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成君原只持团扇遮蔽有些刺目的日光,并不多言,此刻却心口一动,有些诧异,却不动声色问:“我初来乍到,不知情况,夫人方才说,大王待王后十分好?”
郑夫人未察觉其他,一面又往远处的山林间望一眼,一面点头肯定道:“自然,此事信都人尽皆知。”她忽而掩唇轻笑,语中又是羡慕又是敬仰,“王后如此貌美,莫说是大王,便是我这样的女子若得之,也定要捧在手心里好好护着的。”
姜成君遮蔽在团扇阴影下的双眸不由黯了几分。
又过一个时辰,行猎者终于自山中陆续归来。
行在最前的仍是刘徇。他一马当先,为众人奉在中间,直朝猎得的猎物处而去。
被提前带出的猎物早已清点处理完毕,此刻都陈与檀台边百丈处,一眼望去,收获颇丰。
他也不顾其他,直奔至其中一对火狐旁细看。
身边随侍忙道:“亏得大王好箭法,两只火狐皆是一箭入脑,身上的皮毛未有半点损伤。”
刘徇又看了看,嘱咐旁人:“火狐收着,要给王后做裘。其余的,或做祭,或宰杀,犒赏众将士。”
除了他猎的火狐,旁人为显神勇武力,猎的皆是鹿、兔、雁等物。
那随从忙振臂高呼:“大王命犒赏众将士!”
一时众人欢呼不已。
刘徇正意气风发,想着清晨时对阿姝的许诺已算兑现,便也不逗留,逆着人群要归去。谁知未行出多远,却忽听一道女声传来。
“仲渊。”那嗓音柔靡婉媚,带着几分难察觉的幽深,正是静待在道边的姜成君。
她自马车中掀起车帘,只露出大半张脸来:“昨日我见王后容色不大好,今日又未来,可是出了何事?”
刘徇勒紧缰绳停下,闻言微微蹙眉,抿了抿唇,淡淡道:“原来是姜姬。无事,她只是有些乏了。”
姜成君仿佛松了口气,微微笑了笑,道:“如此便好,我只怕那日是我不小心冒犯了王后。”
刘徇眉头不由更紧了些,才要开口,却又听她幽幽道:“仲渊,许久未见,你如今过得可好?当日伯衍遇害后,我与子沛也想出力,奈何当时父亲已逝,我姐弟二人实在自顾不暇。”
提及兄长,刘徇握缰绳的手一紧,引得马儿撅蹄嘶鸣一声。他和煦的面目笼上一层阴暗,眼里也渐渐酝酿了冰凉,沉声道:“蒙姬关心,我无碍。当日之事,乃我家中私事,兄长时运不济,惨遭不测,原也不该要旁人插手,姬不必挂怀。”
他说罢,转头欲走。可缰绳未松,却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忽然直直望着她道:“姜姬,往后慎言,勿再随意猜测我行事,更勿再说与我妻。”
说罢,他也不待她回答,略松手,夹紧马腹,促马小跑着离去。
姜成君望着他的背影,好半晌才放下车帘,原本精致浓丽的面目渐渐变得阴沉莫测。
刘徇与那赵姬,似乎与她先前所想不大一样。
……
却说信宫中,彷徨犹豫了一整日的刘昭,正在院门外心神不宁的等着刘徇。
今日冯媪也未再留她多习字念书,早早的令她回屋好好想想。她苦思冥想了数个时辰,也仍未说服自己放下过去种种,与阿姝和睦相处,却想出了些其他事。
兄长素来谦和有礼,行事也皆不骄不躁,不疾不徐,从未有过因不小心而犯下的错误。赵姬的烫伤,怎么想,也不该是兄长不小心为之。
她越想越觉蹊跷,难道,兄长是故意为之?难道他平日待赵姬并不好?
想起平日里,兄长那看似和煦,实则令人捉摸不透的性子,她越发觉得不错。
这怎么好?即便是她,平日再不喜赵姬,至多也是逞口舌之能,如今赵姬并未犯错,兄长如何能那样待她?
她只觉十分不妥,遂在此处等候。
日头渐沉,一道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便见刘徇快步行来,仿佛十分迫切的要回屋去。
刘昭咬了咬牙,提着裙角小跑而出,一下将人拦住。
刘徇脚步倏然一停,差点撞上这道突然蹿出的影子,待看清来人后,面露诧异:“阿昭,你怎会自此,有何事?”
刘昭捏着裙角的手微紧,沉着脸道:“阿兄,我,我有话要对你说。”
她跺了跺脚,仿佛在给自己鼓劲,又仿佛要克制住心底的挣扎与犹豫,嘟囔了片刻,才抬头直直望着他,严肃道:“阿兄,你不能那样待赵姬,她——她没做错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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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打探
刘徇脸色一僵,莫名的望着妹妹,眉心狂跳,问:“阿昭,你在说什么?我如何待赵姬了?”
刘昭急得又一阵跺脚,稚嫩的面上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沉痛表情:“你,哎——我知晓赵姬受伤了……阿兄,我不喜赵姬,可我也知晓不能轻易伤害旁人……”
她余下的话在兄长越来越难看的面色里生生咽下。
刘徇面色已然铁青,咬着牙神色古怪道:“谁同你说的?那分明是我不小心弄的——”
岂料刘昭一脸“早知如此”的模样,严肃的连连摇头:“阿兄是什么样的人?从来都小心谨慎,怎会有这样的不小心?我虽年幼,还是明事理的!”
这话一出口,令刘徇只觉一阵荒唐,胸口闷堵至极。他全然想不到,过去时常对阿姝恶言相向的妹妹,有一日会义正言辞的劝他要对阿姝好些。
他一时不知该感到高兴还是感到冤枉,面色青青白白,好半晌才憋出句话来:“冯媪将你教得很好。”接着轻咳一声,扭开视线,故作淡漠道,“但也勿想得太多了,的确是我不小心为之。”
说罢,他抬眸看看天色,冲一旁远远候着的婢子招手吩咐道:“将阿昭带回吧。”
待回到屋里,他仍有些怔忡。
阿姝见他入内,作势要起身来迎,他才回过神来,三两步上前将她按住:“你还伤着,别忙!”
说罢,他在榻边蹲下|身,轻撩起她裙摆,仔细的端详伤处片刻,又取了一旁小屉中的膏药,抠出一点,细细的涂抹:“幸好未起什么燎泡,大约明日便能走动了。”
夜色未至,屋里没点灯,只有几缕晚霞透过半敞的门窗照进来。
他微微侧身,霞光映在他面上,闪出融融暖色。阿姝就着这昏暗中的光线,观他蹲身小心而熟练的动作,稍稍出神。
刘徇忽然抬眸,与尚未移开视线的她四目相对,微愣后,方微笑着揉了揉她发顶:“你信我,我行走军中多年,见惯了各式轻重伤口。”
阿姝忽然想起才嫁给他时,二人一同灯下麻编书简的情景。
他出身没落宗室,幼时家贫,又历天下剧变,曾在太学就读,又入军中打拼,所交通之人,上至天潢贵胄,下至流民散兵,形形色色,纷繁复杂,也难怪他长了这样多心眼,练就了这样一副操控人心的好本事。
如今他这样善隐忍,大约也是因那时见惯了世态炎凉吧。
她拉了把他双臂,要他也在榻边坐下,又斟了杯温茶给他:“喝吧,今日的茶不是滚烫的,不必担心。”
刘徇登时想起昨日的尴尬,俊容泛红,掩饰般的猛饮两口,才放下漆杯,想起了什么似的,道:“方才回来时,阿昭同我说了些话。她……要我好好待你。”
阿姝惊讶的瞪大眼,莫名望着他,一时有些不敢相信:“叔妹竟会说这样的话?”
然转而想到白日刘昭见她受伤时,那难言的表情,又渐渐回过味来。她轻笑两声,促狭道:“大约你这个兄长平日很不令人信服,这才要她想歪了去。”
刘徇望着她的笑颜,眼神忽而有些痴。
好半晌,他侧目掩下眸底的浓烈,将她揽进怀里,细细的吻一阵,最后爱怜的以面颊轻擦她额头,嘶哑着嗓音道:“今日我还遇见了姜姬。”
他双唇移至她耳后,引得她一阵轻颤。
“阿姝,小儿……往后离姜姬远些,我也已警告过她,不可再揣度你我之事。”
阿姝朝他怀里缩了缩,贴在他胸前的一手忍不住揪了下他衣襟,闻言默默点头。
犹豫许久,趁他意乱情迷,又因她不便而不得不克制时,还是未忍住,问道:“大王过去是否与姜家姐弟相熟?那姜姬看来,似乎十分了解大王。”
她心思也算敏感,这几日,每每提及姜成君,他总有些不自然,再加上那日姜成君的话,无法不令她心生怀疑。
刘徇搂在她腰侧的手又是一滞,仿佛想起了什么不快之事,眸色冷淡,道:“左不过是因着恩师姜公罢了。我与她,也称不上相熟。”
……
却说秋狝才过,第二日,刘徇便已将这两日表现格外亮眼的数人一一封赏,樊霄年岁仍轻,已然成了虎贲将军,风光无限。而那日得了头名的姜瑜,虽得了许多赏赐,却只封了个区区校尉,着实令人惊讶。
消息传出时,二人之悬殊,令人议论纷纷。从前许多人道姜瑜乃前太常之子,算得上刘徇恩师之子,无论如何都会得厚待,如今看,倒未必如此。
想来萧王为人仍是正派,不喜小人行径,既举贤不避亲,又非唯亲是用,称得上公正。
刘徇也曾私下召了姜瑜来问:“子沛,我予你校尉一职,你可明白我用意?”
姜瑜此时已披上一身甲衣,入军中就职,日日刻苦操练,先前勃发的少年气消退了些,转添了许多沉稳肃穆之气。
他拱手低头,朗声道:“我初来乍到,未立任何军工,便能得校尉一职,已是大王格外青睐了,此中分寸,瑜自知。”
可饶是心中明白,却也掩不住失落与羡慕。
从前在长安时,他是天之骄子,樊霄是没落士族之后,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因性情相投,才成了挚交好友。如今境遇翻转,他虽尽力的说服自己,这不过人生常事,樊霄今日的风光,也是他先前几次随征立功才得到的,心里到底还是有些不适。
尤其阿姊知晓后,亦是担心又不满。
刘徇不动声色的仔细打量他片刻,方伸手拍拍他肩赞了句:“不愧为姜公之后。”接着,又语重心长道,“军中与别处不同,一切皆要靠真刀真枪的军功杀出来,你好好操练,不日就要讨伐并州,你若能立功,自会再有封赏。”
姜瑜只觉受到鼓舞,用力抱拳,高声应“是”。
……
信宫中,刘昭似乎不大好意思,一连两日都称病,未至阿姝处问安。
至第三日,阿姝的伤已大好,在屋里来回的走动片刻,见动作自如,便趁着冯媪午后歇息时,领雀儿亲自去了趟刘昭处。
刘昭的屋子原与樊夫人靠近,后樊夫人事发后,刘徇便将她迁居至另一处院落,与冯媪相邻。
此刻刘昭正与婢子们一同在屋里说笑,甫听人报“王后至”三字时,着实吓了一跳。
她低头望一眼自己踞坐斜倚,笑得鬓散衣乱的不雅之态,下意识自榻上一跃而起,手忙脚乱的冲婢子们呼喝:“快快,替我整一整衣衫!”
可话音未落,衣袖却不经意间拂到矮几上的茶水与果盘,登时茶汤飞溅,瓜果滚落,令衣上榻上皆一片狼藉。
不待收拾,阿姝已然走到近前敞开的屋门边,窥见里头的情景,自觉的停住脚步。
刘昭动作一顿,脸蛋上倏然羞红一片,撇撇嘴故作镇定的挺直腰背,立在榻上道:“二嫂且容我换身衣服。”
说罢,命婢子将屋门关上,又手忙脚乱的飞快换了衣物,才令人将阿姝迎了进来。
若是从前,阿姝定然要以为刘昭有意躲避,不愿见她,可如今,她只觉二人间与从前已然不同,刘昭也并非那样蛮不讲理,不好相与,想起方才见到的情景,她竟还有些想发笑。
可她深知这位叔妹脸皮薄的很,禁不得笑,遂赶紧在屋门敞开前,绷住面容,端庄得体的入内。
刘昭满脸冷淡与不情愿,手上却乖乖的亲自斟了杯茶,搁在她手边,扭开脸道:“不知二嫂来我屋中,所为何事?”
阿姝命雀儿将手中提着的食盒送上,当着刘昭的面揭开,露出其中才命人去买的几样精致小点心,推至她面前道:“听说你这两日身子不适,我便来瞧瞧你,给你带些爱吃的点心。”
刘昭虽已长了一岁,到底也才十四,一听“身子不适”,顿时有些面红耳赤的不自在,可再听有点心,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睛却不由自主的瞟向食盒。
看了好几眼,果然都是她平日爱吃的点心,因许久都未出宫去,也没机会买来,此刻一见,便有些松动。
她捏了捏裙角,奋力的移开目光,嘴上倔强道:“我身子都大好了,不必你如此。”
谁知阿姝仿佛未听见她这话似的,忽然柔声道:“那日,你要大王好好待我,多谢。”
刘昭一下被噎住了似的,瞪大眼红着脸望她,喃喃道:“我——不,也不是为了你。”
阿姝一下笑了,颊边露出浅浅酒窝,亲自伸手自食盒中取出盛了点心的小碟,递至她手边,道:“无论如何,我都要多谢你。”
刘昭面色愈红,满是忸怩与犹豫,半晌,终是探出手接过,难得端庄的捻起块糕,小口小口的吃起来,边吃还边小心翼翼的往一旁挪动了下,拉开与阿姝之间的距离。
阿姝对她的小动作只作未见,待她吃了几口,又给她递水,片刻后才问:“叔妹,那日在檀台时,我见你与姜姬,过去仿佛有些不快,不知……所谓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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