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寻一边向自己的卧房掠去,一边信手捉来一只夏蝉,附上灵力让它去寻无音前来。
他想要保下肖一,就得知道到底发什么了什么;想要拔除肖一的戾气,就得知道戾气从何而来。
而三人成虎,众口铄金的故事他已经见过太多。想要得到答案,他现在只能信得过无音一人。
待那夏蝉刚去,他甫一进到自己院内,便看到无音早已等在了自己的房门口。
“肖公子怎么了?受伤?”无音看到魏寻,迅速的打起了手语,她和魏寻相处的时间长了,一般简单的交流已经很是顺畅。
“我现下暂时没瞧出哪里有伤,许是……力竭,睡着了。”
魏寻说到这里,把肖一放倒在床上,拉下被子裹住冰冷的身体,他望着着那双紧紧阖着的丹凤眼,突然很荒谬地想到了之前自己说的一句话——
“感情我是安息香吗,一碰到我你就睡着……”
他从无音那简单的了解了这几天他后山闭关之时,肖一的日子是如何在焦矜地折腾中度过的,又是因为什么已经几天几夜不曾合眼。
待无音讲到肖一拖着三天两夜没有合眼的身躯,守着长寿面在他屋里枯坐了一天,甚至不曾喝过一口水,却在子时刚过时被焦矜羞辱的最终冲出了门去……
他伸手打断了无音,从袖中摸出一方手帕,默默的倒了一杯凉茶,手中酝起两分功力,将茶水捂热,轻手轻脚的走到床边,一遍遍沾着温水,反复轻柔而颤抖地擦拭着肖一皲裂的嘴唇。
“怪不得刚才说话的声音那么沙哑,我还当是戾气伤了喉咙……”魏寻手中动作未停,口中喃喃低语,也不知是说给谁听。
其实魏寻觉得自己也不想如此隐忍淡定。他觉得他就该扇自己两个大耳光,然后摔盆子砸碗冲去把焦矜那个小畜生拎到房门口跪着,再发好大的一通脾气。
总觉得这样才能稍微对得起肖一。
可一边又怕吵醒了床上的人,一边又气闷的觉得自己真的做不出那样的事来。
也不知道时间就这样默默的过了多久,直到他看到肖一本来清冷泛白的一双薄唇在他手中搓得有些微微地泛了红,才尴尬地停了下来,抬头对无音道了句:“继续。”
无音面露难色,似是纠结着不知如何继续。
“无妨。”魏寻还是盯着肖一熟睡的侧脸,淡淡道:“直说就好,无须修饰润色。”
……
魏寻自是无法把肖一心中醉欢坊那段不堪的回忆和他刚才遭遇的重重叠叠地联系在一起,因为肖一的过去从未对任何人提起。
饶是如此,听完全程的魏寻还是把手中的茶杯捏了个粉粉碎……
其实第二天一大早焦矜就从昏迷中转醒,身体并无大碍,只是受了些惊吓。
最大的问题可能还要算二十多年来自诩天之骄子的骄傲自尊被肖一踩进了泥里,醒来之后除了问舅舅什么时候回来,他便再没同任何人说过任何话了。
可是“肖一为邪祟附体,矜公子为护师门奋力迎战,伤重至今卧床不起。”的书信还是插上了翅膀飞去了许清衍和江风掣的手里。
于是当天傍晚,许清衍就带着江风掣回到了山里。
正殿大厅,许清衍面色铁青地坐在掌门的宽座上,听着焦矜那几个拥趸七嘴八舌、避重就轻、添油加醋地讲着昨夜的经过。
派中诸人或因能力不足或历练不够,大抵都不曾听过戾气化形,而许清衍就算修为再怎么不济,作为一派之长也比这些后生多活了几十年。
他越听越觉得肖一突然暴增的能力并不像什么邪祟附体,而是传说中的……
但“戾气化形”几个字出现在许清衍脑中一瞬,便别他打散了去。
活人,一个十五岁的孩子戾气化形,无异于痴人说梦。
断无可能。
而一边的江风掣便没有那么淡定了,本就暴躁如烈火的性子,碰上了自己最重要的外甥被自己最讨厌的妖孽所伤这般的奇耻大辱,他手中的佩剑不断发出“嘶嘶”的金石鸣响,像是按捺不住几欲出鞘而去。
“还有什么可说的!”江风掣终于再也按捺不住一腔怒火,粗暴的打断了还在夸张描述肖一那一剑骇人威力的小徒的话语,“这明摆着就是那个孽徒不满自己一直以来修为毫无进展,不甘屈居人后,修炼邪术以至心志不坚为邪祟入侵!他伤我矜儿,我必叫他血债血偿!”
说罢,他便提剑大步朝殿外走去。
“掣儿放肆!”许清衍的声音自他背后刺来,话语凌厉,生生拦住了他的去路。
“你可曾想过我凛青山虽非岱舆山那般钟灵毓秀的洞天福地,可也毕竟有无数修仙前辈盘亘在此数百年,山中自有灵气结界。此结界之力一直由山中各代掌门灵气之力维系,掌门若离山,结界则会自然选中山中留守弟子中灵力最强那人与之相系。事发之时你七师弟尚在山中,你当那结界是你留守山中时那层窗户纸,任他谁想进来就进来吗?”
许清衍言罢,江风掣即刻面红耳赤,口中支支吾吾的唤了声“师父……”,最终还是说不下去。
既是愤恨,又是羞恼。
“为师不是有意苛责于你,只是你也快不惑之年的人了,收收你那冲动妄为的脾气,焉知矜儿那样的性子是不是随了你……”许清衍长叹一声,“你冷静下来想想,若肖一真是为邪祟入侵,那伤了矜儿的究竟是肖一,还是那邪祟?你此去可是要一并除了去?”
江风掣不假思索便大声答道:“这是自然!”
“那好,为师便再问你。”许清衍倒是不急,仍是一派娓娓道来的架势,“仰你七师弟之力而存的结界都无法阻止的邪祟,你觉得你有几分把握除去?还有现在守在那肖一身边的寻儿,你是用你三寸不烂之舌劝他离去,还是拔剑相向从他手中夺了肖一?”
“我……”江风掣一时无言以对,刚才冲天的气势也散了个干净。
他无奈的想着——
是啊,魏寻尚不能阻的邪祟我又能怎么办?魏寻要保的人我又能奈何?
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味。
许清衍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这件事江风掣无力为之,却不曾表达过自己的立场,若是身后有师父师门肯助自己一臂之力,当不会如此难堪啊!
难道师父这一次又要姑息?
“师父,那您呢?”江风掣急急地问,“您也不打算管肖一那个逆徒了吗?难道要像当年一样由着魏寻那个不懂事的家伙护着这个妖孽吗!”
“为师不过叫你莫要冲动,何曾说过要你听之任之?此事蹊跷,听罢各方分辨再做决断不迟。”许清衍起身摆了摆手,“罢了罢了,你这个性子现下怕是什么也听不进去,你我师徒二人匆匆回山还不曾去瞧过矜儿,你先去看看你那好外甥,也待为师去……看看那边的情况……”
第16章逆鳞软肋
肖一还在床上睡着。
自他被魏寻抱回房间,到现在夜色又深;被他横剑于喉前的人都能起床用膳了,他却好像一尾冬眠的蛇蜷缩在被子里,已近一天一夜,连姿势都不曾变过。
魏寻期间不知道多少次去搭过他的脉,甚至把自己的灵气探入肖一的身体走了一遭,却没有发现任何异样。
还是那具灵脉不通,灵力低微的少年身躯。
羸弱,却也尚算健康。
魏寻思来想去都想不通,这具少年清癯的身体内灵脉孱弱,灵气稀薄,连打通一条灵脉都很勉强,怎么就能让戾气化了形。
他复又仔细的瞧着肖一熟睡的脸庞。
其实魏寻已经算是生的极好看的人了,本也当得起民间戏文里那一句“郎艳独绝”。
奈何公子俊朗,不及卧榻中人艳绝。
肖一的鼻梁不及魏寻的挺拔,少年的线条更为柔和细腻;鼻尖微翘,弧度自然。
两片薄唇抿成一条细缝,没有魏寻润亮薄朱的色泽,一如他苍白的肤色,哑然中透着一屡病态的青白。
那双秒极的丹凤眼仍是紧紧的阖着,眼尾细长微扬,左边眉梢末尾处淡淡的缀着一颗极小的红痣,因着他总也束不好的头发,一般都被挡在看不见的地方。
他的羽睫也不如魏寻浓密,却更为纤长,不似魏寻那般低低垂在眼前莫名的乖顺,而是轻微的卷翘着,总让人不由得联想到这样纤长飞扬的美睫在细风中簌簌而栗的可怜模样。
秀色掩今古,荷花羞玉颜。
胜如西子妖绕,更比太真澹泞。
丽辞美誉,雅句斐斐,咏不出美人颜色半分。
江风掣有一句话说得不错,世上就不该有人生得这样一副皮囊。
魏寻瞧着这张熟悉的脸,虽多少还保留着少时模糊了性别的美,却也渐渐生出了少年青涩的模样。
下颚角的线条逐渐清晰,微微翻动的喉结也逐渐明朗;还有那一脸的冷清淡漠,也让人更清楚这张脸不过是男生带了女相。
他看得极认真,像是要把这几年忙碌中不曾注意过的细节都装进眼里,记在心上。
更是像要从这张脸上找出昨天戾气化形时肃杀阴戾的痕迹一探究竟,却越看越觉得昨天的自己是不出被什么东西迷了心智,产生了幻瞖。
其实傍晚时许清衍来时,魏寻却并未出门迎客,他知道即使是他的师父对着他设下的结界也无计可施。
他怕自己若出去许清衍会让他交出肖一,他不知道该怎么和这个自己顺从了十多年的男人针锋相对。
他也知道这件事早晚要有个分说,只是眼下,他想任性一回,二十多年来难得任性一回,只想让那个孩子没人打扰地好好睡一觉。
许清衍未多做停留,他见魏寻没有撤去结界,心中业已了然。
自己这徒儿十几年来勤谨恭顺,之前唯一的一次忤逆自己就是为了这个肖一,既然他可以为了这个孩子违逆自己一次,就可以有第二次。
龙有逆鳞,人有软肋。
不知为什么,许清衍隐隐觉得,对魏寻来说,这个肖一,可能是连自己这个授业恩师也触碰不得的所在。
于是他跟无音交代了几句便离开了。
许清衍离开后无音来敲门,承了许清衍的问话给了魏寻便退下了。
许清衍只说派内众人诸多揣测,怀疑是有邪祟上了肖一的身,想要问问魏寻后山闭关期间,可曾感觉到结界的异动。
这不禁让魏寻也心生揣测。
这张脸,这个人,虽然清冷,却也淡然;睡的安稳,没有一丝的杀伐之气。
那昨天自己看到的真就是邪祟侵体这么简单吗。
和许清衍与他那几个半吊子师兄不同,戾气化形魏寻是亲眼见过的,在那场夺了他六师兄毕生修为的战斗里。
那样恐怖的实力让他至今都不寒而栗。
那天若不是悯生在最后关头拍马赶到,失去的可能就不仅仅是他六师兄的修为了,只怕是还要搭上他们师兄弟二人的性命。
魏寻在那场战斗里受了这二十多年来最重的伤,被化形的戾气贯穿了肺腑,整整三个月都下不来床。
怎么可能不铭心刻骨,怎么可能会认错。
但眼前的人分明这么孱弱,稍稍用力就能捏碎的腰身,一塌糊涂难以启齿的修为,还有睡梦中恬然的模样。
许清衍言犹在耳,魏寻也希望只是邪祟入侵。
可他分明没有感受到结界的异动,分明记得清晰戾气化形的模样。
现在却也分明在肖一身上寻不出半分可疑的痕迹。
想得太多,看得太久,魏寻也渐渐出了神,眼睛怔怔地望着肖一的方向。
肖一觉得自己躺了很久,长夜无梦,睡得安宁。醒来时整个人也懒懒的,只微微的抬了抬眼皮,狭长的凤眸眯出一条细缝,一眼就看到了魏寻。
一人动作轻微,一人想得入神。一时间魏寻倒没发现他已经醒了。
他就这样静静的看着魏寻如往常一般立在窗边,还是自己熟悉的那个挺拔颀长的身影,只是这次脸倒是对着自己,却又好像对自己醒来的事懵然不觉。
房间里没有点灯,连窗外的月色都很暗淡。
肖一发现魏寻平日里束得一丝不苟的发冠换成了脑后高高翘起的马尾。
也没有穿他那一身十年如一日的淡蓝色宽袖锦袍,倒是换了一袭玄色的束身劲装。
纯黑的墨色好像快要融进这个没有烛火和星光的夜里,只有袖口束带上边熨烫着的金色暗纹和胸口绣着的门派徽记能把着这身衣饰的人从黑夜里拽出来。
这一套劲装剪裁合身,料子又极富张力,款式干练利落,适合武斗。
修匀收身的衣裳勾勒得魏寻宽肩窄腰的线条更显锋利,贴身而轻薄的料子让人觉得好像能透过这一袭黑衣看到里面紧实的筋肉纹理。
不会太魁梧,却坚实有力。
往日里洁白丝履也配合着换成了一双鹿皮短靴,薄韧的皮革包覆着颀长劲瘦的双腿。
连带着平时温柔恭顺的脸也生出几分凌厉。
这一身装束魏寻只有在下山处理一些极为难缠的对手时才会穿,算得上他的战衣,这几年里肖一也不曾见过两次。
而且每次魏寻都是换好了战衣便匆匆下山,回山时又沾满血污不得不马上脱了去,是以肖一从来没有这么仔细的瞧过他着这一身战袍的样子。
他觉得这样的魏寻更好看了。
好看极了。
虽然光线太暗看不清五官,但那一双眸子还是在夜色中格外星亮。
怪不得外面没有一丝星光,大概是上苍太偏心,把漫天的繁星都揉碎了搁到这人一双眼眸里。
肖一被自己这个清奇的想法逗笑了,一时没注意,笑声也唤回了魏寻飘远的思绪。
“长眠了一天一夜。”魏寻柔声道,“叫人费神揪心就这么让你高兴吗?”
“哥哥为我费神揪心了?”肖一望着魏寻还是浅浅地笑,“那我还真是……挺高兴的。”
看着肖一寡淡的脸上难得露出如此轻松的笑容,魏寻无数问题僵在嘴边又被咽了回去。
他觉得这才是一个少年该有的模样,虽然自己可能不曾拥有,也再也没机会去拥有了,但他希望这样的笑容能永远挂在肖一的脸上。
他甚至觉得肖一可以再笑得没心没肺些;那些恼人的烦心事就交给自己去处理也没有什么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