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想起当日才送她往邯郸时,她连要在夫君出征时担忧祈福都不懂得,如今过了这样久,竟还同块榆木疙瘩似的,什么也不懂。
这女子,也不知心肠是什么做的。
……
到得第二日,刘徇果然一早便起身,匆匆穿戴洗漱,用过朝食,便出府去了。
阿姝百无聊赖下,又去寻邓婉,二妇人在一处玩闹。
她将昨日回去后,刘徇的一言一行皆告知,方说出自己的怀疑:“阿嫂,你说他为何要向我道明行踪?”
邓婉目中闪过一丝促狭与会意,轻笑着捏捏阿姝的面皮,道:“还能为何?自然是想讨你欢心。”
她与赵祐二个先前便看出了几分,刘徇待阿姝并非全然无意,只是尚不明晰,而阿姝又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小儿,两人在一处,少不得磕磕绊绊。
可这样强扭的姻缘,能得善终已是不易,她与赵祐也无他求,只盼这二人日后能更相敬如宾才好。
眼下身为豪族家主,赵祐尚能给刘徇施加些压力。可假以时日,刘徇势力愈大,赵氏再不能入他眼时,阿姝便只能靠自己了。
邓婉思忖片刻,忽然命人将在坐榻边咿咿呀呀的昌儿抱出屋去,又将旁人都遣退,关起门来,将阿姝直往内室带。
她这般行事,透出几分神秘,令阿姝有些摸不着头脑:“阿嫂,你这是要做什么?”
邓婉以食指在唇边比了比,示意她噤声,转身自一大箱笥中的许多衣物间,寻出个四四方方的小木盒。
木盒只巴掌大小,做工寻常,未见精致出挑的地方,倒是盒上挂了把金灿灿的锁。
邓婉自妆奁中的小屉深处取出把钥匙,拉着阿姝坐在最靠里的榻上,才亲自将这木盒打开。
阿姝早已好奇不已,赶紧凑过眼去,只见那木盒中别无他物,只有厚厚的,叠得十分齐整的丝帛,透过背面墨迹,隐约可知当是几幅丹青。
“这是何物?”她边说,边伸手取了一块出来,在矮几上摊开。
她原也善绘,正想欣赏一番,可待看清那里头画的是什么,却忽然羞得满面通红,如捧烙铁般将那块布料又赶紧丢回木盒中,埋怨得瞥着邓婉,扭扭捏捏道:“阿嫂,你——你怎会有这样的东西……”
原来那画上画的不是别的,却是一对男女亲密的交缠在一处,旁边还有寥寥数字的注解。
邓婉也难得的面颊泛红,将木盒朝她面前推了推,认真道:“阿姝,这些皆是我出嫁前,母亲悄悄塞给我的。我原该在你出嫁时,便给了你,可那时咱们都在长安,我也不好命人回来寻这等物件,这才耽误了。如今你收着,也不晚。”
阿姝跪坐着一退再退,恨不得钻入地缝去,垂首讷讷道:“阿嫂,我——我用不着的,都成婚这样久了,该会的,也早学会了……”
邓婉故作肃穆的摇头:“床笫之事,实则还有许多门道,你二个才成婚一年,又聚少离多,只怕才触及极少的一些。”
阿姝闻言,顿时有些好奇。她只知那事行起来,每每都被刘徇牵引着既舒坦,又疲累,要说还有多少门道,实在不知。
可她到底面皮薄,虽好奇,却也不敢再问,只抬眸眼巴巴望着大嫂。
邓婉也有些羞涩,只将木盒重又阖上,塞入阿姝怀中,压低声谆谆道:“你将这些带回去,日后好好研读,总能用得上。”
……
黄昏时分,天色漆黑,明月高悬,刘徇还未归来。
阿姝早已梳洗好,穿了身月白色起居服,乌发散着,柔顺的垂在背后。她先是读了一会儿诗,又同雀儿说了会儿话,越发觉得百无聊赖。
若是平日,她定要取笔墨来绘一幅小像,可今日这念头才出,心思便立刻飘至白日里大嫂的话上。
她目光不由自主朝墙角最不起眼那个箱笥望去,然视线才触到,又赶紧缩了回来。过了片刻,又小心翼翼看过去,再缩回。
如此反复数回,她终是没忍住心底的好奇,将婢子们一一遣走,自内室小心翼翼取出那木盒打开,红着脸偷偷阅览那一幅幅栩栩如生的小像。
这一看,竟令她大开眼界。
她前世也曾侍奉过耿允,可在那些模糊的梦境里,并未留下太多印象。而如今嫁给刘徇,此事也多由他主导。头回时,他虽耐心十足,到底也动作急切,稍有凌乱,显然无甚经验。
二人这许多回,都是同一种态势,似乎也从未想过旁的。直到今日,她瞧见这画中五花八门,千奇百怪的花样,方知大嫂今日之话何意。
她目瞪口呆的草草翻了一遍,愣了好半晌,忽听外头隐隐有声响,才慌张的将散落的丝帛塞回盒中,重新掩藏入箱笥中。
待收拾好,便听屋外仆妇道:“大王归来了。”
刘徇匆匆入内,便见阿姝通红着脸自内室步出,晶亮的双眸中仿佛还含着几分朦胧潋滟的雾气与波光,看得他心口被微拨动。
他边自觉的伸开双臂,由着她替自己解衣带,边问了声:“方才做了什么,怎脸这样红?”
阿姝心中藏着事,越发羞涩,也不敢抬头看他,只胡乱搪塞道:“无事,方才等得久了,在床上小憩了一下,大约被衾盖得太热。”
刘徇闻言,下意识朝内室望去,却见床间,被衾整整齐齐的叠着,并未有任何睡过的痕迹。
他无声挑眉。
“是吗?”
阿姝下意识循着他的视线望去,暗道一声“不好”,恨不能钻入地缝中去。
幸好刘徇并不打算深究。
他只莫名的垂眸望她一眼,便说起了行程一事:“今日我接到消息,天子有旨至信都,天使已自长安行出数日,不日便入冀州,事不容缓,明日咱们便要回去了。”
阿姝乐得他转移了话锋,忙巴巴的点头,待他入了浴房,才渐渐反应过来,如此,明日便要与兄嫂道别。
夜半,二人并肩躺于床间,静谧中只余深长的呼吸声。
阿姝小心翼翼的侧过脑袋,透过黑暗凝视一旁双目紧闭,气息绵长,显然已经入睡的刘徇,心口莫名的揪了揪,一恍神便想起了那木盒中的画,好容易压下的羞涩之意,又一下涌起,令她面颊再度发热。
刘徇仿有所觉,倏然睁眼,趁她尚未来得及装睡,便攫住她视线,嗓音暗哑道:“睡不着?”
他十分自发的翻身将她压下。
阿姝心里莫名旖|旎的想法越发如一团乱麻,搅得她头脑发热,只愣愣的望着他,结结巴巴说了句“有点儿”。
刘徇察觉她似乎异常,可美色当前,无暇细思,只得沉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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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偷看
第二日一早,天才微亮,鸡鸣阵阵时,阿姝与刘徇便早早起身。
刘徇出府,先至城外与所驻之随行兵卒汇合,整装待发。阿姝则留府中,一面指挥仆婢们收拾行囊,一面待天明时,向兄嫂辞行。
赵祐与邓婉虽惊讶于他们突然离去,却也并非全未料到,遂不多留,只来来回回嘱咐了好几遍,又命将早就备好要她带去的衣物等都取出装箱,令仆役们将车马等也都备齐。
临行前,刘徇自城外赶回,于府门外与赵祐叙话,邓婉则与阿姝说悄悄话。
“阿姝,你记得我说的话。”
阿姝原还有几分闷闷不乐的离别伤感,可一触及邓婉不断暗示的眼神,和握着她的饱含深意的手,又立刻羞怯不已。
她赶紧缩回手,慌乱点头后,便连连后退,直退上了马车,也不敢再掀起车帘多看一眼。
近午时,一行人终于自邯郸出发,一路东行,朝信都而去。
这一路行得不疾不徐,每过一处,皆是队伍驻扎城外,刘徇则领阿姝宿在驿站。
因此时冀州境内皆为刘徇收服,各驿丞都比从前愈加殷勤恭敬,令途中的颠簸不适少了许多。
只是,刘徇这几日总觉身侧女子不大对劲。
她变得格外容易脸红羞涩,不论白日黑夜。他有时甚至能瞧见她一人发怔时,也面庞通红。那模样,实在又娇又俏,若有寻常士卒路过,无一不是忍不住的再三侧目,偏她却毫不自知。
他也问过她两回到底怎么了,可非但没问出一星半点,反而教她那妩媚的模样搅得心神荡漾。
幸好,临近信都,阿姝终还是慢慢将心中的胡思乱想抛在了脑后。
入城那日,樊霄等引众人亲在城门处迎候。公务堆积繁多,刘徇直接去了衙署,阿姝则领众人回信宫。
自城门往宫中去时,她还有些忐忑,饶是刘徇说过,刘昭已收敛了不少,她仍是忍不住与雀儿二个悄悄的猜测,一会儿碰面,该如何是好。
直到车马行至宫门处,她方信,刘徇所言不假。
熟悉的阔门高墙边,刘昭破天荒的穿戴齐整,双手持平于胸前,端端正正的迎候。
靠近些时,阿姝才发现刘昭乖顺的模样下,面色的僵硬与眼中的倔强仍未全消,只是碍于身边之人的威势,方大气也不敢出的收敛心性,显然这些时日里吃了不少苦头。
再观她身侧那媪,年约七旬,发鬓斑白,满面沟壑,衣着朴素,却精神矍铄,瘦长的身形挺得笔直,应当便是刘徇提过的冯媪。
冯媪虽面带微笑,行止格外端正,可紧抿的唇角,与犀利的目光,处处皆透出些刚直不阿的样子,难怪刘昭害怕。
阿姝才下得马车,冯媪便已一个眼神望向一旁的刘昭。
刘昭唇角垮下,扭捏两下,竟也不情不愿的步上前,冲阿姝端端正正行了个礼,唤了声“二嫂”。
冯媪这才赞许的点头,也跟在一旁与众仆婢一同行礼唤“王后”。
成婚一年,阿姝头一回听刘昭唤自己“二嫂”,一时愣了下,与雀儿悄悄对视一眼,方绽出个笑容,冲她点头也唤了声“叔妹”。
不论如何,刘昭愿意改口,已是个极大的变化,她头一次有了一种仿佛正被这个家慢慢接纳的感觉,心中五味杂陈,难以言喻。
刘昭到底孩子心性重,方才唤那一声“二嫂”,自觉受到屈辱,想起过去的时日中,自己对阿姝的冷嘲热讽,原以为阿姝会借机扬眉吐气,奚落她一番,却不料她满面笑意,温和有礼,再无半点其他举动。
她努力想自阿姝目光中看出些许作伪的蛛丝马迹,可饶是她瞪眼打量许久,仍是一无所获,只得悻悻的扭开目光,生怕令人看出自己的心虚与诧异。
这数月来,她知晓了大嫂从前的行径,只觉可恨又可怜,更可叹自己还曾不辨是非,一味的将大嫂奉作与已故去的母亲一样的人物,如今再瞧自己,也仿佛如跳梁小丑一般,旁人只怕都在瞧她笑话。
可即便如此,也不代表她从此便要待赵姬亲厚如一家人一般。她潜意识里,总还是忘不了赵姬与章后的关系,不自觉的便将其想作是同章后一样的狠毒人物。
虽然许久的相处下,她似乎也未寻出赵姬有何心思不纯的痕迹,可总还是气闷不过。
便如此刻,有冯媪在旁,她只得趁其不注意,悄悄的拿眼睛牢牢瞪着赵姬,以示不满。
只是阿姝也无暇细观她容色,一旁有乳母与婢子,正牵着破奴与阿黛两小儿,跨出高高的门槛,朝她行来。
樊夫人病入膏肓且已被拘,两幼子由冯媪暂养着,如今王后归来,自然得来拜见。
只是因先前两小儿听过谗言,曾对阿姝出言不逊,虽因幼小,记忆不大深刻,到底还有些阴影,此刻两双略胆怯的眼睛都巴巴的望着阿姝,尤其阿黛,眼看着双眸湿漉漉的,仿佛下一刻便要哭出来。
阿姝原也不会同孩童计较,如今看着粉雕玉琢的两个这副可怜样,越发心生怜意,当即命雀儿将早已备好的自邯郸带来的些许小玩意儿取来,又亲自躬身,递到两个孩子手中。
破奴稍大些,又是男娃儿,比妹妹更警惕,两眼犹犹豫豫的望着眼前的玩意儿,流露出些许渴望,却生生的忍下,并未伸手。
而阿黛则只想了片刻,再抬头一见阿姝温婉娇俏的笑脸,便立刻忘了害怕,笑着露出两颗小乳牙,接过她递来的玩物,欢快的把玩起来。
冯媪一直在旁细细观察。她年岁稍长,识人颇多,不过片刻,便看出这位王后并非小肚鸡肠,刻薄寡恩之人,这才露出些微赞许的神色,冲一旁的乳母微点了点头。
乳母得授意,便拉了拉破奴的小手,温声道:“这是王后的好意,公子收下吧。”
破奴虽还将信将疑,到底与乳母亲厚,又见妹妹已拿了,这才小心翼翼的接过,犹疑着冲阿姝拱手道谢,像小大人似的。
阿姝望着他这戒备的模样,心口有些酸意。
这两孩子已然丧父,如今樊夫人也不能依靠,便真真是寄人篱下。她想起自己幼年时丧母,到少时又丧父的情形,越发觉爱怜,便亲蹲下|身,将破奴扶起,尽力和蔼道:“不必这样多礼,我是叔母,都是一家人。”
她说罢,又等了片刻。
可孩童年幼胆小,仍未肯叫出那一声“叔母”。
她遂有些失落,强撑笑颜起身,由着乳母与婢子们将两人又带回去。
行至宫中,刘昭先行回屋,余下冯媪与阿姝二人。
冯媪这一路观察,虽不过片刻,但见这位王后虽年轻,又在出身上与刘徇不大对付,然不但生得貌美,更行止从容有度,待人温和端方,敦厚有礼,八成该是个实心眼儿的好孩子。
她愈发觉满意,原本有些肃穆的面容也缓和了不少:“王后莫要忧心,孩童不如长者一般会见风使舵,看人眼色,一时难以接受也是有的。可人心都是肉长的,管他长者还是小儿,只要真心实意的对待,坚冰终有融化的一日。”
这是在提醒阿姝,不论是破奴与阿黛,还是待刘徇与刘昭,只要她恪守本分,心怀善念,总会有改变的一天。
阿姝怔了怔,明白这位冯媪是真心的宽慰她。
冯媪虽不是刘徇亲族,却如亲长一般令人尊敬。
这大约是这个家中,第一次有人这样真诚而良苦用心的对她。过去这一年里,莫说樊夫人与刘昭,便是如今待她已亲密了许多的刘徇,也未曾替她想过这些。
她心底有些动容,遂忍下眼底的热意,郑重的点头道:“我定会谨记媪方才所说。”
待冯媪走后,阿姝自回屋中,将所携之行囊重新安放。
一别半年,寝房中竟无半点变化,除了她当日离去时带走了些箱笥,如今重又放回外,旁的坐榻、床铺、帘帐、屏风等物,皆未动过。
她当日还余下的两件衣物都还在原处,就连床间的枕头,也仍是两个并排着在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