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真因为感情的事祸及苍生,别说是飞升了,他怕是会引咎自尽。
“你担心陆师侄,除了给她你的先天剑气,还有一个更好的办法。”玄灵道君时机恰当地说,“我们可以对外宣布你已将她杀了证道,这样一来,魔宗中人自然不会再找一个死人的麻烦,你和她的那些传闻也会因为她的陨落而偃旗息鼓。你还是以前的你,她也不必再遭人非议受人唾弃。等事情平息,大家快要渐忘的时候,你再给她换个身份找她回来,到时候你们哪怕要结为道侣也未尝不可。”
玄灵道君上前一步,认真地看着宿修宁道:“这是你们目前最好的选择。在一切还未发生,没有尘埃落定的时候,按照我说的做,既可保下你和青玄宗,也可让陆师侄无性命之忧,安然平静地在外面活着。”
宿修宁始终未发一言,玄灵道君只能从他脸上寻找蛛丝马迹。
这一看,他不由心生喟叹,酸涩无比。
宿修宁削薄的唇紧紧抿着,眼角绯红,目若寒潭。
他双手紧握成拳,这样脆弱又抗拒的模样,让玄灵道君想起了他还很小很小的时候,因为一套剑法练得比往日慢了半招,便内疚隐忍的模样。
“修宁。”玄灵道君不忍道,“我不是不让你们在一起,不是让你离开她,只是让你换一种方式保护她,她还是可以回到你身边的。解决了魔宗,没了后顾之忧,你就可以寻她回来了。让她离开一趟,换个身份回来,名正言顺地站在你身边,不好吗?”
“可换了身份,她还是她吗?”宿修宁声音沙哑,近乎带着几分哽咽之意,“她又愿意换个别人的身份站在我身边吗?”
玄灵道君也红了眼睛:“可你总不能只想着她吧?你还有青玄宗,还有你的使命,还有你自己的人生啊。”
宿修宁没再说话。
玄灵道君不知他是否听进去了他的话,最后跟他说了句——
“你很爱她是不是?爱她就该让她少经历些磨难不是吗?先不提身份的事,如今这样的局面,将她禁足在青玄宗,即便有你陪伴,她却见不得人,还要看你处处被为难针对,她就真的会开心吗?”他长叹一声,“而且,婧瑶魔功大成,下次有备而来,我们又不像这次能提前得知消息布置好,谁知到时会是个什么结果?万一……我是说万一,万一我们败了,她人就关在青玄宗,太好找了,她会是什么下场,你想过吗?”
“我知道你不想和她分开,但你稍微理智一点,好好想想怎么做才是最好的。”
宿修宁之后一直没再说什么。
他离开紫霄峰的时候,天亮得有些刺眼。
回到青玄峰,站在洞府外,看着那无字的匾额,宿修宁突然悲从中来。
陆沉音神识探查到他回来了,急匆匆跑到他面前,正想说什么,突然呆住了。
宿修宁立在台阶下,忽明忽暗的光影落在他脸上,他望着她,眼尾红得似血,眼中布满红血丝,眼底有强行收起的涩然。
与她对视的下一秒,他便偏开了视线,眉头轻皱,薄唇抿着,睫毛扇动。
陆沉音缓缓步下台阶,看着他泪盈于睫,仓促躲避的模样,心中又是内疚又是爱怜。
是她将他逼到了今天这种地步,如果不是她先起了心思,他们现在仍然会是很好的师徒关系,他依然是神圣高洁的玄尘道君,是那个最接近神,最受人敬仰的仙君。
可如今呢?
她将他拉下神坛,让他为她苦涩,为她伤心,为她左右为难。
陆沉音心中产生强烈的负罪感,要走的话几乎脱口而出,但在那之前,宿修宁先开了口。
“沉音,你走吧。”
他像是终于妥协了一样,闭上双眼,泪水顺着他洁白如玉的脸颊滑落,掉在地上,也掉在她心口。
“你走吧,我送你离开。”他再次开口,声音低哑却坚定,“一切事情由我一人承担,你无需被人指责围困,你先离开,躲起来,好好生活,等我平了魔宗,手刃魔尊,便去找你。”
他走近她,看着她的眼睛说:“这样对你,对其他人都好,你们都会很安全。”
陆沉音本来就是要走的,可听他这么说,意义却完全和她背道而驰。
她想的是自己背负一切骂名,若能留下一条命,那就暂且离开,等事情缓和一些再说。
若不能缓和,这辈子得到过他,她也心满意足,可以带着这份爱一个人活下去。
也许她会有飞升的一天,到那时,她再去找他就好了。
可他想的却全然和她相反。
“那你呢?”陆沉音焦急地看着他,“那你自己呢?你又要怎么办?”
宿修宁愣了愣,很快说道:“相信我,我不会有事的,他们还需要我。”
“他们都相信你,可他们不是我,我不信你!”陆沉音红着眼睛道,“你难道就不会受伤,不会难过吗?自己独自承受一切,被你一直保护的人议论纷纷,从云端坠落尘埃,难道你就不会痛苦吗?我不信你,也不要离开你,要么我们就一起承受,要么就我一人来承担,没有第三个选择。”
宿修宁还想要劝她,可陆沉音直接抱住了他,哑着嗓子道:“我不管,我不能这样离开,魔尊如今魔功大成,下次再战你们便是势均力敌,上次她是被设计了才那么轻易被击退,下次焉知还有这样的机会?我宁可自己送上去被她杀了,也不要你一个人硬撑着去面对,还讨不到那些道貌岸然之人半点好。万一你……”
她实在说不下去那些猜测他出事的话,只能闭了闭眼,紧紧抱着他的腰说:“反正我不走,若我走了我会恨死自己。这是我的责任,是我犯下的错,师父若不让我去承担,我会愧疚一辈子,滋生心魔,永世难以堪破。”她哭着说,“我不要你为我挡下所有,我不要做那样懦弱的人,师父如果逼我走,我会恨你的,我一定会恨你,一辈子不原谅你!”
宿修宁低下头,煎熬又爱怜地望着她。
陆沉音仰头和他对视,他又一滴泪落下来,这副美人落泪,珍而重之的画面,让她的心好似被碾碎了一般。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说服他,只能抱着他一遍又一遍地说“我不走”,一遍又一遍地哭诉“不要让我恨你”。
宿修宁缓缓扣住她的后腰,将她按在怀里,下巴抵着她的发顶,一阵风吹过,拂动他过腰的长发与白色的发带,他像就要羽化登仙一般,飘渺又遥远。
“音音。”
他突然亲昵地唤她,她愣了愣,还不待开口,便眼前一黑,渐渐失去意识。
最后定格在她脸上的,是不可思议的表情。
宿修宁不舍地望着她,怕目光夹杂的爱意太浓重,所以他闭了闭眼。
当陆沉音完全失去意识之后,宿修宁缓缓跌坐在地,将她紧紧抱在怀里,脸贴着她的发顶,眼眸赤红地摩挲着。
“看来你已经做了选择。”玄灵道君出现在不远处,看着他说,“把她交给我吧,我会将她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不受任何流言蜚语和仙魔大战的烦扰。”
宿修宁紧抱着陆沉音不松手,他低下头,声音沙哑无措道:“我不会让她换个身份回来,等我杀了婧瑶,如果我还活着,就会立刻去找她,我会告诉所有人她还是她,她没有死。”
玄灵道君不忍道:“好,好,到那时你就去找她。”
宿修宁喉结滑动了一下,他垂下眼,怜惜地吻她,揽着她腰的手缓缓摊开,掌心化一道剑气,慢慢没入了她的身体。
他将护体的先天剑气给了她。
这代表她今后不管受多重的伤,只要伤她的人没有他修为高,都于性命无碍。
这也代表着……未来他和婧瑶一战,他少了极大的保障,更危险了。
昏迷的陆沉音不知身体里多了什么,只是闷哼一声,之后脸色变得比之前红润了不少。
宿修宁定定看着她,不舍得转开视线,直到玄灵道君叹息着上前,将她从他怀里夺走。
“你不要骗我。”宿修宁眼睛红极了,“若你骗我,我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玄灵道君蹙眉道:“我怎么会骗你?我定会安置好她,等事情平息,你想这么样都随你吧,总之那是你的道,是你的人生,若你到时真要放下青玄宗也要同她在一起……我也认了。”
宿修宁垂下眼,他克制了许久,终是没克制住,吐了一口血。
“我管不了那么多了。”他闭上眼睛道,“暂时就按你说的前半部分做,至于后面的……我会去找她的。”他像是自我劝服般道,“很快就会去找她。”
他望着昏迷不醒的陆沉音,看了一眼她腰间的朝露,轻声道:“保护好她。”
朝露动了动,好像在回应他。
宿修宁似乎笑了一下,又似乎没有,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不要让她恨我。”
朝露想要回应他,但它“看”见他脸色苍白地昏了过去,还是玄灵道君一道剑光托住了他,用本命剑送他回了洞府。
玄灵道君抱着陆沉音,长舒一口气,心情复杂地慨叹道:“……人活数百年,终还是逃不过情字弄人。”
第62章
宿修宁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他躺在床上,目光盯着上空,眼中没有任何焦距。
不知过了多久,房间内似乎有些响动,宿修宁下意识以为陆沉音来了,他冰冷如玉雕的脸上表情立刻生动起来,匆匆撑起身子下了床,却发现这屋子里始终只有他一人。
他望向剑架,看见太微在动。
不是她。
沉音走了,她已不在了。
宿修宁忽然觉得无比倦怠,他缓缓坐到一侧的椅子上,柔云似的轻绸白衣包裹着他清减修长的身体,他脸上神情漠然,整个人仿若冰雪雕成,没有一丝丝温度。
他突然笑了一下,却一点没缓和他冰冷的气质,反而更让人不敢靠近他。
这里也没人再想要靠近他了。
阖了阖眼,宿修宁单手撑住了头,不理会太微的心音,静默地盯着地面,脑子里满是他与陆沉音相识这几个月的画面。
他们争吵过,冷战过,互相逃避过。
他们恩爱过,甜蜜过,亲密无间过。
一切的记忆都那么清晰,仿佛全都发生在昨日。
最后定格在脑海中的,是她昏迷前呜咽着说的那句——不要让我恨你。
他当然不想她恨他,可他也没有别的办法。
宿修宁缓缓站起来,走到窗前,望着高空孤月,心中太微的声音有些焦急。
“你把先天剑气给了陆沉音,你自己怎么办?”
宿修宁依然不回应,就好像听不见一样。
“魔尊修为如今同你不相上下,若完全走火入魔被魔功操控,实力更是深不可测,你绝不可能再像过去那样全身而退,你还不快想办法?”
宿修宁低头看了看双手,终于回了太微一句。
“办法我已经有了。”
“你要这么做?”
宿修宁不语,心中一片沉寂,陆沉音的走像带走了他所有好不容易找回来的情绪,他现在又是一潭死水,再无生气了。
天亮起来的时候,玄灵道君召集了所有人在青玄宗长生殿议事。
说是议事,其实不过是宣布他们对师徒逆伦这件事的处置罢了。
宿修宁来得很晚,众人都等得不耐烦,玄灵道君也开始皱眉的时候,他才脚步缓慢地现身了。
他不曾御剑,也不曾人剑合一直接现身,他是一步步走过来的。
他一身雪色锦袍,流云似的广袖和衣袂上绣着代表身份的山河日月图。
他一步步走上台阶,走到众人面前,进入大殿后,目不斜视地继续往最高处的位置走。
他的衣摆很长,几乎曳地,行动时却毫无阻碍。
再次上台阶时,他缓缓垂下了眼眸,众人看不见他的眼神和表情,只能看见他修长如玉的背影,看见他整齐禁欲孤寒清贵的银色菩提冠,还有那簪在发冠间的冷梅玉簪。
站定在长生殿的最高处,他缓缓转过身,如瀑的青丝与白色的发带随着他的动作摇曳飘动,他眉目平冷地扫过在场的所有人,六大仙宗的掌门都到了,宗门内有头有脸的弟子也都在,青玄宗的四位长老也在,几位他还算熟悉的师侄或徒孙也没缺席。
是个适合说清楚的场合。
宿修宁的存在,让所有人都不敢主动挑起话题。
蒋门主还想像上次那么嚣张,可今日她觉得宿修宁有点不对劲,看他那架势,她不太敢开口。
蒋素澜站在她身后,有些痴迷地凝着站在最高处的宿修宁,她忽然不那么讨厌陆沉音了,她做到了她不敢做也没机会做的事,让她看见了他截然不同的一面,她这辈子与别人同床异梦,亦或是即刻便死了,应该也不会有遗憾了。
别人不开口,宿修宁也不需要他们开口,他看过在场所有人,削薄的唇微微开合,说了他早已想好的话。
“你们要兴师问罪,找本君便是。”他声音冷如霜雪,明明音量不大,在场的每一个人却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并且不仅听得清楚,还有些清楚得过分,耳朵都有些疼了。
“沉音没做错任何事,错的是本君。”他不顾周围人的不适,语气毫无波澜道,“是本君算出她乃我命中情劫,故意诱她犯禁,助我渡劫。”
此言一出,不少人惊呼出声。
江雪衣站在赤月道君身后,紧握着拳盯着宿修宁,眼神锐利。
落霞藏在素云长老后面,四处找不到陆沉音,心里升起一股浓重的担忧和惧怕。
玄灵道君就坐在宿修宁背后,听他这么开头,就知道他要把一切罪名揽下来了,他深吸一口气,想阻止,却最终还是没有。
“如今,本君已杀她证道。”宿修宁从不说谎,这是他人生第一次,但他说得很好,他表情那么冷漠,那么认真,任谁看了他这副模样,都会觉得他说的是真的。
“世间再无陆沉音这个人,你们休要再道她是非,有什么话对本君说即可,若再让本君听到有人非议她,本君不介意太微剑下再添亡魂。”
话到此处,他顿了一下,像在给众人反应世间,过了片刻才继续道:“你们还有什么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