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向来的快然自足，在那一个个小小的字之间，一下子不受控制地全面崩盘了。

他传达给羲御的爱，从来都能收到羲御爱的回应。

他便将这份爱视为了两个人的事。

却从不知道，会另有旁人站出来，赤裸裸地指着他说，他是没有资格爱着羲御的。

“虽说凡人也能试着成仙，但日神或许没告诉过你方法吧？因为他压根对你没抱任何希望啊。”

明朝不动。

尽管明朝依旧没回，对方似乎也没有就此中断的打算。

“可你真不想做点什么吗？仙界有言，露水有延年之效，可助凡人长生不老。露以秋露为佳，秋露又以白露那日为最。若饮大量，必然有效。再多的……就不必我多说了吧。”

对方像是突然大发了慈悲之心，竟发来了大段的文字来指引明朝。

明朝关上手机，骤然消失的光亮让他的整颗心都黯淡了许多。

飞廉的话先是打击了他，而后又是一百八十度的转变。然而这所谓的好意，却让他本能地生出几分警惕。

他不安地扭动了下身子，被子就这样从身上滑落。很快他就感觉到了一点属于秋日的冷意，却没有心思再动，任由自己露在被子外面。

下一刻，他忽地感受到自己的后背一热，贴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原来是羲御慢慢地凑近过来，从背后将他拥住了。

羲御没有出声问他，只是默默将脑袋搭在他的颈窝上，安抚般轻轻蹭了蹭。

明朝立刻觉得眼睛有点雾蒙蒙的湿润，而喉咙却仿佛被冻住，顿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只有向后退了点，让自己更加贴近羲御温热的身体，彻底将自己浸在那个温暖的怀抱里。

第25章秋之篇白露(下)

白露那天，飞廉很早就下了楼。

天色尚暗，带着雾气，空旷处隐隐约约有个人影，飞廉定神望了眼，果然瞧见是明朝站在那里等待着。

他不由现出一抹冷笑。

人间匆匆百年，一个凡人毕生所求的，是什么呢？他再明白不过。

秦始皇几度寻蓬莱，嘉靖帝炼丹入迷，九五之尊尚是如此，明朝也不是个例外。

他也是会为了长生不老，飞渡成仙，而不择手段的凡人啊。

口中所谓的“爱”，大概就是个正义的幌子。

飞廉叹息一声。

也只有日神会相信这种谎言，就像曾经受骗的他一样。

“你来见我的事，告诉日神了吗？”飞廉阔步走上前道。

见明朝沉默不语，他心中已是了然，便愈发笃定自己心中的猜想。

飞廉望向明朝的眼里不禁又多了些轻蔑。

然而面上却作出一副大慈大悲的样子，摇头道：“你不告诉他是应该的，他若知道你私下联系我，想要成仙之法，只怕是要勃然大怒。”

明朝一愣，只觉得“勃然大怒”四字，和自家仙君搭配在一起，是说不出的违和。

他想象不出羲御发怒的样子，但想到自己确实是瞒着羲御，心中便生出了愧疚。

可他看着羲御单方面对他不计回报的好，却也由衷地想要努力为羲御做点什么。

他皱着眉，眼中还有犹疑：“你昨天的话是真的吗？”

“你不信就别试，不过……也别指望能再寻到别的路。”飞廉不置可否。

明朝横下心，只有听着飞廉的指点，然后试着用玉瓶集着草叶间的露水。

而飞廉则退到远处，在一株树下变出了把椅子，索性坐在那里看着。

这样一滴一滴集着，自然费心神费时间。飞廉瞧着他那专注之态，便轻挑了下手指，引得周遭刮起风来。

秋风一起，草叶间的露水都滚落下来，浸润在土地里。

飞廉在风间笑出了声。

在他眼里，这个傻乎乎的人类就像是一个笑话。

然而他的笑声还未传远，就觉得自己浑身都加上了一层桎梏，顿时动弹不得。

紧接着，一股迫人的热浪萦绕住他，过高的温度提示着来者的身份，也直到这时，力量的源头才显现而出。

羲御冷漠而带着怒意的眼神，与身上如火的炽烈对比鲜明。

他的右臂抵住了飞廉的脖颈，迫使飞廉整个紧贴在身后的树干上。

那把椅子只是摇晃了一下，就突然着起火来，木材顷刻间化为灰烬。

“怎么，你是要杀了我吗？仙界从没有自相残杀这一条。”飞廉勉强抬起头来与羲御平视，佯装镇定道。

他以为羲御会就此住手，然而恍惚间一点火光就这样落在了他的裤脚，而后很快地燃起。

在腾起的烟气间，他听见羲御的声音。

“你以为我不敢杀你吗？”

照理说，他是不可能感受到等同人类的痛苦的，可小腿上隐隐传来的灼痛，让他整个身体都颤抖起来。

然而他明白有多少成分是缘于他的恐惧。

“我说过了，他不是你能碰的。这一次……”羲御微顿，“你越界了。”

或许是怕吓到了远处的某人，从始至终，羲御的声音都放得极轻。

而飞廉却从羲御的眼神里看出了杀意。

他不知羲御是何时收回法术的，小腿处的灼痛感还在，而羲御周遭的热气却散去了。

那种窒息的压迫一经撤去，他便失去了力气，瘫在地上。

他等着羲御的再度开口，仿佛是在等着审判。

“好自为之。没有下一次了。”羲御终于淡淡地道。

不是警告，却是结语。

飞廉正欲开口，却看见羲御已经转身向远处走去。

远方草丛里的那个还忙碌着的身影，丝毫没察觉到方才发生的一切。

“傻瓜。”

一道温柔中带着无奈的叹息。

明朝是半蹲在草丛里的，羲御弯下腰，双手捧住了他的脑袋。

明朝一下就愣住了。

他听见那句叹息，就明白仙君已经全然知道了。

然而羲御是何时知晓的呢？他想起昨晚的那个拥抱，或许羲御从头到尾都是知情的。

秋日的早晨带着冷意，明朝的脸也早已变得冰凉。

而羲御的手却是温热的，他抚过明朝的脸颊，觉得自己仿佛在暖着一块晶莹的冰。

而冰却流下了泪来。像是被他暖化了。

羲御心疼地把人拉了起来，拥进怀里：“他信口胡说些什么，你就信了？”

第26章秋之篇秋分(上)

“他说的方法我在古籍上确实见过，上面说汉武帝也试过……”明朝闷闷地开了口。

羲御被他那单纯的样子惹得弯了眉眼，轻声反问：“那不知汉武帝如今在哪里呢？”

明朝反应过来，古来帝王多贪生，但纵使尝试了再多方法，却从未听说有成功长生不老的。

他想法单纯，总觉得飞廉身为风神不至于骗他，于是飞廉一说，他竟然就傻乎乎地信了。

“对不起。”他顿时觉得自己蠢透了，从羲御怀中挣脱出来，扬起来的脸上浮现着羞惭的红意，“明朝给仙君丢人了。你也觉得我太蠢了吧？”

羲御却摇了摇头：“你确实很容易轻信他人，可那是因为你本性纯善，想不到人心险恶。这有什么可指责的呢？”

明朝的纯善，是他愿守护的。

羲御微一停顿，下一句里却多了些幽怨之意：“我只是难过着，你将此事瞒着我罢了。”

“我本不想瞒你的。”看着羲御的神伤之态，明朝赶忙解释。“可飞廉其实有句话说得很对，与你相比，我就是渺小而无能的。我并不是为自己难过，神与人的差距本就是如此之大的。”

羲御整颗心便沉重起来，只觉得“差距”二字从明朝口中说出，就如同天上那道银河般欲将二星隔去，剩下远远的相望。

然而他终于听见明朝软软地补了句：“我只是……也想为仙君做点什么啊。”

羲御这才知道自己情绪的瞬间变换，只需要明朝的一句话。

他只觉得自己的嘴唇在微微颤抖着，言语也带着不确定的犹疑：“你一直想成仙，是因为我吗？”

明朝坚定地点了点头，终于开口将满腹心事都说出：“葵花都是一年便死的定数，没什么值得怕的。凡人也都是会死的。我不是贪生，只是众人都说面对死亡时，最痛苦的反而是生者。”

明朝望着羲御的眼神透出认真：“风神说他知道我的愿望，可我方才才感觉到，他应该是不知道的。我不怕死，我只怕真有那一日的到来，我便再也找不到你了。”

羲御一直明白明朝对于成仙的执着，不得不说，这甚至是明朝最初愿意追随他下界的缘由。明朝对神仙的崇敬与艳羡，是与生俱来的。

他心里记着明朝的这个愿望，从未忘记。

然而他却从未想到，他自己也早已在明朝的愿望里了。

这个心思再单纯不过的人，是将他彻底接纳了。

“怎么会找不到呢？纵是你去了冥界，他们也不敢收你。”他的视线变得有点模糊，说不出此刻是什么滋味，口上却还打着趣。

明朝却不接下这个话茬，只开口唤他的名字：“羲御。”

“嗯？”

“日神的宫殿里会很冷吗？”他问。

羲御知道这绝不是指殿上的气温，没过多久，他果真听见明朝继续说着。

“从前你的孤单，我帮不上什么忙。但今后，有我陪着你，你再不是孤零零一个了。”

第27章秋之篇秋分(中)

紧跟着，明朝学着他先前那样，伸出双臂将他紧紧地抱住了。

千百岁的差距恍若消失。

他是太阳，此刻却被一株向日葵温暖了。

那是太阳的太阳。

直到远处隐隐约约传来几声咳嗽，明朝这才想起风神飞廉也还在这里。

方才他与羲御的亲密样子竟都被人看去，他脸皮薄，一下就撒了手，很快换来羲御略带委屈的表情。

飞廉正要默默离去，不想几声不受控制的咳嗽却暴露了自己，一时便尴尬地停住了。

“风神这是怎么了？”明朝奇怪道。

方才发生了什么，他尚不知情。

但看着飞廉走路时有些踉跄，面上也尽显狼狈，与不久前的气色大相径庭，便多了好奇。

“可能是走路不看路，摔伤了。”羲御淡淡地回道。

飞廉闻言抽了抽嘴角。

“神仙也会这么傻吗？”明朝有点惊讶，他向下望去，又问，“可他的衣服怎么有点焦……”

羲御语重心长起来：“吸烟有害健康，也不知风神从哪里学来了吸烟的坏习惯，不小心把衣服都点着了。”

飞廉虽站直了身子，但仍有点不稳。他听到羲御不着边际的话，心里恼怒，可方才已经吃了亏，只好忍着不出声。

而这沉默，就被明朝视为了默认。

“原来是这样啊。”明朝恍然大悟般道。

羲御转过头去，轻笑里带着警告：“风神还有什么事吗？”

这般强烈的驱赶之意，飞廉怎会感知不出。

既然羲御没再继续追究的意思，他心里暗自松了口气，也不敢再惹事，就趁着机会赶紧离去。

待风神走后，二人也慢慢往回走。

忽然，一道白影从面前掠过，将明朝吓了一跳。

那白影就落在一堆杂物的间隙里，仔细望去，才认出那是一只猫。

明朝走近了些，盯着猫看：“这是哪位神仙的神兽吗？”

羲御认了下，便摇了摇头：“不是。是只凡间的普通的猫。”

按理来说，它是不属于这里的，也不知是怎么误打误撞跑了进来。

那只小白猫就蹲在洞里喵喵叫唤，它惊慌地向外张望着，浑身都在发抖。而早上过重的露水，让它的毛儿都有点湿漉漉的。

猫儿可怜的样子让明朝忍不住心软，他望望猫，又望望羲御，像是在请求：“仙君，它没有主人的话，我们可以把它带回去吗？”

天界的神仙大多收有神兽，或为坐骑，或为宠物，但羲御却从未尝试。

此次下凡，养猫并不在羲御的规划之内，这意味着要凭空多了许多的事。

可他看着明朝对猫的喜爱，语气也跟着柔和下来：“你若喜欢，就带回去吧。”

明朝得了允许，欢喜地就要将猫从洞里抱出来，白猫却以为自己受到威胁，冲着他扬起爪子。

羲御便赶紧止住了他，将他拉到后面，而后用手抚摸上小猫毛茸茸的脑袋。

焦躁的小猫瞬间就安静下来，过了几秒，它竟主动从那个洞里钻了出来，摇着尾巴向羲御缓缓靠近过去。

羲御将猫抱起，猫也没有任何挣扎，而是乖巧地窝在羲御的怀里。

“这猫怎么还两副面孔呢？”明朝委屈道。

“回家吧。”羲御腾出一只手安抚般揉了揉明朝的头发，语气里多了几丝轻快。

第28章秋之篇秋分(下)

明朝虽在嘴上抱怨着猫的“偏心”，但等将猫带回了家，一切却也数他最是积极。

先是急匆匆从冰箱里翻出了羊奶去加热，等猫吃饱喝足了，便又去浴室备好热水。

不过最终还是在羲御的帮助下，才得以顺利洗猫完毕，湿漉漉的白猫被裹进一条长毛巾里，放在了沙发上。

明朝用毛巾为猫擦着毛，而羲御则略微调节着周遭的温度，温暖的热气让白猫不至于受凉。

在这样的环境里，猫的毛很快就干了。猫儿从明朝的手里挣扎出来，在沙发上踱步着走了几步，抖动了下身子，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又卧下了，伸出舌头开始默默舔起毛来。

猫儿通身雪白，洗完澡后显得干净而又清爽。比起此前狼狈的样子，不知要好看多少。

明朝伸出手试着去挠着白猫的脖颈，白猫受着这样的讨好，总算没再拒绝明朝，反而是忍不住闭起了眼睛，发出舒服的呼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