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味道和四很熟悉,大约一辈子也忘不掉的,当年他干爹捡到他时,他浑身上下就带着这股味儿死人味。
他被河水呛得头晕,差点以为自己压根就没从那座死人山里走出来。
不远处立在坟头的乌鸦突然嘎地一声叫,像是被什么惊到了,粗哑难听,倒是把浑浑噩噩的和四惊醒了过来。
他拖着一身湿衣艰难地坐起来,喉咙里火烧火燎地疼,双颊热得发燥,应是起了烧。眼下他没工夫去关心身体状况,晕乎乎地环视了一圈周围的状态。
一抬眼他惊悚地发现一道形销骨立的瘦长身影立在眼前,一只露着白森森指骨的漆黑手掌以一种怪异扭曲的姿势伸向他。
和四张了张嘴,那一声鬼啊卡在嗓眼,半天没挤出来。
他实在吓懵逼了,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活在人间,还是入了地府十八层地狱。
怎么,督主被水泡晕脑子了?略为耳熟的嘶哑男声低低响起,似乎还隐含了一丝不怀好意的笑意
和四一个激灵,脱口叫道:姓陆的!
陆铮鸣:
第19章夜宿坟头
和四是从声音和语气辨认出眼前这块人形黑炭是陆铮鸣的,毕竟天底下在认出他身份后,还敢用哟,这不是隔壁老王一样语气和他说话的人寥寥无几,姓陆的算一个。
等等,刚刚他说什么来着的,说他被水泡坏了脑子???
大胆!放肆!找死!
和四张开嘴刚想怒斥这个不知死活的小锦衣卫,哪想话没骂出口,一个惊天动地的喷嚏打了出来,惊得站在坟头的乌鸦刷刷飞起一片,黑色的羽毛飘在破烂的丧幡里,气氛一时诡异又尴尬,要是此时此刻有个倒霉鬼路过,没准会被活活吓死。
比气氛更尴尬的是和四的脸,他这辈子丢脸丢过无数次,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感觉颇有些烧脸皮,下不了台。
也许是受到了这深更半夜,乱葬岗上,孤男寡男同站一个坟头氛围的影响吧。
尤其是这个小锦衣卫还对自己有点非分之想,和四不停打着喷嚏,看看一身湿衣,磕碜得和溺死鬼一样的自己,心头有种淡淡的被打回原形的忧伤。他那高贵冷艳,清纯又不做作的人设才立了没两日,就崩坏了个彻底。
太特娘的忧伤了有木有。
陆铮鸣嗓子里发出声沙哑的笑声,他的嗓子大概受了伤,笑得干哑难听,笑了两声后他扯过来一块烂兮兮的破布扔给了和四:你在水里泡了半天,应该受凉了。等过会我找找有没有野山姜,煮口热水驱驱寒。
和四吸吸塞住的鼻子,一边挂着张晚娘脸,一边麻溜地扯过破布一裹。他浑身湿透了,裹这么一块破布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但和四心理上就是觉得暖和了不少。
他举目环视周围,这才发现自己躺在个破草棚下,蒙蒙细雨落在棚头,沿着茅草滴答落下。他又看向一瘸一拐就地坐下的陆铮鸣,心头百般不解,迟疑了下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雨已下到了尽头,惨淡的浓云渐渐移走,露出含羞带怯的月亮,陆铮鸣满是血污的脸庞渐渐清晰了起来,他坐在那给自己掰着扭曲的手掌,头也不抬道:我以为督主会先问,是不是我从水里捞起了你。
和四才凉下去的脸又烧起来了,他假模假样地咳了一声,从善如流问,那是你从水里救了我吗?
陆铮鸣被他的厚脸皮气笑了,抬脸,露出两行白森森的牙,回答干脆:不是。
和四:
你到底是怎么在锦衣卫里混到现在还没打死的啊!(╯‵□′)╯︵┻━┻
陆铮鸣绷紧着脸,将自己的指骨一根根撇指,汗水混着血污从他额头落下,他的脸色没有丝毫变化,甚至连眉头都没东西,比夜色还黑沉的两眼一瞬不移地盯着自己手掌。等到所有指骨都纠正整齐,他才轻轻舒出口气,随意擦了一把额头的汗,抬头道:你是被护城河冲到了这附近的浅滩上,幸好现在是浅水期,河不算深被我看见了,就顺手拖回来了。
顺,顺手拖回来了
和四想象着当时死狗一样被拖着的自己,整个人都不能好了!
说好的觊觎我美貌,对我一见倾心呢???你这样是找不到对象,注孤生的知道吗???
和四气得脸颊滚烫,手指颤抖。
陆铮鸣看着他的样子愣了一下,剑眉微皱,动作迟缓地挪过来,倾过上半身,抬起黑灰的手搭了搭和四的额头:烧得有点厉害。
和四被他娴熟摸上来的爪子惊到了,一时没回过神,那只脏兮兮的爪子已经放了下来。
因为受伤的缘故,陆铮鸣的动作很迟缓,但仍然拄着一截木棍慢慢站起身,拖着生硬的步伐往棚子外走去:你在这待着,我去给你找点草药来。
和四全程云里雾里,等陆铮鸣蹒跚地走出几步,他方如梦初醒,张开破铜锣的嗓子:你等等,一点烧而已
陆铮鸣似浑然未听到他的话,只懒散地朝后摆摆手。
和四心惊胆战地看他单薄得像秋风里的一片落叶,随时会被吹走似的,便想站起来拉住他。
岂料刚站了一半,整个人天旋地转地噗咚倒下去,那真是倒得分外干脆,直挺挺得像条没风干头的咸鱼
陆铮鸣回来的时候,就见着烧得稀里糊涂的和四已经累得蜷成一团睡着了
在乱葬岗上居然还能睡着,陆铮鸣嘴角狠狠抽了一抽,眼神复杂地盯了他片刻,闭上眼长长地舒出口气,等他再睁眼,眼底已恢复了古井般的波澜不惊。他从沾满污泥的靴底抽出柄薄如蝉翼的小刀,将野姜和鬼针切成碎块,慢慢搓成一团。
他的手指伤得不清,但还好没断,掰正过后问题不大,就是肿得厉害,动一下仿若千百根扎在骨节里。
陆铮鸣知道自己最近一段时间最好不要再动这只手了,除非他想它废了。
可是他仍然一点点将草药揉成个小小的泥团,样子不大好看,也不干净,但这种情况下已经不能再强求了。
年轻的提督大人应是彻底烧糊涂了,没有知觉地任他用胳膊一点点架了起来,像坨软趴趴的烂泥。
说烂泥是折损他了,陆铮鸣静静地望着东厂提督烧红的侧脸心道,还真是任人拿捏。
只要他手上的刀在这血管分明的颈侧轻轻一划,他便能亲手结束了这条价值千金,不,或许是万金的性命。提着他的人头,去领黑红榜上的悬赏也好,去向锦衣卫和内阁邀功也罢,他都能获得一笔绝对不菲,足够一辈子荣华富贵的报酬
陆铮鸣红肿的手指捏着薄薄的刀片,在和四颈侧来回摩挲。他指下动作忽然一顿,只见那片白到青筋脉络可见的皮肤上已多了几道淡淡红痕
太娇贵了吧,陆铮鸣愣了一下,他是知道一些这个东厂提督的底细的。
孤儿出身,被前任老提督从死人堆里捡回来充当干儿子的。
对这些位高权重,没根没后的太监来说,所谓的干儿子,也就和养着的猫儿狗儿差不多,得个心理上的安慰,和平时当个乐子打发。
如若不是老提督出人意料地将东厂交到这人手里,兴许他现在也不过是个宫里任人大骂践踏的小太监,也更可能被老提督的政敌们给神不知鬼不觉地收拾了。
陆铮鸣想着忽然就笑了,笑得有些莫测,他捏着刀背向上一划,轻轻撬开那张烧得干裂的嘴,将搓成的药泥团子塞进了他嘴里。
塞了一半,被吃到苦味的舌头顶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