下,未必有兴趣到我们家里做人才。”
“你别打岔,听爸爸说。爸爸知道你心高,脾气又大,受不得委屈,所以一直想找个对外能保护你,对内又肯怕你的女婿。之前的那些个,不怪你看不上,我看着也都不合适。你三表弟倒是知根知底的,可我记得他是个书生,书生么,手无缚鸡之力,是不行的。”
“您老人家怎么又想起三表弟来了?我们都多少年没和他家打过交道了?况且我有那么多表弟呢,您怎么就只记得一个三表弟?”
“因为你那些表弟都是出了名的不成器,只有三表弟,倒是没听说他有什么坏名声。”
万家凰叹了口气:“爸爸,我实话实说吧,这几天我确实是不大高兴。就说他忙,可也不至于忙到一句话都不给我呀。我觉得,他这人终究是个草莽之徒,西装穿得再怎么老道,灵魂也终究不是个绅士,不懂得尊重他人。”
“他不懂,那你就教给他。不知者不怪嘛。”
“我没义务教他做人。”
“话是这样讲,但——”
“爸爸,您就别再说这件事了,我现在心里舒服了些,想要出去透透气。您上次出门听戏,戏怎么样?”
“唱得很有趣,像杀鸡一样,京城里绝没有这样糟糕的戏班子,你应该去看看。”
万家凰笑了,心想还得是爸爸——平时看爸爸是个只会捣乱的老天真老纨绔,总和他吵架,如今在外人那里伤了心碰了壁,才发现只有爸爸是亲人、还是爸爸靠得住。
万家凰把翠屏也叫了上,让张明宪做向导,领着他们出去看戏。
张明宪预备了一辆马车,但今日是个大晴天,万家三人都宁愿步行,也好晒晒太阳吹吹风。张明宪带了五名卫兵随行,五名卫兵加上他,围着万家三人,走在路上,场面倒也不小,路上行人见了,都低眉顺眼的绕了他们走。
及至到了戏园子,万家凰只进去看了看,就又退了出来。这戏园子没法久坐,连雅座都是脏得出奇,别说那戏唱得像杀鸡,就算是绕梁三日的妙音,也留不住她。
戏园子既然坐不得,万里遥便说去找家好馆子,在外面吃了晚饭再回去。一行人缓缓而行,忽然前方铺子里飞出了一个人,随即又撵出了一名军官和好几个大兵,登时就把他们的路给堵了。
万家凰停下来,就见飞出来的那人是个长袍马褂的老者,一瞧那身袍褂和那一把胡子,就可知他若不是个老东家,也是个老掌柜的。而那军官迈开大步跑上来,一脚将那老者踢得平地又飞出了两三米,口中骂道:“你个老不死的少他妈推三阻四!厉司令的命令,你也敢不听?”
铺子里连滚带爬的跑出来一名大伙计,跪下来将那老者抱进怀里保护了,哭哭啼啼的向军官哀求:“不是不拿钱,我们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违抗厉司令的话。只是上个月就收过一回钱了,这个月的生意又不好,您一下子让我们再出二十大洋,我们就真是出不起了啊!”他放下老者,跪在地上向那军官连连的叩头:“您行行好,我们今天先出十块,过两天凑齐了剩下的十块,再马上给您送去。”
军官冲着大伙计就是一马鞭:“放你娘的屁,还他妈的跟老子讨价还价起来了?我告诉你们,要不是咱们厉司令带兵守卫地方,这平川县早让毕声威开大炮轰平了,没有厉司令,就没有你们这帮混蛋的狗命!我们给你们出这么大的力,现在让你们出俩钱给我们过冬,你们都不舍得,这他妈的也叫个人?”
说完这话,他向着部下士兵一扬手:“带走!”
士兵上前拎起老者绑了,又把大伙计踹到了一旁。军官对着大伙计竖起了三根手指:“给你三天,要么拿钱,要么收尸。”
然后他转身进了隔壁铺子,隔壁铺子里也传出了妇人的哭泣声音。
万家凰目睹着这一番情景,双脚像被钉住了似的,移动不得。张明宪先以为她是看热闹,后来见她神色不对劲,这才说道:“万小姐,这没什么好看的,咱们还是继续走吧。”
万家凰慢慢的挪动了脚步,走出这一条街后,才扭头去问张明宪:“你们司令,就是靠着这个法子生财的吗?”
张明宪感觉她这句话有点怪,客气是客气的,然而听着又不像是好话,所以犹豫了一下才回答:“最近队伍是有点吃紧,我们有两个大军火库,上个月全让毕声威给连锅端了,正赶上天气又冷了,小兵们的冬衣还没着落,所以——所以司令也是有点着急。”
“小兵们的冬衣还没着落,我的冬衣倒是早已经全置办好了,代我谢谢你们司令吧。”
这回不光是张明宪,连东张西望的万里遥都听出了问题,他怕女儿在街上刁难张明宪,于是换了话题:“那是不是邮局?”
张明宪顺着他的指示望了过去:“是。”
“好,好,我往赵家发封电报,报个平安。”
万家凰这回没拦他——她自顾不暇,没心思去管父亲了。
第二十二章
万家凰回了司令部,进房脱外头的厚衣裳,坐下来喝热茶,让翠屏往炉子里扔两个方才在香料铺子里买来的小香饼,翠屏端来了一碟点心给她配茶,她摇摇头,说不饿。
论态度,她挺和气,并没有横眉怒目,但熟悉她的翠屏和万里遥,以及不甚熟悉她的张明宪,都感到了隐约的窒息,仿佛乌云压垂,空气中有了暴雨将至的水腥。翠屏审时度势,端着点心碟子去了隔壁伺候老爷。
论起在大户人家里当丫头,翠屏简直是有天赋,她老那么轻手利脚忙而不乱,主人心情好的时候,看她当然是第一等的勤谨丫头,主人心情不好了,她自会像条小鱼似的溜走,主人迁怒下人,也迁不到她头上去。
有她这有天赋会避难的,自然也就有那没运气撞枪口的。厉紫廷连着三天没露面,偏巧今天回来了,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看望万家凰。进门之前他见了院子里的张明宪,张明宪有口难言,有心向司令发个暗号,可司令总是那样的冷峻和威严,以至于他脸上的肌肉动了动,终究还是没敢挤眉弄眼的做出表情来。
厉紫廷没有读心术,莫名其妙的看着张明宪,见张明宪单是默然的盯着自己,便懒得理他,直接推门进了房:“我回来了。”
万家凰手捧热茶坐着,向他微微的一点头,心里想:“一点规矩都不懂,连敲门都不知道。”
厉紫廷仔细的看了看她,见她脸和耳朵都有点红,便问:“出门了?”
“是,今天无聊,上街走了走。”
他又是那么似笑非笑的一抿嘴:“这回我能在城里留几天,你想出门,明天我陪你。”
万家凰早就知道他不会大笑,眉飞色舞嘻嘻哈哈的表情,他做不出。先前一想到他这个特点,她觉得是挺特别、挺可爱,但如今望着他的面孔,她便觉得这人皮笑肉不笑,眼神里都透着阴险。
“不必了,我前些天已经受够了惊吓,禁不住再受了。”
厉紫廷一愣:“谁吓你了?”
“没谁吓我,是我胆子小,看到你的部下在大街上发威,就吓得一颗心乱跳。”
厉紫廷显然是困惑了:“我的部下,发威?”
万家凰暗暗做了个深呼吸,想让自己的情绪再平定些:“你不必对着我装傻,我只是有点好奇,你们这种人,是不是全一个样?原来住在京城里,我看报纸上登文章骂军阀,还不觉怎的,只当个故事看,如今当真是亲眼见了你们的所作所为了,我才佩服了那些写文章的人。他们真是有些见识和胆量的,不像我,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傻子,还当你和毕声威不一样,还以为你们一个是坏人,一个是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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