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臣以为,中书省拟诏自来从无纰漏,诸位大人兢兢业业,请陛下三思!”
“诶,并非如此。自从前年调整地方上奏制以后,地方奏疏增了很多,中书省诸大人虽勤于公务,但限于数量,难免略略拖延一些。如今陛下设奏议处,正好分担一些,省得政务拖延,岂不更好?”
“你这话不对!那你倒是说说,有哪个政务拖延不决了?!”
正和颜琼激辨的这个,是御史张怀信,据他们这段时间的盘点观察,正是萧逸目前放在明面的得力人手之一。
战力了得,追着颜琼连连逼问,又一一驳斥,口才十分厉害,把前者辨了一个哑口无言,刑部尚书吕敬德赶紧来支援。
“奏折渐多总是事实,增设奏议处分劳,使政务通畅,有何不对?!”
“哼!太.祖太宗圣训,不管朝堂地方,最忌杂员沉疴,故下官以为,没有必要的情况下,不应增设这奏议处!”
观张怀信的激烈反应,估计,萧逸在三省也是有势力的,并且不会太小。
裴月明挑了挑眉。
她貌似安静不语,实际视线余光并没离开过皇帝。皇帝端坐不语,视线一会落在张怀信身上,一会落在颜琼吕敬德身上。
今日,依然是颜琼等代表皇帝一方处于下风,皇帝心情肯定不会好。
他很注意这个张怀信了。
目前,张怀信这口黑锅还在扣在他们头上的。
裴月明不动声色,和段至诚交换了一个眼神,二人状似不经意瞥了一眼立在中前排的忠毅侯申元。
申元没吭声,但能看得出来,他有些紧张。
张怀信等人踱步辩驳间,时不时会貌似不经意瞥向申元,申元微不可察点点头。
裴月明段至诚收回视线,再次对视一眼
这时机不错,可以开始了。
今天,裴月明跟前的站位仍空着,萧逸请的病假还没完,没来。
很好。
裴月明瞥了周淳一眼,周淳微不可察点了点头。
“呵,这怎么就是杂员沉疴?奏疏倍增是事实,在中书省停留时间比旧日要更长也是事实!政令通畅,诸事之本,汝等不思设法改进,反而一再反对,是何居心?!”
“我等当然一心为了陛下为了大晋!凡事有利必有弊,可行否?还得看弊大还是利大!御史者,本该畅所欲言,据理力谏,如此,方不负太.祖及陛下予之风闻言事之权!!”
“吕尚书,你以为对否?!”
周淳时不时声援张怀信,尤其在吕敬德加入颜琼以后,他直接调转枪头和张怀信一致对敌了。
唾沫横飞,俨然一副死磕到底的姿态。
“没错!”
“可行否?还得看弊大还是利大!太子殿下年纪尚轻,正该先多多历练。而保明阁,哼!更是设立多年也无甚建树!陛下请恕臣直言,这贸然委以重任,是必会因经验不足致纰漏!”
“拟写诏令,其责何其之重也!请陛下三思!!!”
张怀信掷地有声,满脸通红,话罢停下退后一步,让周淳上。
他还重重喘着,脸红脖子粗,声音响彻了整个宣政殿,谁知,一直和他配合默契的周淳这会却突然哑了火。
“……”
周淳突然平静下来,他上前两步,对御座拱手:“此弊端欲解,臣以为,可增添政事堂席次。”
“先前中书省政事繁忙无暇抽身,政事堂仅列二席,远逊于门下尚书二省。”
“太子殿下年轻少经事,颜琼陈平等人也是初涉拟诏,确实难免有疏漏,不妨增加政事堂议席,仔细审议,可补其疏。”
声音一下子低了一个八度,从脸红脖子粗霎时变心平气和,直接把张怀信撂一边去了。
张怀信错愕,霍地侧头看他。
“臣以为,如此,也不失为两全之策。”
明眼人就看的出来,这两人事前是没有通过气的,这不对啊!张怀信不是宁王的人吗?
偌大的宣政殿一下子静了一大半,诸多视线讶异看过来,包括上首的皇帝。
张怀信被杀了一个措手不及,他控制住了自己,勉力镇定,没有回头去看申元。
他控制住了,可其余不涉及的人没控制,立即往申元方向看了一眼。
下一步怎么做?
怎么应对挽回?
申元汗都憋出来了,他比张怀信还要错愕,他不知道啊,怎么办?一下子急得满头大汗。
他这么一耽搁,那几人心里焦急,视线难免就停留得略久一些,然后这么略略一久,皇帝就察觉了。
他居高临下,本来就更能看清楚下面的动静,现在人人都是看张怀信,就这么几个人脸是偏向那一边的。
他巡视一圈,视线就落在忠毅侯申元头上了。
皇帝眼神闪了闪。
“周淳所言,亦不无道理。”
收回视线,回到正事上,皇帝沉吟片刻,没有马上就否了,“此事,容后再议。”
闻弦音而知雅意,这个条件交换,皇帝需要斟酌一下。
段至诚垂眸。
皇帝没有拒绝,证明他还能接受,可以了,基本是成了。
“退朝罢。”
“恭送陛下!”
皇帝站起,瞥一眼段至诚方向,掠过申元,转身离去。
……
申元勉强保持镇定,一散朝,匆匆离开。
裴月明缓步下了陛阶,站在她的轿辇前,视线落在申元渐行渐远的背影上。
她收回视线,看了王鉴一眼。
王鉴心领神会,立即通知下去,让人跟上。
裴月明登上轿辇,额角熟悉的微微晕胀。
她拉开小木屉,用炭笔草草书写,随后,两人就换回去了。
回到王府,她踱步去了外书房。
没多久,萧迟就回来了。
消息和他前后脚到了。
冯慎禀:“申侯下朝后归府,随后微服从后门而出,看方向,应是安王府。”
“卑职等因察觉另有人尾随,遂悄悄离开,未曾惊动。”
裴月明和萧迟对视一眼,微微一笑,很好,成了。
……
宁王府所谋诸事俱成,气氛很不错。
然安王府则截然相反。
萧逸大怒:“既然如此,你还过来?!”
素来温文尔雅的人罕见色变,霍地站起,“噼啪”一声,茶盏落在猩猩绒地毯上,摔了个粉碎。
由不得不气,实在太过愚蠢!
明知皇帝很可能生了疑,还往安王府跑,这不是此地无银吗?
没见张怀信等人全都没来?!
申元吓了一跳,慌忙辩解:“殿下放心,我先回了府,乔装换车,悄悄从后门而出的。”
他嗫嚅:“……我还在几个坊市绕了一圈。”
可这种时候,乔装能避过的可能性并不高,最正确的做法是不动,装傻充楞。
看一眼有些惶恐的申元,萧逸揉了揉眉心:“行了,坐罢。”
斥责也没用,他舅舅并不是精明人,这些年能依计划按部就班地收拢势力并守好了,没出什么大差错,已经是竭尽全力了,应变不行。
人家特地设套,专门是来套他的。
罢了。
申元有些惶惶,又愧疚,挨着圈椅坐下,问:“殿下,那现在如何是好。”
不过也不意外了,萧逸淡淡:“萧迟既知晓,也不长久的。”
在萧迟这边,他并非身在暗处,这要揭出来并不是一件多困难的事。
也差不多了。
他淡淡道:“想来,父皇很快就会传召我。”
“啊!!”
……
申元的惊声并未过去多久,当日下午,紫宸殿太监传皇帝口谕,召见安王萧逸。
萧逸神色很平静,吩咐赏了传谕的太监,换了一身银白的亲王常服后,登上车辇,往皇城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也是肥肥的一章!比心心~明天见啦宝宝们!!(*^▽^*)
爱你们!!
第93章
车轮辘辘,抵达含庆门。
停车换辇,到了紫宸殿的陛阶下。
此时正是傍晚,夕阳的余晖映在紫宸殿重檐的金黄色琉璃瓦和红墙上,折射出耀目的光辉。
织金杏黄轿帘一撩,安王萧逸缓步下辇,他立在高高的汉白玉陛阶前。
风很大,银白衣摆猎猎而飞。
这么多年了,他还是第一次在非必要公事的情况下被皇帝召到紫宸殿来。
微挑了挑唇角,一抹讽笑。
转瞬即逝,他对迎上来见礼的引路小太监微微颔首,叫起,然后跟着小太监缓步上了陛阶,不疾不徐,依然是那个温文和润的二殿下。
“二殿下请,陛下在呢,姐姐们和诸位哥哥都遣出来了。”
安王为人温和,平时对小太监小宫女也甚体恤,很有人缘,因此无关紧要的事情,小太监也不妨说上两句当结个善缘。
“有劳小公公了。”
萧逸微微一笑,对小太监点了点头。
引路到了地方,小太监麻利退去,张太监出来宣皇帝口谕,请二殿下进。
萧逸立了片刻,撩起银白衣摆,跨进门槛。
厚厚的猩猩绒地毯落地无声,御书房内灯火通明,皇帝正端坐在御案之后,提笔疾书,墙角金柱立着清一色的蓝袍大太监,垂眸肃立,井然无声。
“儿臣见过父皇,请父皇万福金安。”
在萧逸踏入殿那一刻,皇帝御笔停了,他抬眼,看着萧逸。
萧逸不疾不徐,如同往日一般,动作标准又温和地给皇帝问了安。
只这回没有赐座,也没有上茶。
眼前的萧逸一手置于腹部立着,眉目温然,唇角微翘,从肢体到姿势都看不出一点紧绷的感觉,气质和润,温文尔雅。在皇帝锐利的审视目光下,他和煦微笑依旧,看着和平时请安或奏对公事并无差别。
皇帝眯了眯眼,不发一言。
萧逸就这么微微垂首,恭敬而安静等着。
随着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外书房气氛越来越紧绷。
足过了一刻钟,殿内沉得像能拧出水似的,死寂,连不少在御书房伺候久了太监都不自禁绷起心弦。
萧逸未见一丝惊慌之色。
可见,他心理素质之强大。
皇帝往后一靠,倚在御座的靠背上,很好,原是他忽略这个儿子了。
确实忽略了。
骤一回头,察觉了萧逸,再定睛一看,却发现不显山不露水间,他已经在工部礼部深深扎下根来了。
不少人已以他马首是瞻,他在二部的影响力,并不逊色于萧迟在户部。
除了母家弱点。
若非母家不及永城伯府,否则,他当与萧迟并驾齐驱。
不!
不对,别忘了张怀信等人!
张怀信等人的存在,显然这儿子是深藏不露的,谁知道底下还有多少个张怀信?
皇帝往后一倚,烛光投下,眉骨鼻梁一小片阴影,他缓缓道:“你的病,痊愈了?”
眼前的萧逸,肤色白皙微透红润,双目有神精神极佳,并不见半丝病态。
想起之前得到的消息,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其实自那时起,皇帝就对这个次子生了一丝怀疑。
朝上对东宫发起的攻击太猛烈了,声势之浩大,完全出乎皇帝的意料,他当时是大吃一惊。
段至诚作为掌权近臣,三皇子母家,皇帝多年看重的同时,也是很关注的。永城伯府的势力,其实他心里是大致有数的。怎知一出手竟然半个朝堂都动了起来,这不对!他吃惊之余,一下高度警惕,又忌惮,也是因此反击才会这么迅猛。
那一点思疑一直都在,但没想,原来是他!
他这个素来毫不起眼的次子。
萧逸拱手:“回父皇的话,得父皇赐药,休憩数日,儿臣已经大好了。”
徐徐缓声,还是那个温润和煦的模样。
静默片刻,上面传来碗盖刮蹭茶盏的轻微响声。
皇帝端起茶盏,垂眸拨了拨浮沫,寂静的殿内,瓷器一下下轻碰脆响倍让人心弦绷紧。
皇帝问:“张怀信等人是怎么归于你门下的?”
也不废话,也不让对方迂回虚与委蛇,一开口切入最关键。
这一点不但皇帝觉得不通,也是萧迟裴月明等人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
萧逸今年二十一,涉朝政也就这两年的事情,之前他一直居于深宫,触碰不了朝堂。
张怀信等人,明显不是近两年才归附的。萧逸这两年收拢的是工部和礼部的势力,最起码明面上是这样的。而暗地里,他和御史台三省及其他部院接触也不多,这收拢的条件实在并不充份。
还没入朝的萧逸,实在很难去收拢前朝人手。前有皇太子,后有得宠皇子萧迟,萧逸这二皇子小透明一个,人家凭啥投注你?
甚至时间更往前一点,萧逸年纪还小,他就根本没有收拢人的能力。
张怀信等人,以及其他很可能藏在水底下还有的人手,只能靠忠毅侯申元去收拢。
可申元,皇帝左看右看,并不觉得他有这般能耐。
萧逸除了工部礼部以外的势力,是怎么来的?
他并不给萧逸回避推搪的空间,单刀入,直言逼问。
御书房内静谧片刻,萧逸笑了笑:“不过是母妃旧年的恩泽罢了。”
他抬头看皇帝:“父皇,您还记得我母妃吗?”
淑妃?
年代久远的一个妃妾,骤然说起,皇帝微微一愣。
模糊一张年轻女子的面庞闪过,螓首蛾眉,酷似段贵妃六分,只其余四分早就记不真的,余下六分也被段贵妃的面庞覆盖,记忆朦胧早想不起来了。
皇帝也不会刻意去想。
正主归来,哪里还有淑妃的事?他对段贵妃心虚得紧,更着意忽视处处遮掩,之后病逝,多年下来早就遗忘了,若没人特地提起,他还真想不起她。
微微一愣,回神,雷霆雨露皆君恩,萧逸这询问让皇帝感觉到冒犯。
萧逸的回答更让皇帝感到敷衍。
淑妃一介女流,入宫后为内廷妃妾,入宫前是闺阁千金,什么旧年恩泽,在皇帝看来,不过是萧逸搪塞之词罢了。
皇帝愈发愠怒。
萧逸和皇帝的无声对峙,不亢不兢始终不落下风,他恭敬有礼温和对答,就和朝上一样,明面上挑不出没任何不对的地方,教人满腔怒火却无从发起。
只皇帝发火,却是不需要理由的,萧迟这静静对视的眼神,一下子点爆他积蓄已久的怒意。
“滚!!”
一个茶盏掼在萧逸的脚下,碎瓷飞溅,滚茶泼撒,茶汤溅在银白的云纹下摆上,瞬间点点浓褐。
对于萧逸,皇帝可没有对萧迟的容忍和耐性,他冷冷斥道:“滚下去!”
萧逸转身而出。
冷风猎猎,御书房外噤若寒蝉,萧逸一步一步离开,在陛阶顶端立了片刻,他察觉掌心有些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