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沉默后,克里斯忽然开口:“行,那你上去吧。”
卫意一怔,看向克里斯,不明白他怎么又松了口。
克里斯却面无表情地说:“我不知道你究竟对那种给小狗住的破地方有什么留念,但是我可以给你个机会上去看看。”
“——看看你那一无所有的‘家’。”
卫意茫然与他对视片刻,接着脸色苍白地后退一步,转身往家楼下跑。
乔安娜看着卫意离开的背影,表情复杂地看了克里斯一眼:“克里斯,这样做是不是太……”
克里斯漠然打断她:“他和海伦一样,什么都不懂,只知道沉浸在自己幼稚幻想的世界里。想要把他带回去,只能采取这种强制手段。”
乔安娜只好不再说话。
卫意跑上二楼,拿钥匙的手指有些微微发抖。他拉开门,家里一片黑暗。卫意却借着楼道里微弱的光,看到玄关处原本放了鞋的地方全空了。
心脏一沉。卫意摸上墙上的开关,“咔哒”一声按下。
客厅的灯亮起,照亮他空无一物的家,还有坐在沙发上的,安静宛如一座雕像的陈纪锋。
卫意急促喘息着。他的手指抖得越来越厉害,钥匙掉在地上,摔出空空的声响。
陈纪锋转头看他,慢慢站起身,朝他走过来。
卫意又着急按开厨房的灯,里面所有的家具和物件全都没了,他一年前和陈纪锋一起买的所有锅碗瓢盆,收纳盒,牙刷,牙膏,洗漱用品,玄关的鞋,客厅的沙发布,枕头,茶几上的台灯,花瓶,曲谱,餐桌上的水杯,桌布。
就连他的钢琴,所有一切,全部搬空。
“东西呢。”卫意抖着嗓音,“家里的东西呢?”
陈纪锋走过来,卫意却推开他,要去看自己的卧室,陈纪锋抓住他的手,将他拖回到自己面前。
“都给你清理好了。”陈纪锋攥着他不放,低声说,“行李放在你舅舅的车里,其他不需要你带回去的东西都扔了。”
卫意蓦然推开陈纪锋的胸口,“我没有说要扔!”
陈纪锋站着不动让他推,“回去以后,那些东西你家里都有,不用带在身上。”
“我没有说要走,你凭什么帮我收拾行李?凭什么丢掉我的东西?”卫意用力挣扎,声音染上愤怒,“我把家里的钥匙给你,不是让你赶我出去的!”
他像只幼小无助的小狮子一样徒劳发怒:“我说了我还不想走,为什么连你都不听我说话?你们都不问我的意见,说走就走,说不要我就不要我,为什么我就要被你们丢来丢去?!”
“卫意。”陈纪锋心痛得几乎咬碎牙槽,他忍耐着抓住卫意的手腕,把拼命挣扎的小孩按在门上,一字一句对他说,“卫意,你听我说,你回去以后,继续好好弹钢琴,现在你不害怕镜头了,可以参加很多演出,你会变得很有名,大家都会喜欢听你弹琴,你会成为和你的外婆一样优秀的钢琴家。你乖乖和舅舅回家,好好生活,好吗?”
“我不想变得很有名,不想参加演出,我只想和你在一起。”卫意终于落下眼泪,怒火和悲伤令他的眼眶脸颊都变得通红,“一个人弹琴有什么意义?你不要我,我怎么好好生活?”
陈纪锋抚掉卫意脸上的泪水,指尖沾上的眼泪却越来越多。他克制着呼吸,哄着小孩,“你不会一个人的,你会认识很多朋友,你这么优秀,他们都会很喜欢你。”
卫意哭着抱住陈纪锋,哽咽道:“我不要他们喜欢我,我只要你喜欢我,哥哥,别赶我走好不好,你把东西都拿回来,我们还像以前一样……”
陈纪锋深深呼吸,抓着卫意的手臂,把人从怀里扯了出来。他弯腰捡起地上的钥匙放进自己的口袋里,然后打开卫意身后的门,拉着人走了出去。
“我不……我不走……”卫意踉踉跄跄被陈纪锋拖着下楼梯,他推着陈纪锋的胳膊,“我不走,哥哥,不要……我不下去……”
陈纪锋拽着卫意一路下到一搂,站定在出口,把卫意扯到自己面前。
“卫意,我和你说最后一次。”陈纪锋盯着哭得满脸泪水的卫意,语气带着狠意,“我们不会在一起,你再喜欢也没用,因为我不喜欢,明白吗?”
黑暗里,两人都呼吸急促,白气不断蒸腾,飞散空中。
卫意怔怔抬头看着陈纪锋,“可是你亲了我,你还来看我的演出,你对我那么好,我问你是不是喜欢我,你明明承认了……”
他抓着陈纪锋的衣服,像是个站在万丈悬崖边瑟瑟发抖的旅人,请求陈纪锋伸手把他拽回安全的平地。
可陈纪锋只是任他拽着自己的衣角,英俊的面容半隐于黑暗,模糊了他脸上的神色。
他平静低缓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楼道里响起,“我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吗,卫意?”
卫意僵住身体。
“你是年轻,无畏,漂亮。”陈纪锋在昏暗的光线中对卫意落下最后一道判决,“但是不要再一头热了。”
陈纪锋牵着卫意走出来的时候,一直站在车边等待的乔安娜微微站直了身体。
“威廉……”她刚刚迎上前,却在看见失魂落魄一脸泪痕的卫意时止住了声音。
克里斯已经坐进车里,他透过车窗看了卫意一眼,什么都没说地回过了头。
乔安娜看向陈纪锋:“陈先生,谢谢您。”
接着她走到一旁拉开后座的车门,小心看了卫意一眼:“威廉,上车吧。”
卫意没有动,陈纪锋就拉着他到车门旁边,卫意没有站稳,绊了一下。
陈纪锋松开他,双手放进大衣口袋,对他说:“进去吧。”
卫意好像刚刚魂魄附体一般,抬起头茫然看着陈纪锋。
居民楼灰白的水泥外墙上悬着老旧的照灯。灯泡发出白色的光晕,照亮每一粒安静飘过的细微雪粒。
“陈纪锋。”卫意喃喃他的名字,轻声问:“你早就和舅舅联系好了,要把我送回去?”
陈纪锋说:“是。”
“你早就想赶我走了吗?”卫意怔怔看着陈纪锋,声音散进雪中,“我还是让你困扰了,对吗?”
陈纪锋也看着卫意,只说了一个字:“对。”
他眼睁睁看着那双眼睛里的绿意一黯。
乔安娜轻轻搭上卫意的肩膀,“威廉,再不走就赶不上飞机了。”
卫意却始终盯着陈纪锋,声音发着抖:“如果我让你困扰了,我可以不缠着你,我不天天和你发消息了,我不烦你,哥哥,这样可以吗?这样你可以不赶我走吗?”
乔安娜不忍道,“威廉……”
陈纪锋避开他的目光,后退一步,然后转过身,走了。
他的背影沉默果决,好像在告诉卫意,不可以,全都不可以。
因为不喜欢。
“哥……”卫意一下子被抽空所有力气,他本能想要追上去,“哥哥!”
“威廉,别这样。”乔安娜按住卫意的肩膀,轻柔却不容抗拒地把他往车里推,“回家吧,回家吧,回家就好了,没事了,别哭。”
车门“砰”的一声关上。
雪重新拉下一道冰冷默然的白色幕布,将一切残余的声音和画面彻底隔绝。
连着所有记忆一同仓促中断,抛向夜空。
※※※※※※※※※※※※※※※※※※※※
终于分开了
(咦
威廉·埃文斯
K国的初夏温度温暖适宜,天空碧蓝如洗,太阳光线耀眼夺目,照得人睁不开眼睛。
帕因兰音乐学院内开满了蔷薇。这所世界闻名的学院在两件事上最广为人知,第一是学院内主楼从一楼大厅墙上一直挂到顶楼的名人画像,他们全都是曾在帕因兰音乐学院学习过的世界著名音乐家和演奏家。
第二个,则是一到春夏季节就能够在学院里看到的风景——蔷薇花墙。
花墙上盛开着色彩艳丽夺目的蔷薇花,花藤攀附缠绕,枝叶交错,万千蔷薇开得又烈又浪漫,团团簇拥接连成一整片夺目交织的云霞。
花墙周围围着一圈木质长椅,原本是供校内师生休憩的地方。然而由于这座蔷薇花墙太过著名,来此拍照留念的游客每天络绎不绝,学生和老师们看惯了花景,又嫌游客吵闹,反而通常不会来这里闲坐聊天。
“这花真好看。”
高子源背着包路过花墙的时候,忍不住衷心发出一声赞叹。
妮莎走在一旁摁手机,闻言说:“你每次走过这里都要说一句,有那么好看吗?”
另一边的莱文打趣道:“他可不是在说花好看,这是借花喻人呢。”
高子源一听,有些尴尬地摸了下鼻子,“喻什么人?别瞎说。”
妮莎反应过来,也笑起来:“噢,你又要把蔷薇比作威廉了么?让我想想,今天你要把哪一朵蔷薇比作他?”
“什么叫‘又’?说的好像我天天念叨他一样。”高子源有些面热,“虽然他就是很美。”
莱文忍不住大笑起来:“源,你天天在我和妮莎面前说喜欢他,真到了别人面前又装成彬彬有礼的样子,你倒是去追啊。”
妮莎煞有介事地学高子源说话:“不行,威廉就像这花墙上的蔷薇花,他那么美,我怎么能去摘他?”
“也对,学校禁止摘花。”
“所以源是禁止追求威廉的。”
高子源被他的两个好友左右夹击,最后终于忍不住嚎一嗓子:“我就是害羞,怎么样!”
两人又过来哄他:“好啦。”
妮莎问:“今天我们去找你的时候好像没看见威廉在练习厅,他去哪里了吗?”
高子源垂头丧气道:“他这阵子都在三色堇大厅准备下周演出的事情,忙着呢。教授一对一带他,咱们这些凡人连话都不敢和他说。”
莱文说:“源,你要知道,你不追,别人也会追的,喜欢威廉的人排起队来可以绕三色堇大厅一圈,你再不主动,别人就把他抢走了。”
高子源却忍不住叹了口气。
四年前,帕因兰音乐学院钢琴部来了一个特殊的学生。从数万考生中脱颖而出、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学院、直接被整个钢琴部最为严格也是最受人尊敬的布莱曼教授收入麾下,威廉·埃文斯还未正式入学就已经在校内掀起讨论。
同为华人,高子源对这个新同学尤其关注。他原本以为这又是哪位天才儿童,然而在得知新同学已经二十岁时,他一时十分震惊。
“年纪这么大?”高子源问,“之前他都在做什么?”
妮莎一耸肩:“谁知道呢,或许是缺乏天赋,一直在勤学苦练吧。”
帕因兰的学生平均入学年龄在十四岁左右,往往在二十岁不到时许多人已经选择毕业。不过也有人在帕因兰读了十年都无法通过毕业考核,比如高子源十五岁入学,在帕因兰勤勤恳恳学了三年钢琴,目前丝毫没有能够毕业的迹象。
“怎么可能缺乏天赋?”高子源不相信,“整个学校都知道布莱曼教授从来只收天才中的天才。”
“好吧,我也只是瞎猜,等他来了,你自己去问他就好啦。”
但是这个神秘的第一名却没有参与小班教学,高子源再怎么翘首以盼,也没有机会见到人。直到新学期开始后半个多月,布莱曼教授在三色堇大厅的练习室开设了一节钢琴演奏课。
布莱曼教授的公开演奏课可遇不可求,高子源特地提前一个小时到练习室门口等,陆陆续续有学生聚集到门口。
一个男生坐在离他们有些距离的走廊沙发上,低头看桌上摆放的图画杂志。
高子源的目光不受控制的被吸引过去。男生偏瘦,看上去个子也不高,穿着简单干净的白色卫衣和牛仔裤,一双白色运动鞋,背着一个看上去有些旧的双肩背包。
太漂亮了。高子源心里的第一个念头。
从蓬松垂落的浅棕色发丝,到白净柔软的下颚线条,睫毛卷起的弧度,安静抿起的淡红嘴唇,每一个角度和细节都美得夺人心神。
还有他身上的气质,安静,纯粹,一点细微的疏离。
高子源愣愣在人群中看着他,久久移不开视线。
布莱曼教授来了以后,学生们进入教室。高子源努力装作自然的样子,等到男生落座后才觑准机会坐到他旁边的位置。
“你好。”高子源鼓起勇气打了个招呼。
男生怔了一下,才意识到是在和他说话。他转过头来,看着高子源。
漆黑清澈的眼珠里含一点珠翠般的绿,像白日里异色的飞鸟倏然掠过高子源的心头。
“你好。”男生对他点头,声音轻缓好听。
演奏课开始后,布莱曼教授点了几个人上台弹琴,边听边给予指导。接着教授看了眼台下,说:“威廉,你来。”
所有人顺着教授的视线看过去,高子源旁边的男生站起身,说:“好的。”
高子源吃惊看着他的背影:他就是威廉·埃文斯?
男生弹了一首练习曲,在场所有人一听就知道这个男生能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帕因兰音乐学院,绝对名副其实。那种充满灵气的天赋感和娴熟的技法根本不与他们这些新生在一个水平线上。
然而一曲弹完,布莱曼教授没有什么表情,只是严肃地点头:“让你每天练满8个小时,做到了吗?”
男生低声说:“每天练了。”
“不要松懈。”教授说,“纯靠天赋,基本功不足,还是成不了大器。”
一群人坐在下面瑟瑟发抖不敢说话,心想这都叫基本功不足,那他们上去弹的时候这位教授心里岂不是在骂人?
男生背着手站在钢琴边,小学生似的乖乖挨训。教授指出他弹琴时的几点误区,才把人放走。
男生下来后,高子源忍不住说:“你就是威廉·埃文斯吗?”
“是的。”
“你是混血?我还以为是个外国人,但是你的长相更像东方人。”
“我有中国血统。”
“哦……我,我是中国人,要不咱俩交换个脸书吧?以后说不定还能联系。”高子源试探着说。
gu9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