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亲热的手挽着手,有说有笑的行至院墙边,正要转踏入院中,却远远瞧见个不甚熟悉的身影,不由停了脚步。
那人隐约可见身量颀长,衣着不凡,面目白皙俊秀,身侧却再无旁的仆从侍婢,正形单影只的徘徊于走道间,不时四下张望,仿佛正等着什么人,一见阿姝这处,便立刻双眸发亮,大步走近。
此时暮色笼罩,阿姝借着灯影才看清,此人竟是刘安。
“阿姝——”冬日风寒,刘安冻得面颊泛红,双唇微紫,走近时,却忍不住咧嘴笑了下,直扯得干燥的双唇皴裂,露出几缕血丝,方疼得收了笑,“你可算回来了,我在此处等了许久。”
得知她外出后,他也不敢派下人来此守候,生怕因住得远,赶不上见她一面,便在寒风中生生捱了近一个时辰。
阿姝正诧异他竟会在此,却听他唤那一声闺名,只觉唐突不妥,不由瞥开眼,不敢同他对视。只是他这副强忍着寒意瑟瑟发抖的模样,却又让她心有不忍,遂稍后退一步,道:“天寒,太子还是快些回吧,莫再受凉。若有事,明日派人寻我阿兄便是。阿嫂有孕,不宜受这夜间寒风,我先送她回去了。”
说罢,也不顾刘安失落的神色,转身命两个仆从上前送他,便径直挽着邓婉的胳膊踏入东侧院中。
才进屋,她也不顾得去接婢子递上来的新换的手炉,便径直问赵祐:“阿兄,王太子怎会来此?”
赵祐蹙眉,将其来意说了一遍,随即心有防备道:“你可是见到他了?”
阿姝点头。
“他来时便主动问起你,我当时便道不对。”赵祐有些不悦,“你幼时同他玩耍,我便不大欣赏此人借着体弱的借口,默不作声,又暗暗窥探,引你注意的做派,这样多年过去了,仍是未变。”
邓婉方才便瞧出了些端倪,道:“我看那位太子虽面目和善,却心思不纯,行止更是唐突,夫君,须得想法子将他早日送走才是。”
然刘安此行师出有名,又秉着王太子身份,不好直言劝离。赵祐想了想,道:“他既是来寻郑胥的,明日一早,我便引他到各田庄上走一遭,查一查吧。”
赵氏田庄不少,若各处都要去,定要在外逗留几日,倒是个好法子。
……
刘安到来的消息很快便经留于邯郸与真定二地的探子,传入信宫中刘徇耳中。
时郭瞿等正与他商议应对来年蝗灾饥荒之策,一旁侍卫便悄然递上信件,其中“真定王太子至邯郸”这几字,一下刺得他心烦意乱。
“……臣曾事稼穑近十年,于防灾一事上,有一二愚见……”底下郭瞿正说着防灾之法,旁的臣属有人质疑,有人钦佩,而上首的刘徇却听得心不在焉,默默出神。
直至郭瞿述毕,询问看法时,刘徇才回神,抬眸面对十数双眼睛,不自在的轻咳一声,道:“此事重大,君卿方才所言,可否再叙一遍?”
郭瞿与众人默默对视,方低首道:“大王,瞿尝多年事稼穑,数度遭蝗灾,却从来能保大半收成,初时困惑,后来细究,方知盖因家中土地不阔,常于田间牧鸡鸭,鸡鸭争相啄食蝗虫,这才保住大半收成。是以,臣以为,不如令百姓明年秋收前,不许宰杀鸡鸭,而多于田间牧鸡鸭,以应灾情。”
刘徇闻言,沉吟不语。
时人皆惧蝗灾,因其成片而非,所过处颗粒无收,十分可怖,便被视作天公降灾于君,不可化解,更有许多人视蝗为神,敬畏不已,逢灾必祭祀,却不敢有所作为。若要推行此策,即便只在小小信都,恐怕头一个便会遭朝廷责难,怀疑他有异心,逆天道而行。就连当地豪强,也未必认同。此举将得罪上下许多人。
然而,若不行此策,到时郡中颗粒无收,再度饿殍遍野,民不聊生,又绝非他所愿。
他所行之事,既为复汉室江山,更为求百姓安乐。
再三权衡利弊下,他终下定决心,道:“君卿此策甚妙,开春祭祀后,孤当亲自拜诸郡望,请其多畜鸡鸭,以便灾时可牧。”
众人见他如此坚定无私,顿时又心生敬意,连赞几番后,说些旁的事项,便尽散去,只郭瞿未去,特意落在最后,又折返回殿中,斟酌再三,冲刘徇道:“大王,臣还有一事。”
“君卿请讲。”
“臣此计必累大王遭朝廷猜忌,尤其监军听说后,定会借机生事,诋毁大王。”他说着,目中尽是忧虑。
方才人多口杂,他不能直言,如今只二人独处,方低声劝道:“大王,王后离去已久,该回信都了。”
王后有煞命,克帝星。
此话众人无敢提,却都心知肚明。王后在,太后与大司马方稍安心。
刘徇闻言一怔,又暗暗苦笑。他自然也想要赵姬回来,可目下这情况,她哪里愿回来?
当日一时心软答应了她,后来又一时意气送走了她,如今后悔不及。
方才收的书信还在他袖中藏着,那上头的几个字又突兀的浮现在脑中。他感到心烦意乱,郁气不顺,于殿中来回踱步,反复思量,方一挥手道:“罢了,君卿,你回去稍作休整,明日便随我去一趟邯郸。”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勉强算四千字吧…希望明天也有四千,后天也有四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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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风寒
入冬后,天气凉得有些快,赵祐领着刘安离去的第三夜,便扑扑簌簌的下了一场大雪,到第二日清晨,已将田埂与道路皆覆满,一脚踩下,甚至能没至脚踝。
阿姝身披厚重狐裘,一手捧暖炉,一手提裙裾,小跑着踏过满是积雪的院落,爬上台阶便入了邓婉的屋中。
屋里门窗紧闭,烧足了地龙,甫一入内,便有热气扑来,与外头的冰天雪地截然不同,十分温暖。
邓婉正坐在矮榻上小口的饮着热腾腾的羹汤,一见阿姝入内,便挥手令婢子上前替她解下狐裘,脱去皮靴。一旁的桌案上已摆了胡饼豆羹并几样精致的小菜。
只要赵祐不在,阿姝必每日清晨与邓婉同食朝食。今日格外凉,短短几步路,寒风已将她白生生的脸刮出几道粉霞来。
二人才吃了两口,外头便有仆妇隔着门道:“夫人,王后,大王来了,目下已至前厅处。”
阿姝举着箸的手立时顿在半空,仿佛不敢相信一般,愣愣道:“哪位大王?”
仆妇顿了顿,回道:“萧王。”
竟是刘徇。
阿姝面色顿时惨淡了不少,可怜巴巴望一眼邓婉,慢吞吞自榻上起身,重又披裘蹬靴,不情不愿的扶邓婉一道出迎。
她好容易在邯郸过了一月逍遥日子,正舒心,刘徇却未提前知会一声,便直接自信都赶了来,实在令她连提前避一避,好好应对的机会也没了。
尤其眼下,兄长不在家中,只她与大嫂,着实吃力。
屋外积雪结冰处不少,邓婉身子重,阿姝与婢子一道小心翼翼搀着她,行得格外慢,才出院外不久,便遇到快步行来的刘徇等人。
他披着玄色大氅一路而来,面色和煦中透着隐约的紧绷,双目四下打量,仿佛正寻着什么人,远远瞧见阿姝与邓婉两个艰难前行的身影,脚步微顿,随即便加快脚步上前,与二人打了个照面。
“大王。”阿姝怯生生唤了声,局促的扯了个微笑,抬眸望见他光洁的下巴上竟冒出不少青色胡茬,仿佛连日操劳过度一般。
刘徇面目更紧绷了些,冲她点头未语,只将目光移至一旁腹部滚圆,正欲勉强行礼的邓婉,微有些诧异,挥手道:“我此来赵地,需处理些公事,稍作休整便要先去衙署。夫人身子不便,不必拘礼,快些回去歇息吧。”
邓婉原就有些吃力,闻言悄悄捏了捏阿姝手腕,便由众仆妇搀着回屋去了。
一阵寒风扑面吹过,阿姝缩着脖颈抖了抖,面上粉色愈甚,泛红的鼻尖抽一抽,赶紧以手掩住,秀气的打了个喷嚏,直令眸中也挤出一层水汪汪的雾气。
刘徇漆黑的眼眸打量着她这副娇俏又可怜的模样,面上的紧绷松下许多,嘴角露出半分笑意,因多日不见而生出的生分也淡了。
他伸手揉揉她耳边鬓角,将她拢得好好的发鬓揉松散了几分,道:“你的屋子在哪儿?先回去吧。”
阿姝遂将他带回自己屋中。
刘徇初入她闺房,不由稍稍四下打量。
这是间十分有精致的寝房。屋中十分宽敞,烧足了地龙暖融融的,四下设雁鱼五支铜灯数座,大小高低坐榻四张,上铺貂裘,设几案,笔墨俱全,不乏玉器摆设;正中有木漆朱雀流云彩绘屏风,那绢面上的云纹,一眼便能瞧出,是由阿姝亲手绘就的;屏风后的床铺边,也设箱笥妆奁等。
同这间屋子比起来,他在长安与信都的寝房着实太朴素了些。
他不动声色收回目光,视线又落到身侧始终垂着脑袋的女子身上。
陡然变暖,阿姝不由抽抽鼻尖,转身轻掩口鼻,再度打了个喷嚏。她接过雀儿递来的帕子细细擦净,解下狐裘,深吸了两口气,方觉舒坦。一转身,却对上刘徇漆黑的双眼。
她一时愣住,顿了片刻方想起,自己应当亲自服侍他更衣梳洗。
分别一月,她过回从前在家中的生活,竟差点忘了自己是个已婚的妇人,应当好好侍奉夫君。
她忙又上前,伸手替他解开胸口大氅系带,交给婢子,又松松环住他腰际,替他解下腰带。
这原是个十分寻常的动作,从前在信都,日日如此。今日阿姝靠近,他却向后伸手,倏然扣住她两只腕子,将之牢牢安在自己腰后,做个环抱的样子,再将她扯得更近,紧紧贴在身前。
她抬眸望他,颊侧便被扶住。
他低头靠近,亲她泛红的鼻尖,又亲她颤抖的眼睫。
阿姝瑟缩一下,咬咬唇,闭眼由着他亲。
捧着热水的婢子入内,望见此情此景,诧异不已。赵氏仆婢对阿姝的印象仍还停留在出嫁前的娇儿时候,这次她回来,也是独自一人,如今忽然瞧她这样与萧王靠在一起,实在不大适应。
慌乱间,她将铜盆落在地上,发出一阵声响,才将那两人惊醒。
刘徇将人放开,转头轻咳一声,若无其事命那进退不得的婢子过来,取了热水里绞过的巾帕拭面道:“我这便要往衙署去了,此行为公事而来,耽误不得。”
她尚未问他此行为何而来,他却煞有介事的说了两遍,仿佛生怕她不知道似的。
阿姝双颊仍泛着红,闻言只道:“自然大王公事要紧。”心中却腹诽:难道她何时耽误了他的公事?
刘徇换了外袍,饮了杯热腾腾的浆,吃了两口温着的胡饼,便又要披上大氅出门。
临去前,他仿佛不经意的停了脚步问:“今日怎不见你兄长?”
阿姝替他又拢了拢衣袍,道:“前两日,真定太子入了邯郸,要寻潜逃的国相郑胥,这两日阿兄正领着太子于各田庄间搜寻。”
刘徇眸光一闪,唇角十分细微的扬了扬,伸手抚了下她面颊:“我傍晚归来。”
说罢,便大步跨入雪地中。
阿姝摸摸方才被他抚过的脸颊,转身回屋,整理起他带来的少得可怜的行囊。
不过两身衣物并一顶遮风挡雨的斗笠,看来的确是连日赶路而来,应当也不会逗留多日。
她轻舒了口气,想起临别前他说的话,心又提起。
待到傍晚,刘徇还未归来,赵祐与刘安却自田庄间回来了。
外头仆来报时,阿姝尚觉诧异。
白日刘徇才来时,她便派了人去寻兄长报信,可算算时辰,无论如何也不该这样快。
邓婉不便出外,只阿姝独自到院外去迎。
暮色下,大门内外人头攒动,赵祐下马行来时,面色肃穆,身后跟着的自马车中出来的刘安,面上透着异样的潮红,有气无力,被两个仆从架在中间,艰难的踩着嘎吱响的积雪行来。
阿姝惊了一惊。
赵祐肃道:“天气乍寒,太子染了风寒,引发了咳喘之症。”他说着,命人快些将刘安送进屋中。
若换作寻常的健壮丈夫,冬日稍感风寒,只需服药修养便可,并无大碍。可刘安不同,他幼时体弱,有咳喘之症,捧着药罐子过了多年,成年后才渐好起来。如今虽已有近两年未再犯,到底比常人更虚弱些。
行过阿姝身边时,他却特意停下脚步,清秀而潮红的面上露出一抹腼腆又欣喜的笑容,喘着气冲她道:“阿姝,我这是旧疾,你幼时曾见过的。是君山太紧张了,我已服过药,也请医工瞧过,调养一两日便会好,你莫担心。”
他一口气说了这样多话,十分吃力。话音才落,便忍不住喘着粗气掩口一阵猛咳,好半晌才渐止。
阿姝此刻也顾不得他直呼自己闺名,脑中闪过数日前,他立在院墙边,忍着寒冷等她许久的情景,心口紧了紧。
刘安有咳喘之症,她是知晓的,只是那日并未想起。
此症最忌受寒,他今日病发,也不知是否同那日有关。
她咬了咬唇,再不忍如那日般待他不假辞色,目中流露出真诚的担忧,道:“太子,你——那日是我的不是,教你受凉。”
刘安慌忙摆手,又是一阵猛咳,直咳得眼睛也红了,才道:“不是你的错,是我想向你道歉,在信都时未有机会,好容易见到你,便想替表妹道歉。”
阿姝正要劝他赶紧回屋,闻言又道:“你何错之有?况郑姬已去,我又哪里还能多计较?太子,外头寒凉,还是快些回去用药歇息吧。”
赵祐在旁也皱眉瞧着,正待命仆从们继续扶着他前行,却见他仍是倔强的留在原地,脚步不动。
仆从们不敢强拉,只好暂也留下。
他直直的望着阿姝:“阿姝,你若当真原谅我,便如少时一般,唤我一声阿荸可好?”
这话荒唐得像个年幼的孩子,令阿姝十分不自在。
她方才已说得那样清楚,根本也未怪他,又如何来原谅之说?况且,二人从前不过数面之缘,怎能这般当众要她唤他乳名?
落在不知情的人眼中,还道他二人从前有多亲密呢。
她左右为难,一时不愿多言,更不敢看他期盼的眼神。
当此之时,忽有一道冷冷的声音传来:“太子已染疾,为何还不回屋好好养着,仍要在此受冻?难道不怕病势加重?”
众人循声望去,原来是踏马归来的刘徇等人。
方才进出人多嘈杂,马蹄小跑声未有人留意,此刻他已然行至近前,二话不说翻身下马,将缰绳交给仆从,大步行来,不等刘安回答,便挥手指挥众人将他送回屋中,那架势,俨然与才会府中的男主人别无二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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