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瑾睿把卫意喊到人群前面,拉着他的手臂低声对他说:“这次你的关注度一定很高,出去以后估计都逮着你问,别紧张啊,该答什么答什么。”
卫意咽了咽口水,“嗯”了一声。
玻璃大门推开,人声骤然而至,紧随而来的是话筒,镜头,闪光灯。
卫意在强烈的光线刺激下闭了闭眼睛,他捏紧手指,然后慢慢放松,睁开了眼睛。
“这次音乐会演出非常成功,各位现在的感受如何?”
“东乐乐团从去年世界巡回演出开始小有名气,请问你们接下来还有什么演出计划吗?”
“听说乐团成员平均年龄二十二岁,组建一支这样年轻的队伍会面临什么问题?”
大部分问题都被刘瑾睿和另一位行政主管接走,其他人只需要站在后面做背景板就好。但是很快,话题就转移到了卫意身上。
“东乐乐团之前从未出现过这位钢琴手呢。”一个电视台主持人挤过来,带着摄像师微笑着采访卫意,“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卫意,这是第一次和东乐乐团合作演奏交响曲。”
“从音乐会的现场来看,卫意的钢琴弹得非常好呀,是练习了很多年吗?”
卫意答:“是,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学习弹钢琴。”
“可以看出你和乐团的合作十分默契,以后有加入他们的打算吗?”
“我……还在考虑。”
这时,一个不知道哪个报纸还是电视台的记者凑过来,录音笔直接伸到卫意面前,打断了主持人的采访,“听说你的钢琴导师是著名的女钢琴家娜塔莉亚·米哈伊尔?”
卫意愣了一下:“是的。”
一旁的主持人十分不满:“你怎么这样打断别人采访?太没有礼貌了。”
那记者却坚持不懈盯着卫意问:“米哈伊尔是R国人,你是中国人,你们为什么会成为师徒?”
卫意脸色微微一白。
记者看了看卫意,又问:“米哈伊尔在去年病逝,你是否为这位世界闻名的钢琴大师的逝世而感到遗憾?”
“这问的是什么问题!”
曹离离不知从哪里气冲冲过来,伸出手拨开那个记者的录音笔,“你这种问题非常没有礼貌,我们拒绝回答。”
接着又有几个乐团的人过来把卫意往后拉,保护在他们身后。卫意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眼前就只剩一片背影。一个男生指着那记者胸前的牌子:“你是哪里混进来的小报记者?问这种没有基本新闻道德素养的问题,你们领导怎么招聘员工的?”
刘瑾睿见这边越来越吵闹,忙跑过来问:“怎么了?别吵架。”
曹离离拿手臂挡着卫意,指着记者朝刘瑾睿告状:“刘老师,这个人欺负卫意。”
“什么?”刘瑾睿反应极快,只愣了一下,就客客气气地对记者说,“是这样的,我们这边只接受关于这次音乐会和东乐乐团现状与未来发展的采访,其他问题可以不回答的哈。”
那记者一张嘴吵不过十几张,最终灰溜溜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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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哈!
热
剧场一楼大厅一侧,几人围坐一圈,中间坐着卫意。
“唉,唉,怪我多嘴。”指挥叉着腰在茶几旁走来走去,懊恼道:“前阵子参加一个饭局,桌上有几个媒体人,我喝了点酒,谈起卫意的时候把这件事也说出去了……怪我,怪我!”
刘瑾睿无奈:“老程啊,都说了喝酒误事。”
一直没说话的卫意终于开口:“没关系,本来也不是什么秘密,程老师,您不要自责。”
坐在他旁边的曹离离十分不满:“那个人太过分了,正经记者哪会问那种问题?”
有人说:“没名气的媒体为了博噱头吧,或者干脆是那种在网上写假新闻的,看卫意长得好看,把他的照片往上一放,再把他说的话随便一剪,就拼出一个眼球新闻了。”
“卫意,你别为那种人生气。”曹离离转头过来劝卫意。
“我没有生气。”卫意笑了笑,他认真对面前所有人说:“谢谢你们帮我,真的非常感谢。”
陈纪锋拉开车门的时候,小楚差点被他掀一跟头。
“哎哎,陈队,陈队,哥!这就走了?”小楚忙扒着车窗,“人刚抓起来,你不一起跟着大部队回局里吗?”
他们大半个月前跑到隔壁省逮嫌疑犯,一群人耐耐心心蹲守这么多天,结果等终于抓着人了,他们向来淡定的副队长反而不淡定起来。
陈纪锋启动车子,说:“有事。”
“啥事这么急啊,媳妇快生了还是怎么的?”
陈纪锋难得没理会他的调侃,吩咐:“你跟着他们先去办手续,然后和队里的人一起回来。他们要是问,你就说我有事先回吴河了。”
说完压根不等小楚答应,一踩油门就走了,留下一地车尾气。
从隔壁省回吴河市要走三个小时的高速公路。陈纪锋一看时间,下午四点半。
勉强赶得及。陈纪锋深呼一口气,开始专心开车。
六点半,高速开始堵车。
陈纪锋倚在车座上,左手食指有些焦虑地叩着方向盘。
车流移动得极为缓慢,一个小时的时间里,车只向前挪了两百米。
七点半,车流彻底停下。
陈纪锋在车里点了根烟。
“哥们。”他喊住路过执勤的一名交警,客气地问,“前面什么情况?”
交警答他:“追尾了,等着吧。”
陈纪锋一手搭在车窗上,指间抖落烟灰。
过了一会儿,他捏着烟盒开门下车。旁边有下车透气的人走来走去,陈纪锋没动,只是靠在车门上安静抽烟。
他一连大半个月昼夜颠倒地连轴转,身体已经隐隐到了疲惫极限。但他必须保持清醒,他还要开车回去看卫意的演出。
陈纪锋连抽了两根烟,转身拉开车门重新坐回去。
八点半,车辆终于开始动。
九点半,一辆宏达刹在音乐剧场门口。陈纪锋匆匆跳下来跑进大门,剧场门前人已经散得差不多,他逆着往外走的稀落人群一路进了大厅。陈纪锋原本打算直接去后台,然而他视线一扫,注意到大厅一侧休息区坐着的一群人。
要在人群中一眼看到卫意是件很容易的事。小孩穿着合身的正装,黑色西服将他的肩背和腰线勾勒得恰到好处,发胶固定住他的头发,露出饱满光洁的额头和精致的眉眼。
周围的人都围着他说话,小孩却看上去兴致不高的样子,一看就不是真心在笑。
“那咱们还大吃一顿吗?”曹离离看了眼卫意,小心地问:“卫意,一起去吧。”
刘瑾睿忙说:“是啊,大家都等着庆功宴呢,卫意,这顿饭肯定缺不了你的。”
卫意实在无法拒绝,虽然他真的一点心情也没有。他刚要开口答应,面前忽然出现一片阴影。
卫意怔怔抬头。陈纪锋走到他面前,胸膛微微起伏着,身上的夹克又脏了,牛仔裤看上去也磨损得厉害,但是脸很干净,熟悉的漆黑眼睛看着他。
“各位好。”陈纪锋笑着对所有人说,“我是卫意的哥哥,来接他回去了。”
“哦……哦,哥哥?卫意,没听说过你有个哥哥啊。”刘瑾睿反应过来,笑着说,“正好,哥哥也来一起吃饭吧,咱们正打算一起庆祝一下。”
卫意慢慢站起身,走到陈纪锋面前。陈纪锋低头看了他一眼,随后继续笑着说:“不巧了,卫意的奶奶也等着他回家吃饭庆祝呢,老人家已经摆上一桌子饭菜等着了,各位,实在不好意思。”
刘瑾睿愣了愣,只好遗憾地说:“没事,当然是家人为主,那这餐饭我下次再补给你,卫意。”
卫意轻轻点头:“谢谢你,刘老师。”
接着他又朝其他人一一告别,曹离离还十分不舍地冲他挥挥手:“卫意再见。”
陈纪锋带着卫意离开了音乐剧场。
车在夜色下平缓行驶。陈纪锋关注车前路况,卫意就一声不吭安安静静坐在副驾驶,手指扣着安全带,侧头看着窗外滑过的夜景。
不高兴了。陈纪锋心想。
刚刚在大厅的时候乐团的人都围在他身边,难道出了什么事了?
演出没表现好?
可刚才他们不是说要庆祝吗?
陈纪锋一脑门问号,看着卫意这样又暂时不敢开口问,想来想去,终于想出一个话头。
“肚子饿了没有?”
半晌,卫意才回答他:“没有。”
还是没转过头。
“哥有点饿了。”陈纪锋试探着说,“回家一起吃个饭?”
卫意终于回头看了他一眼,不过很快就收回视线,低头扯着安全带,“我不饿,你自己吃。”
气氛僵硬。
回到西郊路小区,陈纪锋把车开到车库,刚一熄火,卫意就解下安全带推开车门。陈纪锋本想停车后和他聊聊,见状只好也下了车。他快步绕过车尾,本以为卫意要走,却见小孩停在了车子旁边,站在原地不说话。
陈纪锋顿了一下,接着走到他面前,问:“怎么了?”
他靠近一看,才发现小孩紧抿着嘴唇,眼眶不知什么时候微微泛起了红。陈纪锋一愣,忙放缓声音说:“对不起,是哥哥错了,别生气。”
卫意的眉毛却越拧越深,眼睛里泛出隐约水光来。他垂着眸不肯去看陈纪锋,“你为什么不来。”
“高速堵车了。”陈纪锋解释,“堵了两个多小时,本来是赶得及的。”
车库的光线白到泛青,夜晚四下无人,只有两人脚下相隔的影子。
“你说你一定会来。”卫意紧紧攥着背包带,“你说你一定会来看我演出,还让我加油。你……你既然来不了,为什么还要给我承诺?你不如干脆说实话,这样我也不会一直等着你。”
他越说眼眶越红,声音里渐渐染上委屈和难过,“你不用每次都哄着我,我不需要你说谎来哄我开心,要是来不了,你就说来不了,要是不喜欢……你就说不喜欢,我没有那么脆弱,反正等你又不是只等了一两天,被你拒绝又不是第一次,我又不是小孩子,这种事都承受不了。”
车库的白炽灯使用时间太长,偶尔因接线不良“兹拉”闪一下。视线转为黑暗的一瞬间,卫意眼底的光却亮到令陈纪锋心惊。
“你说相机后面是你,让我只用在意你,不用在意相机。”卫意抬手擦了一下眼角,倔强地盯着倒映地面的影子,“我在台上弹琴的时候,心里想着你在看着我,我就很安心。可是演出都结束了,你还是没有来。那些记者扛着摄像机拍个不停,我一点也不想回答他们的问题,我只想见你,还有一个人问我很讨厌的问题,他问我的外婆生病去世了,我是什么感受。”
卫意抬起手,指骨用力抵在额前,像是想起什么难以忍受的事情,“外婆去年去世,我就在病床边眼睁睁看着她,请求她不要离开我,可是她还是走了。我是什么感受?我只知道所有我爱的人都会离开我,就算我再想念,再孤单,这一生他们都不会回到我身边……”
陈纪锋俯身,伸手将卫意用力抱进怀里。
卫意想推开他,但陈纪锋收紧手臂,大手按在他的后脑勺,不让他挣扎。
“对不起。”陈纪锋哑声说。
新的遗憾和旧的痛苦层层叠叠,越摞越高,它们压在心底深处太挤了,卫意按了又按,忍了又忍,最终在陷进陈纪锋的怀抱里时,被轻轻松松地一针扎破。
“不是你的错。”卫意闭上眼,一滴泪落进陈纪锋的衣领,他苦忍着哽咽的嗓音,手指抓紧了陈纪锋的衣服,“不怪你,哥哥,是我……是我想起以前的事情……我不是要责备你,你不要说对不起……”
陈纪锋松开一点手臂,抬手擦掉卫意脸上的泪痕,将他落在额前的几缕头发理了理,低声说:“是我的错,我该陪在你身边,不让那些讨厌的人接近你。”
卫意的情绪在陈纪锋的怀抱里渐渐平息。见小孩平静了一些,陈纪锋便松开手,说:“回去吧,外面冷。”
十二月的吴河寒入骨髓,卫意却还穿着表演用的单薄正装,陈纪锋刚才摸到他的脸,触到的皮肤一片冰凉。
他正要锁车,忽然袖子被扯住。拿钥匙的手一顿,陈纪锋回过头,见卫意不知何时抬起头,眼中还残留着泪光,神情却已经变成了陈纪锋最招架不住的那一个——
固执,坚持,试探,小心翼翼,一点期待,不愿后退。
“我……心情还是很不好。”卫意捏着陈纪锋的衣袖,忍过哭腔的声音还带着一点哑,“哥哥,你能再安慰安慰我吗?”
不可以回答这个问题。陈纪锋的大脑如此给出一个指令,然而另一种力量驱使着他开口:“怎么安慰?”
卫意靠近一步,轻声说:“亲一下,可以吗。”
轻柔的呼吸拂过陈纪锋的胸口和脖子,令皮肤下的血液陡然战栗。这句话像一道强力的魔咒,立时将陈纪锋禁锢原地,动弹不得。
卫意见他没有拒绝,也没有走开,便壮起胆子又靠近一点,仰着脸望着陈纪锋,声音又轻又软,“就一下……”
清甜的气息这回吹到了陈纪锋的下巴,像是某种有形之物落到他的嘴唇。陈纪锋愈发口干舌燥,喉结不自觉一动。
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