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薛成訾没有言语,因为他比在场的泛泛之辈知道得更多一些。
他乜着眼睛偷瞄着魏寻和肖一。
新雨涤过的天亮堂干净,殿内地砖亦打扫的润亮,泽若墨玉,鉴着一张张丑恶的嘴脸。
魏寻端着心中最后那一点恭敬看向许清衍。
他在满殿的诘问与指责中,不知为何又想起了卞星灿离开时的那一抹解脱,心中竟生出一丝妄念。
他想知道,如果今天被为难的人是江风掣,许清衍可还会不置一言?
他不是盼着许清衍真的能佑他周全——
一句话,哪怕就一句。
也许只要许清衍在这时候还愿意说一句护着他的话,他就真的甘愿像这些人口中说的那样,为那些所谓的“天道苍生”捐躯就义。
师父,您对我的严苛忌惮我记得,可您对我的恩情回护我也没有忘,您的不得已我亦尽皆了然……
他想着。
他敬许清衍是真心的。
他只可笑地发现自己已经两次失去了家,失去了亲人,却还是可悲地记不住卞星灿的教训,总是要觊觎着一些本就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这是第三次了,终还是没有任何一处地方容得下他。
生如逆旅,茕茕无依。
蜉蝣一生左不过是别人的弃子。
卞星灿的,魏庭安的,许清衍的——
弃子。
这时候一只手捏住了他的掌心。
那手触之寒凉,骨节分明。
他转头便看到肖一。
少年人正抬着那双狭长的凤眸望着他,眼神里除了那经年未变的坦然,好像还有别的什么东西。
肖一总是把眼睛黏在魏寻的身上,没有一点瑟缩和躲避。
但今天不一样。
其实肖一戾气化形的时候也有过不一样的眼神,但此刻的少年的瞳仁没有泛红,不是戾气。
那是什么?
魏寻倏然想起他之前从噩梦中惊醒时,把脸埋进手心里时的情绪;那就是肖一此刻眼神中多出来的东西——
恐惧。
他抬手将人揽向自己的身后,此刻肖一的恐惧就是他全部的气力!
即使被全世界抛弃,总还有一个人站在他身后的。
总还是有一个人需要自己。
一直盯着魏寻这边的薛成訾把二人的小动作全部尽收眼底,他在一片嘈杂中开口,语气还是那样的谄媚黏腻,“诸位掌门稍安勿躁……”
待大殿沸议稍平,他才接着道:“既然怜公子有此一言,诸位何不听一听悯安派高见?”
悯怜闻言收指间折扇握于掌中,轻步移至魏寻身前,他歪了歪头看了眼魏寻身后的少年,道:“既然寻公子不愿往,便叫你这个小师侄陪悯怜走这一趟吧。”
作者有话要说:本周暂定隔日更,在这跟大家道个歉,因为阿鱼需要全力准备接下来的第二卷,卷名暂定“结发为夫妻”!
起尽悭贪嫉妒,生机狡,无限张罗!出自《满庭芳·四业三彭》【作者】王丹桂·元
百口嘲谤,万目睚眦。出自《红楼梦》【作者】曹雪芹·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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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1章人声起落
这轻描淡写的一句几乎是击碎了魏寻所有的理智。
肖一正贴在他背后,而悯怜就在他身前不过咫尺之距。
他瞬间灵脉全开,被肖一捏着的手已经抽出来握到了剑柄之上。
然而悯怜面上仍是水波不兴,只以折扇轻轻搭在魏寻握剑的那只手背上,扇面微微滑开了一条细缝。
他二人站的很近,一人宽袖锦袍,一人褭褭青衫,这一点细微的动作隐没于衣袖袍摆之间,无人能瞧见。
但所有人都清楚地看见了魏寻突然间双目圆瞪,目眦欲裂——
因为他,不能动了。
和他在肖一戾气化形那一夜稍释灵压震慑全场一样,他此刻受制于悯怜的桎梏。
魏寻那一夜能做到,的确是因为实力的悬殊。
但那不是魏寻和旁人的实力悬殊,是灵脉全通者和灵脉尚未全通之人中间实力的差距。
这其中有着天渊之别。
修炼之人在一开始需要根据心法口诀调动周身灵气去打通全身的灵脉,虽然各门派的方法不尽相同,但这是所有人修炼的必经之路。
这中间需要多长的时间看的是一个人天赋,而这天赋说穿了大抵就是看你身上的灵气多与寡。
很多人穷其一生也做不到,并非是领悟不了心法口诀,修习不得法,而是自身的灵气根本就不足够打通那十四条灵脉。
而灵脉全通之后所能调动的灵气就不再是身体里有限的那一些了,全通的灵脉可以为身体采集炼化天地间聚散的灵气,收归己用,无尽无穷。
是以就算是只差一条灵脉未通和灵脉全通的人在实力上也是云泥之别。
可魏寻和那一晚被他灵压震慑的人不一样,他是灵脉全开的身体,即使金身大成的人也不可能给自己这样的桎梏。
况且灵压一旦释放便不再受控制,根据释出的灵气多少,在一定范围内的人都必然收到影响。
但此刻魏寻能清晰的感觉到他身后肖一轻微的动作。
灵力低微的肖一几乎和他贴在一起,却显然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这样强悍恐怖的灵压只控制了他一人!
这显然已经超出了他的理解。
待悯怜收起折扇重新捏回掌中,魏寻才感觉到身体慢慢的苏醒,他轻轻地喘着,不敢让在场众人,尤其是身后的人觉出异常。
悯怜侧步来到肖一身边,细细地打量着,“绝色佳人,同门情深;真是叫悯怜好生羡慕。”
他这一句说得直叫人感觉发自肺腑,意味难明。
“怜公子……”
这一声喊得气若游丝,魏寻循声望去,看到了开口的人居然是许清衍。
而江风掣正立在许清衍身侧,眸色沉的好像要滴出水来。
“他,他才十五,灵脉也……只通了一条……”许清衍边说边喘,这竭力的样子钝刀似的戳进魏寻的心窝,“怜公子……何……何苦为难个孩子……”
“是吗?”悯怜还是带着他标志性的笑容,“能戾气化形的孩子,想必也不会太为难。”
殿内阒静,落针可闻。
魏寻撑着还在微微颤抖的身体,气还没喘匀,只顾着抬手拢着身后的肖一。
诸大门派可不若江风掣之流那般好糊弄,在场不乏与魏寻一样亲见过戾气化形的人。
但他们此次前来不过是得了悯众挑头,想要合力除掉忌惮已久的魏寻;肖一暴走和肖一魏寻之间那点传闻都鲜有人知,更没人能料到会听见这么一个耸人听闻的秘密。
然而薛成訾大概都知道。
他之前乘许清衍疲弱买通仆婢下药把人放倒,为的就是怕师徒恩义成为他带走魏寻的阻滞,却不想还是遭到魏寻的厉声严拒。
之前也有过求之不得的人才,他并不介意放下身段,再顾茅庐。
借着今天悯安派挑头,他停了许清衍的药,让人醒了过来,为的还是用这师徒恩情再将魏寻逼上一逼。
若能教魏寻失望寒心,那他就还有机会。
他也知道魏寻和肖一间暧昧的传闻,因为他买通了那日大殿上在场的几个下人,也是因为这样,他得知了肖一曾为妖邪侵身。
只是他那时的心思都在魏寻身上,当时并未对肖一的事多加探寻,甚至不曾亲眼见过那个孩子。
论修为他是不济事了,但此刻在殿上若论心胸城府,处变不惊,只怕他还能争个一二。
他思忖着,虽言传闻不可尽信,但他之前试探过,纵使魏寻和这小师侄间没有什么见不得光的关系,这少年在魏寻心目中也必是举足轻重的。
虽说许清衍之前是按照他的设想任由魏寻被众人拿捏,不曾出言相护,按理说魏寻心里该是对这个师父失望甚至厌恶至极,但许清衍现在明里暗里地却在护着那个肖一……
他仔细瞧着第一次亲见的肖一,想着悯怜的话。
他觉得这美少年可太妙了——
戾气化形的少年,足以煽惑人心的倾世容颜。
他越发坚信许清衍护了这个人,在魏寻心里想必胜过护着魏寻自己!
若是此次让魏寻平安过关,莫说招揽这个人已无指望,但说他背后对许清衍和清罡派做得那点见不得人的勾当都唯恐再难藏住。
薛成訾正一点点的厘清其中的利害关系。
最后俱结成三个字——留不得。
他啧声轻叹,打破了殿内死寂。
“这如何不为难啊?怜公子怕只怕是有所不知——”他又看了眼肖一,暗自庆幸,这皮相长成这般模样,只怕他现下说什么都有人信,“您求的这美少年可是寻公子芙蓉帐中暖心的可人儿啊。”
寂寂无声的殿内又瞬间物议如沸。
鲜活少年戾气化形这事,任谁听了去都需时间消化;悯安派威名之下,没有人敢质疑悯怜,可心中总是禁不住几分起疑。
毕竟这事太不合常理。
可这芙蓉帐暖度春宵的故事却无论真伪,都是人人爱听的戏码。
众人乍喜乍忧,乍惊乍奇,殿内人声几经起落,剜的都是那一人的心。
作者有话要说:面对最近冷冷的数据和评论区,阿鱼已经深刻的反省了自己QAQ,只能在线做法ballball养肥我的各位..等我长肥肥了你们真的会回来吧....
芙蓉帐暖度春宵。出自《长恨歌》【作者】白居易·唐
第32章怀璧其罪
魏寻此前无惧全世界知道肖一戾气化形的事情,因为他自信可以护得住这个孩子;就像他与许清衍说的那样,打不过,他还可以抗上人跑路。
可是就在刚才,悯怜折扇一开,轻轻地告诉他——你不行。
他之前也不畏外界的流言蜚语,他可以不要百年名声,但是他要肖一。
只要想起肖一那夜没有回头的背影和赤红的眼睛,他就怕得不行。
“薛成訾!”魏寻怒道:“我魏寻与你到底有何仇怨?”
他复又以目光扫过众人,眼中那一抹肖一最眷恋的温柔好似从未出现,“与你们又有何仇怨!”
怒斥之后便是混乱断续的言语,几近哽咽,“你们放过他吧……他才十五啊……十五……放过……我……我和你们去……去……都别说了……”
都别说了……
别再说了……
肖一立在魏寻身后,他贴着他的背,感觉到那具身体里有自己似曾相识的战栗。
感觉到那根曾为自己撑起一方天地的脊梁正觳觫着为人所摧折。
“他到底有什么错……有什么错……”
少年瞳内赤芒大盛,他反复的呢喃着,又咆哮着。
“他到底做错了什么!”
此刻肖一的愤恨的声音,成为魏寻崩溃边缘最后一道拦阻的堤坝,他回身便看见了那陌生的赤瞳,留住了脑海中最后一丝清明。
“肖一,肖一你看着我……”他摇晃着少年的肩膀,声音比任何时候都更颤抖惊惧,“你看看哥哥……”
“不可以!肖一,不可以……你看着我!我求你了……你回来……咱们不生气……不要生气,哥哥很快就会回来的,我们还要去,要去江南游历……”
他微微躬身将人紧紧地揽进怀里。
“肖一不害怕,哥哥在呢……我在的。”
肖一的瞳仁在熟悉的气味和温度里慢慢敛起了赤芒,刚才澎湃的恨意跌落,渐渐又是一派冷清空洞。
他大口地喘着粗气,抬头望着魏寻眼中将要落下的星芒,呆呆地问:“为什么啊?哥哥……可这是为什么呀……”
到底是我们谁的错?
大殿上的闹剧草草落幕,众人皆是意犹未尽。
无论是肖一戾气化形的始末,还是他与魏寻的房中秘辛,到底都没得到答案。
因为悯怜并不在意答案。
他令悯众集结众人,从旁环伺威逼,从头到尾要的都只是魏寻那一句——“我和你们去。”
魏寻只提了一个要求,要在离开前与许清衍单独话别。
悯怜虽未置可否,但人已退出山门相候;如此回应,便再没有谁还敢久留。
此刻殿上鬼神皆去;只留下清罡派师徒三辈,四人矣。
许清衍当年是他的师父从山下捡回来的孤儿,打记事起就生活在山上。
年轻时也曾有过满腔热忱,宏图大志。
可岁月和现实终是磨平了少年人的棱角,纵使他大半生来兢兢业业却也还是还是改变不了其庸碌无为的命运。
他绝非圣人。
胆小怯懦是在艰难的时局里磨出来的,他能力有限,只得谨慎做人。
他有嫉妒有忌惮也都是事实。
但他承了师父的教诲,并不是个天生的恶人。
当初带魏寻回山时也真真是动过恻隐之心。
山中十数载相伴,即使不如他与江风掣间那般类似父子的深情,师徒的情谊总也是有的。
只是这大半生的境遇和师门的重托之下,魏寻和清罡派之间只能保其一的时候,对他而言经算不得一道选择题。
他乌青的眼眶泛了红,“寻儿,怀璧其罪啊!终是师父,对不住你……”
薛成訾猜得不错,许清衍肯说一句话回护肖一,就几乎洗去了魏寻心里所有的怨怼,他留下来不是想听一句抱歉,只是想最后求求师父,替他护着身后的人。
他躬身屈膝,对着许清衍拜了三拜。
“师父,弟子不敢受您一句‘对不住’,肖一戾气化形的事我早就知晓,只怨我没有机会说。但我求您,别赶他走,我院内留了结界,求师父,容他一方天地,护他一个周全!”
肖一站在魏寻身后,拽着魏寻的袖摆不肯撒手。
他目露呆滞,竟不知眼前的场景他是看不懂,还是看不见。
许清衍当初被挡在魏寻结界外之时就觉察到了魏寻心中有异,他虽然更愿意相信那是江风掣的构陷,但心底里还是隐约承认了肖一对魏寻来说终究是有些不同的,所以今天才会在悯怜面前出言相护。
但究竟是何种不同,许清衍不知,只怕魏寻自己也还道不清楚。
许清衍现在连叹息都发抖,“魏寻……你,你与他,你们当真是……”
当真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