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此,他贿赂了钦差杨睢。杨睢是次犯,他收受了数额巨大的贿赂款,为贾辅大开方便之门,上报灾情也含糊其词,也属罪大恶极。
从上到下,沆瀣一气,直接间接侵吞赈灾粮款超过一百五十万两白银,枉负圣恩,罪不可恕。
龙颜震怒,原魏州刺史贾辅满门抄斩流三族,贾氏一族永世不得入仕。杨睢罢官夺爵,斩立决,原长信侯府抄家,男丁问斩,女眷孺童流放东南三千里,旨到即行。
余下大小官吏各自处置不等。
他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很平静。
上折后皇帝当朝下旨处置的,那天萧迟恰好被派了个差事,与朝会错过。
回到户部,知道这个消息,
没发脾气,也没有怒容,从彭奚上折到杨睢次犯东宫无关都仿佛只是很平常的小事,他连动作也没停顿一下,继续蘸墨书写。
很平静地接受了。
王鉴很担心。
作为从小就伺候在身边贴身太监,十几年了,见萧迟这样他真的很担心。
忧心忡忡,回到府里,不等裴月明问他就赶紧说了。
裴月明也觉得矫枉过正了。
她不希望萧迟走向另一个极端。
或许他会最终成长成一个合格的政客,成功的夺嫡者。
但她不希望他丢掉一点真。
无论是作为一个无间的朋友,抑或一个关系密切的合作者,这都不是她愿意看到的。
剧烈的成长往往等于拔苗,但不管怎么样,裴月明并不希望萧迟直接由白走到黑。
这是不健康的。
作为一个朋友,她觉得自己应该让他重新感受温暖。
东边不亮西边亮,风雨之后也有晴。
好歹及时把人拉回来。
……
裴月明点了一大桌子的菜。
蜜饯银杏樱桃,甜酱乳瓜核桃,皮冻卤鹅,卤燕窝鸡丝汤,蘑菇煨鸡,清蒸鳜鱼,罗汉大虾,蜜汁鸭掌,三鲜龙凤球,松子酥,杏仁佛手,鸳鸯卷,等等。
不管冷盘热菜,蜜饯点心,全都是他喜欢吃的。
萧迟这人挑剔得很,很多时候都不爱吃浓油赤酱的,嫌腻,尤其春夏,这一桌子是裴月明精心配的,最合他的口味习惯。
“先喝点汤垫垫。”
下值回府,萧迟梳洗出来,一大桌子热气腾腾,也不用小太监动手,裴月明端起他跟前的薄胎瓷碗,给他舀了小半碗汤。
“嗯。”
萧迟应了一声,把汤喝了。
没有太快也没有太慢,吃了一小碗的碧梗米饭,和平时饭量一样,裴月明夹给他的菜,他都吃了。
裴月明和他说话,他也应,就是没有主动挑起话题。
所有情绪被平静的水面覆盖住,一双眼睛看不出火花,像一口深谭。
吃了晚饭,略略消食,二人睡下。
吹了灯,黑黢黢的内殿,月光从窗纱滤了进来,投在拔步床前的地毯上。
“啾啾”一阵鸟鸣,燕子振翅的声音,在窗纱前扑腾了一会儿,它们站在窗台外。
这是去年在嘉禧堂那对燕子吧?裴月明第一次来宁王府的时候就发现这内廷正院檐下有一对燕子筑巢。
秋冬徒迁,春天它们又回来了。
“它们找回来了。”
裴月明微笑支头看了一会:“话说,当只燕子也不错呢。”
吉祥鸟人也不赶,人这一辈子都没它自由。
“它们飞很远的,会飞到冬如春夏的地方去过冬,人都没它们走得远。”
会飞到赤道甚至南半球去越冬,这大晋朝,一辈子走过的路程比它们远的,凤毛麟角。
裴月明卷着被子侧头,问萧迟:“诶,那你以后想干什么?”
黑暗中,萧迟说:“那你呢?”
“我啊?”
裴月明想了想:“这些事儿都完了以后,我希望能爱走就走,爱停就停吧。”
曾经是想干事业就干事业,想当悠闲二代的就当悠闲二代。干腻了事业就停,想进修就进修,想颓就颓,颓完想继续干也行,不干也行,该玩该花,反正随她心意。
遇上了喜欢的人就谈一场恋爱,或许结个有保障的婚也成;想单身就单身,一个人她也可以同样美丽。反正随缘。
可惜啊,这些现在都不可得了。
那就只保留这一样了,“南北西东,大好河山,兴致上来了,往东看大海鱼跃船游,往西看长河大漠孤烟。”
“累了腻了,小院莳花,还能一个人安安静静在摇椅上坐看日升月落,赏赏夕阳晚霞。”
裴月明笑道:“不错吧?”
“那你呢?”
“我?”
萧迟想了想,摇头:“我没什么喜欢的。”
曾经他对工作充满热情,但那是因皇帝期许而产生的。
现在失去动力,虽他仍会奋进,但已不算什么热爱。
“那你找啊!”
裴月明翻过身朝里:“总会有的。”
“日子还长。”
还怕找不到点兴趣爱好么?
“或许吧。”
萧迟其实对这些不是很感兴趣,不过他没有拂她的意,应了她两句,“睡吧。”
能听出他情绪并不高,他只是在配合自己的话题,不过裴月明并没气馁。
好吧,那先睡吧,这个也急不得。
“嗯,你头还疼不疼?”高烧后他有点偏头疼,不过随病愈时日略长渐好了。
“没,今天都不疼了。”
“好,那睡了吧。”
“嗯。”
……
她睡得很快。
裴月明呼吸很快变均匀绵长,萧迟睁眼看了一会昏暗的帐顶,无声阖上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努力哄小迟子高兴的第一天!
第55章
雨后初霁,有些发白的的日光照在户部院门大石狮前。
嘚嘚马蹄声,悬挂着金字黑底宁王府徽的三驾平顶大马车停在户部大院大门前。
杏帷织金四爪行龙纹的车帘子一动,一身赤红滚黑边亲王蟒袍的萧迟撩帘而出。
守门的小吏已忙不迭迎上去,“见过三殿下!”
点头哈腰,萧迟率众而入,小吏们还送入一大段,一直送到正堂门前才算作罢。
“三殿下。”
“请三殿下安。”
……
一路行来,躬身的,拱手的,问安见礼声不绝于耳,一直到左路萧迟进了值房。
圣旨下,作为赈灾款巨案要犯的贾辅和杨睢,立即就推出午门斩立决。长信侯府抄家问斩流放当日就进行,无数大小官吏下马,不过几天时间,清算经已完成。
余波震荡,迅速平复,除了大理寺以外,朝堂上下已恢复正常。
作为临门一脚才被皇帝圣旨褫夺主查权的皇子,萧迟却并没受到任何侧目或轻视。
赈灾款巨案尘埃落定,皇帝下旨嘉奖有功之臣,宁王萧迟位居首位,皇帝大赞他“能谋善断,洞察若微,恪尽职守,深肖朕躬”。
所谓深肖朕躬,即是很像他,这对于一个皇帝而言,当是最高赞誉。
另,这主查权易主对外的说法,是宁王突发疾病。由于宁王生病了,颇重,皇帝不欲他病中在费神,这才另外挑个人来收尾的。
三个御医在宁王府待足三天,期间日日赐药。待宁王病愈后,各种赏赐流水价自紫宸宫往宁王府和户部,撑足了萧迟面子。
皇帝的行动告诉大家,宁王圣眷隆盛不逊旧日。
群臣们当然就不会侧目了,他们能说什么?这对天家父子有没有闹什么别扭关他们什么事?
萧迟入了值房,在大书案坐下,王鉴忙推开窗扇通风,又接过小太监的茶奉上,而后再出去张罗其他事情。
没一会,他折回来了,小小声:“殿下,陛下有赏。”
张太监领着小太监进门,接过托盘奉上。托盘不大,上面放着五六个墨锭,其中五个品字型摞在一起是新的,另一个用过,刚启封磨了一点。
张太监见了礼,笑着说:“这昨儿新进的青圭墨,陛下用着说好,特地让给殿下送过来。”
王鉴忙上前打哈哈凑趣,张太监很自然就和他说了起来,值房颇热闹一阵,而后张太监告退,王鉴亲自送出去。
一托盘的上进贡墨搁在书桌最里头,萧迟面前。
阳光从大敞的槛窗洒了他半身,墨锭油乌细腻,上面勾金松柏纹路映着日光金灿灿的,很精致,栩栩如生。
萧迟垂眸看了片刻,淡淡:“收起来罢。”
没有怒,也没有喜,很平淡的反应,小文子赶紧上前将墨锭收起,他提笔蘸墨,开始处理公务。
下午,皇帝召萧迟。
赈灾款结案至今,已经小半个月了。
萧迟病愈上值后,在整理北地开春后漕运重开的事情,如今事情处理完毕,该他上折陈明。
上午,把折子递上去。
下午,皇帝召见他。
说是有些地方折子写不详细,叫萧迟来问问。
“陛下说,去年冬多地驿站报损,不知今春修缮如何?还有水路递运和接驳的调整情况,……”
张太监小心瞄了眼,“陛下说,请三殿下过来问问。”
说话间,他还往窗外瞄了两眼,见外头经过人少,暗暗松了口气。这小祖宗闹将起来,也不怕坠了圣威,顺带他这御前大总管也保住了面子。
这差事不容易啊!
只出乎意料的,不用他苦口婆心好说歹说,也没挨丁点脾气什么的,萧迟闻言站起身。
那就走吧。
平静得张太监都愣了愣,回神忙道:“好,好,三殿下请。”
……
这是萧迟那个雨夜后第一次再来紫宸宫。
高高的汉白玉台基,巍峨庄严的宫殿,带甲肃容的御前禁军,非常熟悉又陌生的一切。
一道看不见摸不着却很清晰的隔阂,再也回不去了。
立了片刻,踏上那条长长的陛阶登顶,绕过朱廊走了不长的一段,就是御书房。
皇帝站在东次间的槛窗前,听见声响,立即转过身来,这是雨夜后父子第一次近距离见面。
“迟儿来了?”
皇帝是有愧疚的,他知道自己愧对儿子,赈灾款一案了结后就想召见萧迟,但又怕刺激他,萧迟才病愈,于是等了又等,等到今天。
屏退宫人太监,二人坐下,皇帝说:“工部上报需修缮信陵,如今户部无甚大事,朕想着,就交由你兼理了。”
信陵,大晋开国太.祖陵寝,修缮事情不大,意义却很重,说得上是委以重任了。
这算还萧迟一个差事。
皇帝急欲补偿萧迟。
说完新差事以后,父子相对沉默了一阵,皇帝道:“迟儿,萧遇这回确实错了,父皇已严厉斥罚了他,并命他闭门思过。”
所以萧遇近来一直称病。
还是绕了回来,皇帝顿了顿,类似解释一句:“只这事却不宜宣之于众,当自杨睢处而止。”
是的。
皇权,帝位。
因为东宫乃储君,不可侵吞赈灾粮款,更不可用这些银子来收买官员。
传出则天下哗然朝纲动荡,皇威扫地,皇家尊严荡然无存。
不为黑白,不为是非,归根到底就是两样,皇权,还有帝位。
萧迟已无比地清晰这一点。
以前的他大约会不忿,继怒而反驳,但现在他不会了,他心下暗讽一笑,笑以前的自己。
他没吭声,也没有怒容,垂眸不语,却让皇帝误以为他气过了,一喜,心一软,皇帝握过萧迟的手,“是父皇不好。”
“让你委屈了。”
这个对话有那么一点似曾相识,仿佛他从崇文馆入朝那会也发生过类似的。
带歉意的话语,熟悉的力道和温度,皇帝伸手抚了抚萧迟的脸颊,病了一场,他瘦了些。
仿若昨日的慈爱动作,那只手覆在脸颊慢慢摩挲,心脏绞了绞,一阵梗痛。
钝钝的,沉沉的,却不再有那种陡然爆开的尖锐剧痛。
他的情感就像一个过了旺火期的炭盘,在那个雨夜熊熊燃烧过了,后续不管再怎么用力鼓风,它都不会爆出火花。
人会为骤起的变故而惊痛,却不会因为早有预料的东西失色。
萧迟静静感受着心脏这一波梗痛,他并没有觉多难受,他甚至还感受到了一丝类似自虐的畅快,痛过以后,他的思绪更清晰了。
他听见自己说:“嗯,……我知,父皇。”
他的回应让皇帝大喜,拉过萧迟,萧迟顺势起身半跪在皇帝身前,皇帝情绪有些激动:“是父皇不好,当时该先和你再解释清楚些,……”
萧迟盯着紧握住他的这一双手,白皙宽厚熟悉的温度和触感,曾慈爱抚摸他,让他酸涩难当,继而眷恋不已,如今都尽去了。
他能很平静地说出此刻应该说的话。
“……我知道,我也有不好,我素脾性急躁,即便父皇说了,怕我那时也听不进去,……”
皇帝大感宽慰,儿子长大了,会体恤老父了,他欣慰,又温声:“知道就好,那就改一改,都成了家是大人了,来年当了爹,也好给朕的孙儿做个好表率。”
“嗯,儿臣知了。”
……
萧迟在御书房待了一个多时辰,御书房气氛从一开始的沉凝变得活跃,小太监们大松了一口气,脚步变得轻快,香茗点心流水价般往殿内送去。
和旧时三殿下来一样,小太监又踩着风火轮冲去御膳房催促了。
一直到午膳用过,午觉歇过,张太监来报颜阁老彭尚书等人求见才算结束。
萧迟出了御书房,沿着长长的朱廊,他停在紫宸宫正殿殿门前。
风吹拂袖袍猎猎而飞,身侧的执矛御前禁军动也不动。
这座紫宸殿,他再度来去自如。
只可惜已生疏一如昨日。
站在这高高的汉白玉台基上,春日暖阳撒在身上,他觉得和那夜的雨没什么区别,都是冰冷冷的,感觉不到一丝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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