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沉默了一阵,林赛问:“你怎么不说话?”
“不是你之前给我打电话的?”关熠说,“你有什么事?”
“嗯……林赛慢慢坐起身。然而他心里想的却是:我刚才到底梦到关熠干什么了?
终于,关熠笑起来,说:“你这个‘嗯……’是什么意思,学牛叫给我听?”
“……”林赛下意识想说关熠有病,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最后说:“不是。”
关熠问:“你已经睡了?”
林赛赶紧清了清喉咙:“没有啊。”
他们又持续了一会儿这样乏味空洞的对话,林赛终于想起话头,立刻一股脑倒出来,然而翻来覆去只有一个意思,即是说关熠不该删号,实在可惜之类。
关熠非常有耐心地等他说完,才说了一句“无所谓”,让林赛也不要挂在心上。但林赛心里依然不痛快,他说:“不然我帮你重新买一个号吧。”
说完他就有那么一点后悔。“李长安”账号上的那把七武和顶级坐骑的市价自然不用说,重点在于那一大把赛季排名的成就和奖励都是绝版的,更何况大部分人望穿了眼也拿不到。这种账号的卖家多不多且不说,即使遍地都是,林赛也觉得心在滴血。
关熠问:“你真的要给我买啊?”
他的语气好像在玩具店门口徘徊的小孩子。林赛一咬牙,在心里向他的新头盔、新改装计划和新护具挥泪道别,嘴上云淡风轻地说:“买啊。”
关熠在那头笑。林赛听见,不由舒了口气,心想笑了就行,这波不亏。
“你有心。”关熠说,“买号暂时用不上,赛哥别花冤枉钱。不过你现在要是方便的话,可不可以过来接我?我没钱付账了。”
林赛推开网吧包间的门,关熠正戴着耳机看电影。他摘下耳机,对林赛说:“现在的网吧好贵。我怀疑老板看我纯洁,故意坑我。”
林赛迟疑地问:“……你喝酒了吗?”
“没有啊。”
“那你为什么会说醉话。”林赛又问:“你没钱还开包间?”
“我没想到这么贵。我学校隔壁的网吧才两块钱。”
“……那是二十年前你小学隔壁的吧。”
林赛要去前台结账,关熠一看进度条,电影还有半个钟头结束,让他看完了再走。林赛只好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中途瞟了关熠好多次,发觉他似乎一点也没有把删号的事放在心上,全神贯注地看电影。
包间里的一束灯光正好从关熠头顶照下来,林赛发现关熠眼下微微发青,不自觉又多看了两眼。大约是房间墙壁全都涂成橘红色的缘故,关熠的嘴唇显得比平时红,皮肤也隐约蒙上了一层日落的金红色,眉毛在这橘红的氛围里更加浓黑,林赛甚至看清了一根一根同样浓黑的睫毛。
房间里太闷了。林赛想,他有点透不过气。
他集中精神去看电影,却发现那是一部无趣的爱情片。林赛目光飘忽,看桌上印着游戏广告的鼠标垫,看头顶的灯,看关熠搭在椅子扶手上的修长的手。
“你觉得这部片子好看吗?”林赛问。
“还可以。”
林赛有些匪夷所思:“哪里好看?”
“男主角好看。”
“……”
关熠注意到他的表情,立马又说:“你更好看。”
林赛帮关熠结了账,顺路送他去地铁站,关熠却说他今晚上不回家。“你还要去哪里?”林赛问,“我送你吧,地跌都快收车了。”
关熠接过头盔,说了一家酒店的名字。林赛把刚戴上的头盔摘了下来,怀疑自己听错了:“酒店?你去酒店过夜?”
“我爸妈今天回来了。”关熠只说了这么一句,“走吧。”
然而刚到半路,他们就在一间食店门口停了车。关熠点了墨鱼丸、糯米卷和白灼芥兰,帮林赛涮好碗筷,推到他面前。和他们拼桌的两个中年男人大声聊球赛,几乎盖过了角落里电视机的声音。
墨鱼丸还剩一半的时候,林赛终于说了这顿夜宵的第一句话:“为什么你爸妈回来了,你就要去酒店住?”
“不想在家住。”
林赛看他眼皮也没抬,只好“噢”一声,权作回应。正在嚼第二根芥兰,关熠忽然抬头看了他一眼,笑了笑:“打删号战的时候我爸刚好打电话过来,害我输了,我生他们的气。”
林赛附和地笑了笑,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上车之前,关熠让林赛骑慢点,林赛就放慢了车速,后来索性连头盔都摘了。电动车纷纷从他们身边疾驰而去,后来一个骑自行车的女人赶上来,和他们并驾齐驱了好一段,后来她奋力蹬车,把林赛甩在了身后。
关熠说:“……你不怕熄火吗?”
林赛向左一拐,进入街道,四周顿时一静。道路两旁的榕树遮天蔽日,密密匝匝的长须垂下来,将路灯的光线切割得破碎了,使得摩托车前的大灯光线雪箭似的直射丨出去。
“我小时候在那里念幼儿园。”关熠忽然说。
林赛转头,只看见一棵大榕树,后面似乎隐约有一条小街通向夜色深处。然而不等他看清,这一切就都被抛下了。
“你耳朵上居然有一颗痣。”
这句话在林赛耳边响起,一股温热的气流同时吹进他耳朵里。林赛浑身一个激灵,手一抖,差点翻车。他连忙把车刹住,猛地回头:“你干什么!”
关熠也被吓了一跳,疑惑地说:“我没干什么啊。”
林赛发现他还保持着先前的姿势,紧紧搂着自己,立刻说:“放开!”
关熠马上松开两只手。林赛瞪着他,眼睛被路灯的碎光映得很亮,那神态简直像一头吊睛猛虎。关熠自忖今天没有捋虎须,不知道怎么惹得这大猫突然发威,他也不敢问,这条路上一个行人都没有,万一林赛六亲不认发起浑来,他挨揍都叫不来人拔刀相助。
一想起林赛的拳头,关熠就觉得鼻子隐隐作痛。他试图证明自己的清白,林赛却打断了他:“你刚才往我耳朵里吹气。”
关熠觉得自己傻了:“……你说什么?”
“你,刚才,往我耳朵里吹气。”
关熠真觉得自己傻了。他看见林赛耳朵尖上有一颗痣的时候,心里确实想这么干,然而他也只是想想而已,毕竟这不是他有没有胆子这么干的问题,而是干了以后他还有没有命在。
“我没有。”关熠说。
林赛狐疑地盯着关熠。关熠不露声色,目光扫过林赛的鼻子,嘴唇,喉结,又回到眼睛,脑子里情不自禁地开始想入非非。
“上车。”
林赛重新坐好,戴上了头盔。
关熠被这突然的虚晃一枪弄得摸不着头脑,默默地在后座上坐好。重新搂住林赛的腰,关熠刚在心里说了句“真细”,林赛忽然又扭了过来。
“……”关熠怀疑林赛在他的脑子里装了监视器。
“我刚想到,”林赛说,“你有钱住好酒店,居然还要我来帮你付账?”
“酒店的会员卡里有预付费。”关熠掏出钱包给他看,“只有二十块。”
“这不是还有张银行卡?”
“信用卡,透支了。”
“手机付款?”
“手机上只绑定了信用卡。”
林赛还想说什么,关熠说:“我会还你的。还有刚才吃饭的钱。”
林赛一愣,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关熠朝他点点头,“走吧。”
“我真的不是这个意思。我以为……对不起,我刚才讲错话。”
关熠笑了笑,让他不要在意。林赛换了个话题,问关熠要在酒店住多久,关熠说打算住到他父母办完事走,估计要半个多月。
“那你住酒店要花多少钱?”林赛听着就心痛,“你为什么不去苏昂家里住大别墅?”
“他家里来亲戚了。等他家亲戚走了我再搬过去。”
“其实你可以——”
“我可以什么?”
林赛一句“来我家住”卡在喉咙口,不知道该吐出来还是吞回去。和关熠坦诚的目光对视片刻,最后他还是犹犹豫豫地吐了出来:“你可以……来我家住?”
但关熠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高兴,反而有点惊讶,继而平静地说:“不方便吧?你不用勉强。”
“不勉强啊。大家是兄弟,当然要两肋插刀喽。”
说到这里,林赛心里一松,仿佛大石落地:没错,他只是在救济兄弟而已。关熠刚为他出了头,他当然要投桃报李。男人,就是要讲义气!
林赛立刻底气十足,热情邀请关熠。关熠推拒了两回,深受感动,最后还是答应了。
兄弟二人冰释前嫌,愉快地一路飞奔回家。
当林赛打开家门,再推开卧室门,关熠睡在哪里就成了一个颇为棘手的问题。沙发倒也能睡,但一个长手长脚的大男人要想在沙发上睡得舒几乎是不可能的,何况还要睡上好几天。林赛原本想让关熠在客厅地板上打地铺,这个时节的天气不冷不热,刚刚好,然而想起前段时间关熠在医院里的矫情样子,林赛还是选择打消这个念头。
“你在客厅睡沙发,还是去我卧室睡床?”林赛问。
“我要是睡床,那你睡那里?”
“我也睡床啊,各盖各的被子就行了。”
林赛看见关熠张了张嘴,生孩子似的挤了半天,最后挤出来一句:“我睡床……或者沙发都可以。”
“……那你睡沙发吧。”
林赛洗完澡出来,关熠已经在沙发上睡下了。客厅里只亮了一盏落地灯,大约是关熠专门给林赛留的,怕他出来看不见。
林赛轻手轻脚地走过去,薄毯下鼓起的一团动了动。林赛低声说:“你睡了?那我关灯了?”
关熠忽然从毯子下面露出头,说:“我还没有睡。”
他的眼珠被落地灯映成金棕色,里面仿佛有水流动,林赛弯腰站在沙发边,和他的头挨得很近,几乎看见自己的毛巾在他眼睛里倒出的影子。他不由自主地问:“换了床睡不着?”
“可能是。”
关熠坐起来,端起茶几上的玻璃杯,喝了一口凉水。林赛索性在沙发的宽扶手上坐了下来,用毛巾擦头发,问:“你和你爸妈关系不好?我以前听你说你爸妈蛮关心你的。”
关熠盘腿坐在沙发上,笑了笑,说他父母这次回来是为了处理国内留下的一些资产,有的要变卖,有的要转到关熠名下。他显然答非所问,但林赛只能顺着他的话说。“你以后就是有钱人了。”林赛开玩笑。
“等手续办好了,请你吃大餐。”关熠也笑。
“我小时候一直觉得我爸妈离婚是好事,家里没人吵架,逢年过节我还可以拿两份红包。”
关熠有点惊讶:“你爸妈离过婚?”
林赛说,他刚念小学的时候父母就离婚了,吉门的家里生活的是他母亲、他继父和他同母异父的妹妹。继父是大学教授,林赛从小就被他督促学习,别的同学仗着父母不懂,一通胡来;而他每天回家吃饭前都要在继父面前背英语课文。
关熠微笑着说:“我小时候也要被父母守着练琴。本来我是拉大提琴更多的……因为我爸爸的缘故。他是很厉害的。我怎么练都没法让他满意。其实他并不经常骂我,但我知道我是很笨的一个人。我爸爸有时在外面不大好意思讲我是他儿子,都是说工作太忙,没有什么时间教我。”
这话使林赛回忆起中学的一次家长会。他继父去给他开会,会后聊天,连老师都很钦佩他继父的学问。他在不远处的厕所里听到,忍不住就偷笑起来。后来继父和老师走了,剩下几个家长仍旧说他继父,虎父犬子之类的。他当时只觉得脸上发烫,心里很冷,就很快走掉了。
关熠停住不再说了。他说:“没听你讲过你亲生父亲。你们没联系吗?”
“他啊……我跟他关系还不错,小时候他经常来看我。高中毕业以后就很少了。他再婚生的儿子,就是我弟弟,我们只见过一次,我去国外念大学以前。那时候他还是个小屁孩,我给他买糖,让他叫我爸爸,他真的叫,害我被我爸揍了一顿。
他一直在外面做生意,现在开小公司了。我小时候他总是一阵到处躲债,一阵又富得流油。有一次他送我一箱子的进口玩具,说下次见我的时候要换一台跑车,带我去兜风;第二次他开了一辆卡车西瓜来学校看我,我说我爸要请全年级同学吃西瓜了,我爸把我捶得满头包,说‘小崽子,你爸是来卖西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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