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马行得不疾不徐,出京兆尹不久,便遇上一队山匪模样的人,约莫数百人,个个身形魁梧,短巾裹头,络腮胡须,粗布麻衣,手持刀枪,拦截于道间。
领头护送的校尉猛一勒马,挥手高呼:“大胆,何人敢拦截陈留王之车架?”
那群山匪却是不言不语,忽视一眼,直接一拥而上。
登时,猎猎寒风间,这处前后不见来往者的空旷道上,刀枪碰撞,人沸马嘶,鲜血淋漓。
……
是夜,长安大司徒府中,刘徇处理政务直至深夜,方熄灯欲回屋安寝。
先前攻城时,虽未大肆破坏,到底也没挡住一些肆意作乱者,趁着大变之时,入长乐、未央、建章等皇家宫殿中大肆抢掠毁坏,因而这几处宫殿,如今皆损毁过半,如未央宫,更是被人纵火,烧了整整七日方熄,目下正是一片废墟。
刘徇初登为帝,也并未下令大肆修整宫室,只一如从前的简朴作风,日日于大司徒府善后理政。
才行出书房,却听有仆从匆忙奔入,跪道:“陛下,陈留王今日于弘农遇山匪袭击劫掠,一行人……尽数身亡。”
刘徇脚步一顿,随即面色莫测,仰头遥望漆黑夜空,许久微微闭目,道了声“知道了”,便让人下去,独自缓步往寝房去。
……
深秋十月,天朗气清,碧空无云。
他一身银甲,领十万人兵临长安城下,日出而攻城,一鼓作气,不过半个时辰,便于安门寻到突破,顺利入城。
城中尚有守军负隅顽抗,他手持长刀,驾于马上,一骑绝尘,拦者俱是一刀毙命,不出片刻,寒意森森的刀刃上便沾满了温热的血光。
蛰伏三年,此刻他心中毫无杂念,只等着冲入长乐宫,手刃那杀兄的仇人。
宫中寂寥而凋敝,长信宫那对母子,穷途末路中也的确垂死挣扎,将错皆推至已死的耿允身上,更拿他家眷作交换,以辅政作诱饵,引他心动。
他只冷眼嘲讽地望着,只觉眼前雾蒙蒙一片,见底下跪着的众人间,忽有个十八|九岁的年轻妇人,冲他说了句什么。
他听不真切,更看不真切那妇人容貌,只能瞧见她氤氲了水汽的眼眸,格外动人而熟悉。
他听见自己答应了她的要求,又见她起身登阶,将长剑送入章后心窝。
这一幕熟悉又陌生。
他拼命地想拨开眼前的朦胧迷雾,上前看清那妇人容貌,可不知为何,脚底仿佛生根,只得一动不动地立着。
心中涌起阵阵莫名的恐慌,然手上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竟毫不犹豫地挥下。
登时,成百上千支箭密密麻麻朝那些人射出。
便是此时,他猛然看清了那妇人模样。
竟是阿姝。
……
寒冬时节,天亮得更迟些,鸡鸣阵阵时,漆黑的夜色仍未见半分晨曦。
刘徇却已自床榻上猛然惊醒,深深喘着气,许久才察觉已是满身冷汗。
他缓缓起身,坐到榻边,就着黑暗倒了杯冰凉的茶,一口饮下,阵阵寒意令他脑中顿时清醒。
方才的梦境,太过真实。分明是如出一辙的场景,却又处处透着不同。
他低头望着自己的手,只觉心底涌起深深恐惧。那是阿姝,他如何会如面对陌生人一般,径直下令杀之?
梦境里的凄惨景象仍历历在目,他忽觉心口剧痛,仿佛那无数支箭俱射入了自己心窝一般。
静坐许久,直至天渐亮了,他心底仍是空落落一片,不安之感越发强烈,最终霍然起身,待穿戴齐整后,道:“今日午后便启程去洛阳吧。”
他本打算将余事好好收尾,待后日再启程往洛阳去。可如今心中实在不安,所幸早些启程,将政事一道带去处置。
侍奉的仆从本已跟从刘徇多年,一瞧便知他是挂念着赵姬,忙下去布置。
当日晌午,刘徇便领千余人往洛阳赶去。
虽已登临为帝,却仍是简朴如前,出行洛阳,亦如从军时一般,轻骑而行,未见巍峨仪仗。
估摸着日子,阿姝将要临产,他曾答应了她,会回去陪着她,即便长安有再多政事,也只得挪到洛阳去处理了。
这一路快马加鞭,刘徇终于赶在十二月初七这日,抵达洛阳。
因不愿阿姝亲自来迎,他特地没令早将抵达时刻告之,只自入了南宫,往长秋宫去寻她。
因产期将近,阿姝这两日也不敢再往别处行,只日日在附近几座宫室间慢行。
刘徇来时,正见她浑身裹得严严实实,挺着又大了些的肚皮,由数个婢子伴着,扶着廊柱慢慢地行走。
他不禁停下脚步,缓缓松了口气。
先前心底始终弥漫的不安,终于在见到她时,烟消云散。
她仍是好好地等着替他生养子女,并未在长乐宫里被他亲手下令杀死。
他快步上前,一言未发,只自侧旁将她兜头搂住,将脸埋在他发间,深深吸气,嗓音暗哑道:“阿姝,我回来了。”
阿姝静静由他搂着,伸手去抚了抚他的臂膀,皎洁柔美的面庞因怀妊而浮肿,却反更添了几分饱满丰盈之美。
她微微笑着,噙着两朵酒窝,柔声道:“夫君,我盼你已久。”
刘徇吃吃笑了声,自她发间抬起脸,凑过去在她额角亲了亲,又抚了抚她腹部:“我的小儿,战歇事了,如今我只等你平安地诞下一儿半女,便要封你作皇后了。”
饶是这日日暖天晴,北风吹过时,仍会带起彻骨寒意。
阿姝本因他方才那皇后之言发怔,经寒风一吹,方回过神来,双眸微湿望着他。
她这辈子,自决心嫁给他那日起,便知他日后将登临天下,却从未想过,有一日自己要做他的皇后。
即便数月前,他胜利在望时,也未曾有过这样的许诺。
刘徇低头去吻她眼眶,低低道:“我只盼你能平安,往后与我共赏这大好河山。”
阿姝将脑袋靠在他肩上静静听着,点头道了声“好”。
……
傍晚,二人用过哺食后,又见了刘昭等,好一会儿方能在屋中静静歇着。
刘徇坐在榻上,仍如从前般亲自替她按揉双腿,梳理长发,并未有半点帝王架子。
阿姝始终笑望着他,待婢子们皆退去后,道:“妾是否要称夫君一声‘陛下’?旁人已皆改口,妾也该守规矩才是。”
刘徇俊秀的面目露出些许莫名的神色。
他仔细将她垂落在肩侧的长发拢好,摇头道:“为何要改?你便是一直如从前一样唤我才好。我本也不是正经王侯之家出身,论起来,我父亲这一支,已没落了数代,我少时清贫,家境更比不上你赵氏之万一,如今做了皇帝,更不该忘记从前的清苦。有你时时在旁,恰好能提醒我。”
阿姝听着他始终未在自己面前称“朕”,只觉窝心。
刘徇透过镜中看她,只觉心口沉甸甸,挣扎半晌,犹豫开口道:“小儿,有一事,我还未同你说。陈留王——”
他正欲将刘显薨逝之事说出,然话未说完,却忽见她峨眉紧蹙,皎洁的脸上闪过痛苦的神色,口中亦是一声痛呼。
他心中猛地一惊,也顾不上未说完的话,忙问:“阿姝,怎么了?可是腹痛?”
须臾,阿姝皱作一团的小脸才渐渐放松,亵裤间更觉涌出些温热液体。
她定住心神,握着他手点头道:“我腹中抽痛,怕是要生了。”
刘徇愣了一瞬,忙扶住她双臂将她带下榻去,扬声高呼:“来人,将女医唤来!”
作者有话要说:忘记标注!开头的册文来自汉献帝禅位曹丕的册文,我稍微做了修改和删减。
我卡结尾,今天只有一更……明天情况不明,说不定也只有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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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青雀
女医这两日早已吩咐仆婢们将一切皆准备好,一听唤,即刻便赶来,吩咐人去将预备的银剪、纱布、巾帕等物都取来后,又命人去备下热水、参汤、糕点等。
待一切就绪,方镇定地扶住阿姝道:“王后且放宽心,只听仆的话照做,定能平安诞下小子。”
阿姝凝神仔细听着女医的嘱咐,虽早已熟记,却仍不敢怠慢。
刘徇在旁亦是屏息凝神,小心问:“这要到何时才能生下来?”
女医摇头道:“各人有各人的不同,寻常人头回生养,约莫七八个时辰才能顺利诞下子女。”
刘徇虽未曾见过女子生产,却也知晓这便如一道鬼门关般,需格外的小心方能度过。甫闻七八个时辰,不由吓了一跳,惊道:“这样久?若疼痛难忍可如何是好?”
女医肃然道:“疼痛在所难免,眼下还只是稍有些疼,一会儿疼得只怕吃不住。陛下千万得沉住气,莫叫王后也跟着焦躁。”
此时闻讯的刘昭与邓婉等也已赶来,刘昭忙不迭点头,抓着刘徇衣袖,一本正经告诫道:“阿兄,你千万莫扰了阿嫂的心神。”
刘徇旁的也顾不上,只一一将女医之言记在心间,又亲自扶着阿姝到内室收拾好的床边坐下。
阿姝一手被他握在掌中,捏得紧紧的。那疼痛果然如女医所说一般,先是疼得短促,间歇时间长些,渐渐的,便疼得越来越久,间歇亦越来越短。
刘徇在旁瞧着心疼,却无法替她受这痛,只得时不时替她擦额角的汗,又捧了参汤递到她唇边,令她一点点饮下,存着精力。
起先,她还能走动着听他捧书简来读,一两个时辰后,便生生将一张小脸疼得惨白,再也听不进任何话。
又过许久,待她已浑身是汗时,女医便将刘徇、刘昭等全请出去,只留下数个婢子在旁护着。
阿姝疼得恹恹地倚在床上,口中咬着女医塞来的麻布,一面勉力忍着,一面听着女医的话,学着平顺呼吸。
这般又疼痛难熬地过了近两个时辰,女医以手探去,方道:“宫口已然全开,孩儿要出来了!王后且听仆的话用力!”
阿姝已是眼冒金星,全靠着方才的参汤与点心吊着精神,闻言虚弱地点点头,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刘徇等立在外,迎着寒风也不愿到侧室中去歇息,只往廊柱下靠些,时时听着屋内的动静。
屋里只能听女医与婢子们的声音,却不闻阿姝的动静,刘徇时时要派人去探一探情况,又生恐打扰屋中人,只令在外间一观。
如此来回又是多次,直至天已渐亮,终于听屋内一声孩童啼哭传来,响亮清脆,令众人皆是眼前一亮。
片刻后,方有婢子奔出,颤着声报道:“陛下,生下来了……是个小,小皇子!”
刘徇正在外等得心慌意乱,神思恍惚,听了这话,胎教便要入内,谁知才行出一步,却是一个趔趄,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腿脚早已因长久站立与彻骨寒意而麻木了。
身旁侍从忙上来搀扶,方才那婢道:“陛下先歇,婢去将小子抱来。”
刘徇忙挥手制止:“外头天寒地冻的,莫将他抱来,免得着凉。”
说罢,他忍着腿脚的麻木,快步往里去:“阿姝如何?一切可好?”
婢子笑道:“好,有陛下在此,王后一切都好,只是有些劳累,吃不过力来,正昏昏欲睡的。”
刘徇悬着的心这才落下,将要入内室前,又忽然放慢脚步,轻声步入。
屋里,婢子们已将一片狼藉的被褥都换了新,四角的铜雀灯台上,红烛燃去大半,紧闭的窗棂被稍稍推开条逢透着气。
靠里的床上,阿姝正虚弱的仰躺着,身旁是个小小的襁褓,隐隐能见个红皮肤的小儿正眯着眼眸酣睡。
刘徇小心靠近,望着阿姝瓷白的肌肤已然失了血色,却仍皎洁如新月,朦胧的眼中,依旧如少女般清澈晶亮。
望着她费力地睁眸望过来的模样,他只觉心都化了。
他眼眶微红,弯腰俯身过去,细细拨开她额上碎发,在她光洁肌肤上亲了亲,哑声道:“阿姝,多谢你。”
阿姝双眼已朦胧得睁不开,闻言虚弱地扯起嘴角笑了笑:“夫君,你瞧瞧小儿。”
刘徇目光转向一旁静静闭目酣睡的小儿,又是一阵窝心。饶是这孩子小小一个,肌肤通红,满是褶皱,五官糊作一团,看不出模样,他仍是越瞧越觉可爱,不由小心翼翼伸出手去,轻轻挠了挠孩子的脸蛋。
柔软而温热的触感自指尖渐渐传至他心间。
孩子似有所觉,闭着双目嘟了嘟唇,令他怜爱不已。
他忍着眼底湿润,在她身旁坐下,又在孩子额上落下一吻,颤声道:“这是我儿。”
他也曾抱过襁褓中的破奴与阿黛,不由回忆着当时的动作,略生疏地将那襁褓托起在臂膀间:“我儿乳名便唤作‘青雀’,可好?”
青雀便是桑扈,喻祥瑞康健有福禄。
“交交桑扈,有莺其羽,君子乐胥,受天之祜。此名甚好。”阿姝望着他抱着孩子的模样,腮边是消不去的浅浅酒窝。
刘徇知她实在疲累,也不多扰,只命人将灯都熄了,给她拢好被衾,将青雀重又放回她身边,便只静静望着母子二人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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