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遥抬头望向了女儿:“大姑娘,他这是生病了?还是睡热了?”
万家凰听他问得稀奇,便也走去要看,结果这么一看之下,她感到了不妙。
厉紫廷紧闭着双眼,一张脸干燥苍白,面颊却又从苍白中透出粉红来,眼眶则是凹陷泛青。她伸手抚上他的额头,发现他已经烧得火烫。
她起初怀疑这人是受了凉,然而一转念,她变了脸色:“爸爸,您快看看他身上的伤口。”
然后她转身背对了大炕,过了半分钟,她父亲给了她一声干呕,翠屏和二顺也一起惊呼了一声。
她连忙回了头——先回头,随即一闭眼,眼睛闭了一秒钟,她急叹一声,将眼睛又睁了开。
规矩和礼数都是在天下太平时才讲究得起的,现在可容不得她再做那冰清玉洁的千金大小姐了。万里遥还在捂着嘴干呕,厉紫廷的上衣翻卷上去,下方露出了短裤和大腿,肚腹上一道伤口鲜红的半结了痂,左大腿上的伤口则是狰狞翻开,血肉之中隐约可见浸透了脓血的棉线。
鼻端添了淡淡的腐臭气味,万家凰定了定神,抬腿上了炕:“二顺,悄悄的出去,找伙计借把剪刀。翠屏也去,买瓶烈酒回来。爸爸,你下炕去把油灯点上端过来。”
众人各自忙碌,万里遥先端来了油灯,随后二顺拿着剪刀也回来了。万家凰将剪刀在火苗上燎了燎,然后深吸了一口气,将心一横,开始用剪子尖去挑伤口中那肮脏恶臭的线。
她有点哆嗦,但等翠屏端着一小壶酒跑回来时,她已经将那线挑出了大半。
及至将这缝线彻底拆下来了,她看了看翠屏带回来的酒——浑浊的一壶,大概起不到消毒的作用,于是她用手帕蘸了清水,细细的给他擦拭了伤口,又撕扯了一条大头巾,将那伤腿松松的缠了起来。他一定是疼极了,紧皱眉头发出了微弱的呻吟声,万家凰手上忙碌,眼睛看他:“厉先生,忍住,是伤口化脓了。”
偏在这时,张顺推门进了来:“大小姐,买到了!下午两点钟的火车!”
这确实是个好消息,然而万家凰得了这个好消息,反倒是发了愁:她没法把这样的厉紫廷丢在旅馆里,自己全家欢天喜地的登车回家。
父亲救过厉紫廷一人的性命,厉紫廷救过自己全家的性命,仅从人数上论,也是自家欠着厉紫廷的人情。
“能不能把他也运到火车上去?”她问张顺:“你买的是几等票?”
“三等票,就只有三等票。”
万家凰叹了气——三等车厢,她没坐过,但听人讲过,里头是人挤人,别说坐,能站稳当了就算不错。就算自己能把厉紫廷运上火车,这漫长的旅途也会要了他的命。
万家凰决定再住一天,明日——最迟后日——等厉紫廷好些了,再走。
她做了最坏的打算,提前让张顺把房钱都续到后日了,哪知这厉紫廷真像是个铁打的人,早上烧得都面无人色了,躺到中午竟然自己慢慢降了温度。睁开眼睛看见了身旁的万家凰,他开口第一句话是:“还没走?”
万家凰低头望着他:“等你好些了,我们再走。”
然后她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你若不是病得这样厉害,我们今天兴许就带着你一起上火车了。反正,等在北京养好伤了,你想去哪里,再去也不迟。”
他盯着她:“谢谢你。”
“不必谢,你救了我一家,我家自然也要对你讲情义,要不然我们成什么人了?只是你,伤口都迸开了,为什么不早说?早说的话,至少可以让二顺搀扶着你,让你少走些路。”
“怕你担心。”
他这句话,大概是含着感情的,但他这人从灵魂到肉体都是直挺挺硬邦邦,以至于好好的话从他口中说出来,也有了种特别的腔调。对待万里遥,他倒一直是足够的和蔼可亲,有点礼贤下士的意思,也像是在哄傻小子玩。
万家凰被他这种可恨腔调激怒过好几次,怒了几次之后,看清了他就是这等货色,便决定不再和他一般见识:“昨天不想让我担心,憋着等到今天狠狠吓我一跳,是不是?逞强不是这样逞的,你若是因为这个丢了小命,那我也只当你傻,不会认你是好汉。”
他很认真的凝视了她:“你这么关心我?”
“关心也是理所应当,难道你认为我们把你丢下来一走了之,才是人之常情?”
“你应该不会,令尊更是——”
万家凰赶紧截住了他的话:“我爸爸昨天说的那些话,都是胡言乱语,你可不要当真。”
“我想当真。”
“嗯?”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才答道:“那天早上,我在你家的柴房里睁开眼睛,正好看到你开门走了进来。门外全是光,你就站在光里。”
“你说的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时?”
他点了点头:“很漂亮。”
万家凰怔了怔。
他自顾自的继续往下说:“可惜,不知道我是说错了哪句话,得罪了你。虽然不知道,但我还是向你道个歉,希望你能原谅我。”
她见他的态度这样真诚,仿佛受了感染,也跟着忸怩起来:“我不是为了别的生气,我就是气你言语无礼,竟然开口就让我叫你哥哥。那话听着……简直是轻薄无聊到了极点。”
“原来是这样……”他像是恍然大悟:“其实,我也并非真想做你的哥哥,我是想让你当我的太太。”
整间大客房立时静了下来。厉紫廷直视着万家凰,眼看着她的面孔从粉白变成了粉红,于是也有了一点自觉:“我又无礼了?”
万家凰起初是羞得想走,可是念头一转,她又坐了住——她得对这人把道理讲明白了,要不然他糊涂着,她也憋得慌。
“你一口一个‘你想’,你怎么不问问我是如何想的?你见了中意的女子,就大言不惭的让人家做你妹妹、做你太太,这是谁给你的胆量?还是你当司令当久了,霸道惯了,以为你想要谁、就能有谁?我告诉你,至少在我万家凰这里,你这一套行不通。莫说你只是个土皇帝小司令,你就是当了督办和巡阅使,你就是进北京做了大总统,我也照样拿你当平常人看!”
“你叫万家凰?”
“对!”
“哪个凰?”
“什么?”
“凤凰的凰?”
“没错!”
“很好,这个名字才配得上你。你方才的这番训导,我也记下了。等处理好了这边的军务,我会亲自到京城府上提亲,届时我一定提前做好准备,保证做到礼数周全。”
万家凰冷笑了一声:“哼!厉先生‘亲自’来提亲,这可真是太给我万家面子了。”说着她目光一转:“翠屏,中午是不是还留着一碗粥?你端过来。我看厉先生现在精神很不错,应该可以亲自喝一点粥了。”
厉紫廷像是被她说懵了,用胳膊肘慢慢的撑起了上半身,他颇困惑的瞄着她:“多谢,但是我想先去方便一下。”
万家凰高声喝道:“二顺,过来搀着他点儿,厉先生要亲自方便去了!”
说完这话,她扫了厉紫廷一眼,结果发现这家伙垂眼低头,脸上竟然出现了一抹羞意。
第十一章11此起彼伏
万家这些人,在这么一间陋室里,别别扭扭的又挤了一天。
厉紫廷虽然一开口就能把万家凰气个倒仰,但他除了言语可恨之外,倒是再无其它的毛病。喝了一碗稀粥又睡了一觉之后,他的热度降了许多,伤口也没有进一步的恶化。出门方便的时候,他下炕扶着二顺往外走,炕上的万家凰目光如炬,盯着他看:“步子迈小一点,仔细又抻了伤口!”
他头也不回的答应了一声,步伐果然就秀气了,倒是真听话。
如此又过了一夜,天刚一亮,万家凰就拢拢头发下了炕,走到厉紫廷跟前看了看,见他还睡着,便用手背贴了贴他的额头。
旁边的张顺也醒了,这时就趴着抬了头看她:“大小姐,咱们今天走吗?”
她收回了手:“走。你去买票,多买一张。他要是愿意跟着咱们,就带他一个。”
张顺轻手轻脚的下了炕,揉着眼睛出了去。万家凰坐在窗旁,倒了杯冷茶慢慢的喝,同时就觉得自己蓬头垢面,已经脏得臭气熏天。这几天在旅馆里,她是洗也洗不得、涮也涮不得,头发一直没沾过香皂和水,早上也只能是擦一把脸。这样的日子她可扛不住,况且此地战火连绵,所以还是走为上策。
至于厉紫廷的宏图霸业,她则是毫无兴趣。他乐意留下来继续和毕声威逐鹿中原——真要是中原倒还好了,其实也就只有几座县城——那他就留;他想跟着他们到北京去养伤,那他就走。
一杯冷茶喝完,客房里有了响动,是翠屏和二顺接连醒了,厉紫廷也坐了起来,扭头望向万家凰,他抬手摸了摸铁青的下巴,有点欲言又止的意思。
万家凰坐着没动,直接开了口:“你退烧了,我们也该走了。我刚让张顺去了火车站,给你也买一张票。”
他摸着下巴上的胡茬,显出了几分为难:“万小姐,你的这份情意,我心领了。只是我现在还不能和你一起回家,我得先回我的司令部去,否则队伍里群龙无首,怕出大事。你和万先生先走一步,等我这边全安顿好了,再去北京见你,如何?”
万家凰听了这一番话,只觉胸中一堵,但大清早的就对他翻脸,也不合适,只得忍气说道:“厉先生误会了,我是怕厉先生伤势太重,行动不便,一个人留在这里无依无靠,所以才要多买一张火车票,想的是万一厉先生实在支撑不住,那就跟着我们一起回北京,也能有个安全的地方养伤,并不是我离不得厉先生。厉先生若是不与我们同行,那我们就此别过,厉先生将来也不必再去北京,因我与厉先生性情不和,见了面也未必愉快。”
厉紫廷端详着她的脸:“我又说错话了?”
万家凰还未回答,张顺回来了。
进门的张顺脸色苍白,手里捏着一张纸,进门之后,他先把房门关了上,然后才转向万家凰说道:“大小姐,坏了!”
他把手里那张纸递向了她:“您和老爷上通缉令了!通缉令就贴在火车站外,昨天还没有呢,我眼看着大兵刚贴上的。”
万家凰接过那张纸,见上面印着一男一女两幅画像,印得模模糊糊,模样和他们父女倒也有三四分像。人像下面是几行大字,写着他们的罪状,罪名就是通敌杀人。
厉紫廷下了炕挪过来,也要看一看这通缉令。张顺又道:“我没敢进火车站去买票,火车站那儿设了关卡,出来进去的人,都得受检查。大小姐,这怎么办?火车是不是坐不成了?”
万家凰到了这个时候,发现自己别无选择,只能是和厉紫廷商议:“这通缉令画得也不大像,我和爸爸若是乔装改扮分头走,你说能不能混上火车去?”
说着她走去找了一条大围巾,抖开来系在头上,然后转身向厉紫廷亮了个相:“我也把脸涂黑,再穿上翠屏的衣服,能不能扮个村姑?”
厉紫廷,以及其余人等,一起打量了万家凰,又一起摇了头——万家凰生下来就开始当她的万大小姐,一当二十五年,养出了一身矜贵的傲气,让她这辈子就只能做万大小姐,改换什么身份都不合适。她再怎么假意的伏低做小,也无用,因为姿态改不了,眼神也改不了。
乔装改扮这一招,在她这里行不通,放到炕上大睡着的万里遥那里,同样也是行不通。万里遥一身天真纨绔的气派,也是一辈子只能做少爷和老爷的。
万家凰解下围巾,往炕上一掼,倒是把万里遥惊醒了。他翻个身趴了,朦胧着一双睡眼向前看:“都醒了?”
万家凰把通缉令往他面前一放:“爸爸,这回是真糟糕了!”
万里遥看清了通缉令,登时坐了起来。抬头看了看女儿,他没从女儿脸上看出主意来,于是又望向了厉紫廷:“紫廷,这怎么办?你快想个法子啊!”
厉紫廷看了万家凰一眼,答道:“既然北京回不去,留下来又是等死,索性趁着通缉令刚出,我们赶紧出城,你们先跟我一起回司令部。”
万家凰略一思忖,随即从万里遥手里一把夺过通缉令:“爸爸,起来穿衣,准备出发。”
然后她转向了厉紫廷:“接下来的路,我们一家就跟着你走了。”
后方的万里遥忽然问道:“且慢!张顺,外面有没有邮局?”
“门口就是。”
“好极了,你快去往北京赵府发一封加急电报,就说我在临城县落了难,让赵三奶奶找她大哥,快想办法派人来救我。”
万家凰当即来了个向后转:“爸爸!您不就是为了躲赵三奶奶的大哥,才离开北京的吗?”
“现在顾不得躲了,她大哥是陆军部的次长,必有办法把我救回北京去。他就是不看我的面子,还不看他妹妹的面子吗?谁不知道赵三奶奶对我是情根深种,非我不嫁……”
张顺先跑出去了,万家凰也招呼翠屏二顺收拾行李,厉紫廷坐下来,隔着裤子去摸大腿的伤口——此时此刻,情形危机,谁也没闲心去听万里遥的那一套情史了。
半个小时之后,这一行人坐上驴车,离开旅馆,又去了城门口。
这一路上,他们眼看着大兵们提了浆糊桶,在道路两边刷浆糊贴那张通缉令,大兵是从火车站开始贴起来的,而且速度没有驴快,所以等他们到达城门口时,守城的士兵还不知道通缉令的存在。
三言两语的,他们平安出了城。出城之后不敢走大路,张顺赶着驴车穿林子,目标是要在一天之内翻过前方这一座大山。山后还是成片的村庄与县城,厉紫廷告诉万家凰:“上个礼拜,山那边还是我的地盘,现在——”他摇摇头:“不知道了。”
“胜败乃兵家常事。”
“我的队伍里有内奸。要不然,我不至于如此惨败。”
“兵不厌诈,本该先做提防。”
他扭头望向了万家凰,分明是有点失望:“我还以为你会同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