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这样没道理的倔强未持续多久。
六月,气候炎热,冀州境内,粮食收成约有丰年的六七成,鸡鸭等家禽,则因多食蝗虫,生得格外肥大;而其余多地,如并州、兖州等,则蝗虫肆虐,所过处,如漫天阴霾,侵入田间不过片刻,便能将农人辛苦耕种的粮食吞噬殆尽。
眼看稻谷已收割,麦子将成熟,先前被刘徇联军击溃,退守至太原的梁弇,竟靠着三寸不烂之舌,以天命之言蛊惑并州刺史薛襄。
灾情下,并州动荡,薛襄走投无路,叛离朝廷,不但拥戴梁弇为帝,更听其命,发兵十万,欲袭冀州,抢夺粮食,其中,头一个目标,便是今夏收成最好的赵郡。
如今,大军已行至和顺,再有七八日,便要经穷泉谷至赵郡。
赵郡郡守孙和闻讯,大惊失色。
赵郡势单力薄,区区两万人,在并州十万大军面前,必然不堪一击。
走投无路之下,孙和又将目光转向刘徇。
此刻,冀州境内,唯有刘徇势力大。
其他诸郡,除魏郡外,大都虽未明言,却已皆被其收复,尤其兵权一事上,都以他马首是瞻。
孙和立马书信至信都,更亲自拜访赵氏兄妹,恳请其劝说刘徇发兵援助。
她虽知刘徇早视冀州为囊中物,即便自己不去信,他八成也会前来,可到底军情紧急,身为赵氏女,身为王后,都需做出点什么,只得亲自书信一封。
......
信都中,刘徇正望着手中帛书怔怔出神。
丝帛之上,字迹娟秀,言辞恳切,直白又不失恭敬的恳请他出兵支援赵地。
一看便知出自赵姬之手。
他唇角微微勾起,眼前不禁浮现出那女子纤柔轻软的身姿,与活泼婉转的模样。
可不过一瞬,他又不禁想起数月前,自谢进处暗中查到的那封书信。
那是章后自长乐宫中递出的,当日谢进因旁的急事被耽搁,未及时烧去丝帛,才令探子寻得机会,窥得其中内容。
信中提及,当日谢进因担忧他势大,请朝廷做些举措。
正是因此,太后才回信,言不久前已暗中去信赵姬,得其回应,暂时应并无大碍。
据探子来报,太后言辞间,只说赵姬道他未有异心,再无旁的。本无大事,他心里却拧起疙瘩。
大嫂那日的话言犹在耳。
赵姬与那作恶之人有斩不断的血缘。
他虽知赵姬此举于他有利,却总有不安,就连先前时时想去邯郸将她带回的心,也淡了许多。
如今数月未曾与她有过半点交通,她已先来了信。
郭瞿在旁已经等待多时,此刻再忍不住,再度询问:“大王以为如何?是否该请监军同往?”
先前他们又发现谢进向长安上密奏,言萧王之壮大过□□猛,请太后与大司马将其召回长安。
为避免回长安,他们只得于并州散布谣言,引十分缺粮的梁弇发兵冀州抢夺粮食。
战事已迫在眉睫,并州更是靠近司隶,稍有不慎,战火便会波及长安,章后与耿允断不会强逼他离去。
二人早先已接了孙和的信,方才已商定,即刻发兵,救援赵地。而郭瞿更是提议,此次出征,将谢进一同带去。
谢进身为监军,本该每战必随。奈何他贪闲怕劳,更异常惜命,因此总寻借口留在信都,偏安一隅。
此番将谢进带上,可想法子消他近来日盛的疑心。
刘徇这才回神,垂眸又看一眼手中丝帛,搁置一旁,思忖道:“就令他同往吧。”
说罢,便起身往军营中去点兵,预备出征。
若此番能将赵姬带回,自是消除谢进疑心的最好办法。
可他想起太后的那封信,心中莫名有些恐慌。
作者有话要说:前面关于蝗灾的部分我有一点错误,所以改了一点点前面的部分,但没啥影响。
第45章委屈
却说赵地,薛襄的十万人马已越过穷泉谷,不过十日,已连下赵郡两城,一路上一面抢夺粮食金银,一面掳掠妇女,十分猖狂。
赵地狭,照此趋势,不出半月,薛襄便要打入邯郸。孙和虽一再命积极迎战,咬牙抵挡,却全无见效。郡中许多豪强大族早已闻风收拾行囊,有的仓皇东去,欲至刘徇治下暂避,有的则向西南司隶去,在河内郡暂避。
赵氏族内亦有人劝阿姝等暂避,然赵祐不愿如此离去,阿姝亦明白,身为萧王后,有无数百姓看着,在等待萧王援兵时,绝不该有半分退缩,遂严词拒绝。
可她心中却稍有不安。
送出的信迟迟未得回复,刘徇的态度并不明朗。若他还忌惮她与章后的这层关系,是否会借此次机会,稍迟出兵,错开最佳时机,令赵氏蒙难,以除去眼中钉?
每每这样想,她便忍不住脊背发凉,不过等了三日,已觉如三月一般漫长。
幸好,在她如此惊疑不定时,有消息传来,刘徇已领五万兵马驰援,同时更令北面巨鹿与真定出兵,对薛襄军形成两面夹击之势。
赵地自郡官至百姓,终于长舒一口气。尤其郡守孙和,经此一事,当即拜谢,不但直言要归顺刘徇,更立即亲自往魏、广平二郡,令其一同归顺。
魏与广平二地如今虽有郡守,实则却是由成帝时所置之冀州刺史何尉主事。
何尉乃成帝旧官,梁王起事时,冀州大乱,难以掌控,他遂率部众退至魏郡暂安,如今长安城里皇帝已接连换了两位,他仍安守此地。
先前何尉未敢向朝廷投诚,乃是因冀州内有梁弇之流,又有巨鹿等郡拒归顺,他为防成为众矢之的,方按兵不动。
此时情势已大变,冀州境内尽皆投刘徇麾下,而薛襄军若攻赵郡不下,十之□□会转攻魏地,何尉权衡利弊,便携两郡郡守归顺。
至此,刘徇尚在前线退敌,后方形式便已一片大好。
经近两月鏖战,刘徇派出多路军分而袭之,终于大胜,将薛襄的泱泱十万大军赶出冀州,狼狈败退并州。
一时,冀州境内官民皆额手称庆,刘徇所过处,皆有无数人争相夹道观望,拂衣顿足,且歌且舞而迎,盛况非常。
他抵达邯郸那日,孙和与赵祐二人引众人亲至城门处相迎。
大军有不少已由诸将先率归去,余下的则驻扎城外。刘徇只带数十人轻骑入城。
远远的,他便见城门处人头攒动,不少人迎风而立,正等候他入城。
他握着缰绳的手下意识紧了紧,薄唇也不由自主抿紧,稍放慢速度,目光仔细的往人群中去搜寻。
目之所及皆是一片参差的男子发冠,并未有女子身影。
他稍稍松了口气,重又夹紧马腹,促马前行。心中却涌起一阵怅然与失落。
孙和等见人靠近,赶忙上前,换上恭敬谦卑的态度,将人迎入城中,一路相送,往赵氏土地去。
因着赵姬的缘故,人人皆以为他不该宿驿站,该往赵氏宅中去。
刘徇着意的观察赵祐的神色,妄想瞧出些蛛丝马迹来,却只见他面色如常的笑道:“大王,多日未见,阿姝定已等在府中了。”
甫听阿姝的名字,刘徇微微晃神,并未接话,只顾左右而言他:“听闻君山不久前喜得麟儿,倒是我疏忽了,未送上贺礼。”
说起儿子,赵祐面上露出自豪的笑意,连连摆手道:“哪里敢要大王的贺礼?昌儿才满百日不久,我只盼他能平安喜乐,再无他求。”
他说得坦荡,似乎对此毫无介怀。倒是刘徇听在耳中,莫名的心虚。
妻兄得子,他未有问候,着实说不过去。当时他心里始终记挂着章后的信,无暇旁顾,此时想起,才觉疏忽。
一路行至府邸,与孙和等人道别后,才踏入府中。
前厅处,阿姝与邓婉二个带着昌儿,已然等候多时。
邓婉气力尚未全然恢复,昌儿便由阿姝抱在怀里。
刘徇入内时,便见她正摇晃着臂弯,口中轻哼着赵地童谣,面上全是温柔的笑意,仿佛对怀中小小的稚子爱进了心窝里。
他脚步一滞,心口像被蜜蜂蛰过一般,有些痒又有些疼。
半年未见,她似乎身量又抽高了,腰肢束在衣带中,愈显纤细,也不知是否因怀抱昌儿的缘故,从前尚带着少女纯稚天真的姝丽容色,此刻也因了一分成熟温婉之气,越发令人惊艳。
她抬眸瞧他,目色流转,颊边梨涡加深,笑盈盈过来,冲他柔柔唤了声“大王”。
刘徇恍惚生出一种错觉,仿佛他离去不过数日,此刻婷婷立在眼前的女子也好似早知他不久便会归来。
他没说话,只怔怔望着她的面庞,一动不动,心口积压的许多猜忌与戒备,有那么一瞬间似乎都消失了。
赵祐与邓婉只当二人久别重逢,有许多话要说,不便打扰,便十分自觉的带着孩子先回了屋中。
前厅中只剩阿姝与刘徇二人。
他心底纷乱,仓促笑了笑,便转身往寝房而去:“赶路有些乏了,先回屋去吧。”
赵府的路,他早已熟记于心,不必旁人指引,便兀自行在前。
阿姝轻提裙裾,小跑着跟在他身后,也不忘回道:“浴汤已备好,饭食也温着,大王尽可好好歇息。”
入屋中,她又忙着亲自替他宽衣净面,殷切又体贴,仿佛先前他数月的冷淡毫无怨言,倒令他心中莫名的愧疚不安。
他望着眼前看似面目温和,毫无棱角,实则自进屋后便再未与他对视的女子,胸中涌起些烦躁,也顾不得有婢子在,直接伸手自背后将正就着铜盆绞巾帕的她扯进怀里。
女子发鬓衣料间的浅淡馨香钻入鼻间,抚平他的躁郁。
“赵姬,这些时日,你可好?”他将脑袋搁在她肩侧,低低问道。
这一声生疏而别扭的“赵姬”,已许久未听到。
先前他在此时,日日都亲昵的唤她做“阿姝”、“小儿”,如今倒是变了。
她手上动作微顿,转瞬又恢复自然,一面将手上水渍拭干,将巾帕交予婢子,令众人下去,一面尽力微笑,眼眶却悄悄红了:“蒙大王关怀,我十分好。”
实则她并不好。
若说先前闲居时尚轻松愉悦,两月前,大军袭来,他却迟迟未见回信的那几日,着实令人焦心失望。
她常常自省,是否自己哪一处行差踏错,令他从此厌弃。她甚至时时担心,这一世重生,也要如上一世般,虽不是因他而死,最后却要命丧他手。
如此惶恐不安,身边却无人能诉,就连兄嫂也不能。
她忍着惊惶过了这样多时日,尚未问他为何这般冷待,他却要问她过得好不好。
他听出她话中最后那两个字带出的鼻音,心口蓦地软了许多,将人又搂紧些,沉默片刻,方沉沉道:“我并不好。”
他将她身子掰过来,对上她分明的黑白间,笼罩着朦胧雾气的双眸,决心将埋在心底多日的事抖露出来:“赵姬,你这半年来,可曾与你母亲有过交通?”
阿姝稍愣,片刻才想起,他说的母亲乃是章后。
去岁冬日那封信浮上心头,横竖并未写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她犹豫片刻,坦然承认:“曾有书信往来。”
他握住她双肩的手倏然收紧,方才还算和煦的面色也冷下,秋日阳光透过窗棂照入,映在他侧脸,显得阴晴不定。
“你都同她写了些什么?”
她抿唇,抬眸静静凝视他已显出怒容的俊颜,方渐渐明白,原来他的反常,都源于此事。
她未做亏心事,也无需掩饰,遂平静道:“当日有人假大王之名,将太后书信交予我手中。信中言,谢监军曾数度去信长安,中伤大王,太后询问我,大王是否存有异心,也催促我早日回到大王身边。”
刘徇见她毫不闪躲,又问:“你如何答复?”
她唇角扯出点笑意,继续道:“我本不欲回信,可又想替大王辩驳两句,遂书信一封,送回长安。无他,只言大王兢兢业业,并无异心。”她说罢,稍停了停,“至于回信都,我未多言,只说大王不久,将会接我归去。”
他闻言,只觉心头一块大石去除,面色渐缓,手上的力道也松了许多。
她方才所言,与他自谢进书信中瞧见的并无二致,可见都是实话。
她只是想他辩驳两句。
他此刻怒火与猜疑稍平,转而便涌起了一阵阵内疚。他曾说过要将她接回去,先前却待她那样冷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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