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徇上前两步,于她愣神之际执起她右手欲翻过细看:“这处伤是怎么来的?”
阿姝惊了一跳,下意识猛的将手抽回,藏到背后,惊惶望过去,撞见他明显不悦的目光,才稍稍镇定。
她咬着下唇微微瑟缩了下,怯怯道:“徐广来时,我藏了玉簪防身,握得太紧了些,簪子尖锐,戳破了皮肉。”
刘徇目光瞥过,果见那伤痕小而深,虽抹了药膏,在雪白柔腻的掌间仍是突兀。
他心里的不悦这才散了两分。可她方才下意识的推拒,又令他想起过去她对自己莫名的恐惧。
他一向以宽和为人称道,怎在她这里,却全然变了?
刘徇实在忍耐不住,终是问出疑惑:“你为何如此惧怕于我?”
阿姝身子僵了僵,面色红了又白,心中思绪翻滚,一时犹豫又惶然。
沉默半晌,她终是深吸一口气,似鼓足勇气般,抬眸定定望他:“妾只问,收服赤巾一事,大王是否早在长安之时,便有预谋?”
“是否行韬光之计,那日放走逃兵,乃至后来以身涉险,一切皆是大王精心设计?”
刘徇眼底闪过异彩,想不到她这般聪明,竟能猜透他多日来的精心谋划。他明明藏得十分深,就连追随他多年的刘季,也未瞧出什么蛛丝马迹。
可转瞬,他面色便迅速冷淡下。
“是又如何?怎么,难道你要将此事告知太后,道我心机颇深,恐为祸患不成?我劝你,大可不必,太后早将我视作眼中钉,若非我还有些用处,只怕早已同兄长一样身首异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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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六博
这是什么话?
阿姝先是疑惑,随即便明白,他对她始终疑心未消,即便她已主动示好,替他给刘徜收尸回乡。
她想替自己辩解,可斟酌半晌,仍觉不知如何开口,遂柔声苦笑道:“监察之事,自有谢公在,哪里用得上妾?况大王胸怀丘壑,谋定而动,想常人之所不能想,妾唯有钦佩,断不会阻碍大王。”
刘徇喜怒莫辨,面无表情注视她半晌,忽而微笑起来:“倒是伶牙俐齿,谁教的你这样阿谀奉承的本事?”他想起家中小妹,任性天真,言语间可从未有赵姬这般温柔。
不过她所言谢进一事,他未必全信。谢进身为太中大夫,虽名为天子近臣,实则更是耿允心腹。眼下太后与耿允虽是一条心,内里却各有盘算,至于太后到底如何安排,他尚未摸清。
毕竟才虎口脱险,他姑且先信这女子一回吧。
只是,他心里打定主意要原谅她,她却似并非如此作想。
“妾斗胆,敢问大王,那日徐广挟持妾,是否也尽在预料之中?”
她说话时,眼帘微掀,乌黑眼眸盈盈怯怯望过来,水波动人,仿佛稚鹿,无辜又可怜。
刘徇挑眉,心道一声“原来如此”。
竟是误以为他将她也算计进去,直接奉上给匪寇为质。
这可是天大的误会!他从不自诩君子,为人处事也多暗有计较,尤其是触及他底线的,当下虽不发作,日后也定会于无形中讨回,譬如谢进,数日前总待他不甚恭敬,甚至时常出言诽谤,他知要粮一事艰难,便特意令谢进前去,教他豁出脸皮,遭人白眼,却又无可奈何,只能暗恨。
可她被挟持,乃至被徐广轻薄,却千真万确并非他事先谋算。他原只打算主动为人质,谁曾想,徐广那厮竟抢先一步拿了赵姬为质!
“自然不是。我若能连这些也皆算进去,岂非神人?”他心有愧疚,面色柔和,无奈叹道,“我知你受了许多委屈,此番的确是我疏忽大意,往后不会了。”
阿姝将信将疑望着他,波光流转间,朱唇张了又合,合了又张,仿佛有什么话想说又不敢说。
刘徇只觉这小女子忒多疑,比自己有过之而无不及。正待他面上温和的情状快挂不住时,却听她幽幽道:“大王不若允妾随阿兄同归邯郸,如此,妾也不会拖累大王……”
在他越来越冷的目光下,她自觉失言,声音也渐趋微弱,嗫嚅着垂下脑袋,再不敢看他。
她实在是怕了被人当作棋子利用的感觉,即便这回不是,跟在刘徇身边,只怕早晚也会如此,倒不如她主动归家,也免得日后相看两生厌。
可刘徇并不这样想。
自成婚以来,不论人前人后,他待赵姬皆称得上礼遇,尤其人前,更毫不吝惜爱意。花费数月时间才好容易教旁人以为,他夫妻二人十分和睦,若立即令她归家,岂非告知天下,他为人喜新厌旧,一年不到,便已远了新妇?
尤其这新妇,还代表着天家的颜面。
如今他的势力只如初生之牛犊,需好生呵护。赵姬克帝星,有她在,他才能于放开手脚,大展宏图的同时,却不为旁人指责狼子野心,图谋不轨。
他冷淡深邃的眼眸中一时流转过诸多情绪,最后渐归平静,化作温柔如水的微笑,伸手抚了抚她柔顺青丝,仿佛望着捧于掌心的珍宝:“王后如何会拖累孤?孤方才已说过,往后不会再有此等事,王后便只管放心,万莫再提归邯郸这等负气之言。”
他说得格外和蔼,透着丝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宠溺与亲热,仿佛是个正面对无理取闹的妻子的好夫郎。阿姝听着,却觉脊背阵阵发凉,浑身僵硬着,如小鸡啄米似的不住点头。
他对她乖觉柔顺的模样相当满意,抚着她乌发的手顺着她肩侧臂膀轻滑下,最后握住她那只受伤的手,放在眼前细细端详。嫩如青葱的纤细柔荑搁在他宽厚的大掌中,显得格外娇小。
他感受到她指尖的微颤与凉意,不由抿唇暗笑,这女子实在不禁吓唬。
“伤得不清,记得好生敷药。后日便要启程,军中多事,我不便久留,你早些歇息吧。”说罢,他径直起身,披上外袍便又踏入夜色中。
阿姝瞪着他背影渐消失,惊骇之余,心底掀起怒意,一时发泄不得,只扯过一旁的被衾,用力扭搅。
雀儿才领着两个小婢自外捧着铜盆与巾帕入内,却早已不见了刘徇的人,不由揉揉惺忪睡眼,疑惑道:“咦,大王怎只沐浴,便又走了?”
阿姝扭着被角,闻言气闷的捧起个布枕,用力掷于地,发出一声闷响,嘟着唇不满道:“他走了才好,我落得清净!”
雀儿等面面相觑,王爷分明是个和气的大好人,怎阿姝会这般生气?
……
而驿站外,随刘徇又匆忙赶往军中的刘季等三人亦是莫名疑惑。
原以为大王深夜赶回,定是挂念王后,要宿在驿站,是以他们也正解下甲衣,预备歇息。
岂止床铺还未铺好,大王竟又唤他们再赶回军中。
三人错愕的同时,对刘徇又是钦佩又是同情。
有那样美貌翩跹的王后,却偏偏是太后亲女,于这奔波途中,更不得机会好好亲近温存,只一心扑在公务上,这萧王,当得实在有些憋屈。
也只有刘徇这等能忍常人所不能忍,为常人所不能为的,才能挑得起这天子丢下的烂摊子。
想起突然壮大不少的队伍,三人望向策马在前的刘徇的眼神中,更多了几分敬畏。
先前刘徇为兄长锋芒掩饰,虽有贤名,到底不如刘徜,过去众人投奔,也皆是冲着刘徜而去。如今刘徜已逝,刘徇经此一事,定会声名远播,于冀州掀起不小的波澜。
待回营中,大多士卒已就寝,只余数队四处巡逻守夜。
刘徇令刘季等自去安歇,自己则取出一幅大汉疆域图铺于案上,举着油灯于冀州一地细看,心中暗暗估量着眼下形式。
此时,前去安顿赤巾军的郭瞿也恰入内,捧数十人连夜赶出的,书满赤巾军众人姓名编织的上百卷竹简来拜:“大王,赤巾万余人皆已编入行伍,登记在册,明日再晓以军规,稍加训练,便可启程上路。”
刘徇放下疆域图,目光略过一卷卷齐整的简册,冲郭瞿点头赞道:“君卿果然有才,短短数个时辰,便能将诸事理清。”他先前因劝娶一事,对郭瞿刮目相看,近来观察,更觉其是个不可多得的谋士,遂存心要考他一考,“不过,孤虽言明后日启程,却尚未定下,这冀州一地,究竟自何处入手。”
郭瞿投刘徜兄弟门下已界三年,未得重用,此刻忽被问以如此重要之事,登时双目一亮,思忖须臾,拱手道:“瞿愚钝,不敢揣度大王心思,只略言拙见。”
说罢,他捋着胡须上前两步,两指并拢,指着疆域图中的冀州一地道:“冀州虽占地不广,却为九州之首,素为沟通南北的要塞。如今,虽郡国并行,可冀州之地,除一真定为国外,其余皆为郡,除各郡守外,每一地豪强大族,乃至流寇匪徒的势力,都不可估量。”
他并起的双指渐指向图中冀州正中那一块:“依臣之愚见,当先联与大王同为宗室的真定王。真定国小,王手中却拥兵数万,实力不容小觑。然与环伺周围的诸郡相比,却微不足道。大王不若以此为据,借其力将四面之敌各个击破。”
刘徇面上露出赞许之色,此人果然不错,虽与他所算略有偏差,却十分独到。
“君卿所言十分在理,容孤思量再做定夺。”
说罢,他命郭瞿下去,自己则长久立在案侧深思。
真定固然是关键,必会先拿下,可他的目光,绝不止于此。
……
第二日,刘徇长留军中。
奔波多日,阿姝好容易有闲暇,便敞开屋门,与邓婉一同,唤来雀儿等婢子,围坐一堆,婢子们打着针线活计,阿姝与邓婉则取了棋与箸,玩起了六博。
棋局焦灼,一盘便是一个时辰。二人轮流投箸行棋,玩得不亦乐乎时,赵祐恰自外归来,见妻正双眉紧蹙,苦思冥想,不知如何是好。
他哂然一笑,坐于邓婉身侧,细观棋局,便一言不发,直接替她行出一步。
阿姝瞪着棋盘片刻,不满的扔下手中玉箸,冲赵祐撒娇:“阿兄又帮阿嫂,你们二人,欺负我一个!”
邓婉掩唇轻笑,瞥一眼方才经赵祐那一步后,便倏然扭转局势的棋盘,伸手一捏阿姝白净的俏脸,促狭道:“阿妹若觉不公,不若请大王来替你玩,如此,二人为伍,方不失公平。”
一提及刘徇,阿姝立刻蔫了,方才明媚俏丽的面色,也稍萎顿了些,讷讷道:“大王忙碌得很,哪里能与我玩六博?”
赵祐目光敏锐,顿察她行止不对。想起不久前,阿姝提及刘徇时下意识的害怕,他又生怀疑,凝眉问:“阿妹,可是他待你不好?”
“别怕,他若待你不好,阿兄立刻便领你回邯郸,咱们不必在此受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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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来投
阿姝才拾起的遇箸又落下,砸在棋盘上,顿时将盘上棋子搅乱。
她慌忙跪坐好,挺直身子,连连否认道:“不不,阿兄,我暂不能邯郸,他——也没有待我不好!”
赵祐霍然起身,还想说什么,邓婉却轻扯他衣角,打趣道:“夫妻间的事,哪里容得上你这作兄长的掺和?况且,自己的阿妹,你还不知晓吗?我身为女子,都爱得不得了,勿说旁人。”
赵祐侧目看一眼阿姝,风姿夺目,润若珠玉,他瞧了十几年,仍是爱若珍宝。
的确,这般模样,寻常男子哪有不动心的道理?
他心中的一口气渐缓,慢慢坐下,冲阿姝道:“阿姝——哎,经此番赤巾一事,阿兄算是看清了,刘徇有大才。即便没有大才,那也是有上天庇佑,才能有这样的好运,一夕之间便能壮大。阿兄能看出,旁人自然也能。日后,与他为敌者众,欲投他助他者亦众。”
“到时,咱们赵氏于他,越显微不足道。可你别怕,阿兄总是帮你的,你更得记得,不必一味的放低自己的位置,若真要跟在他身侧,必得先将自己与他看得一样高,他才能看得到你。”
阿姝目露迷茫,只似懂非懂的点头。
她这两辈子,于婚嫁一事上,从未体会过“顺遂”二字。前世的耿允,对她的颜色身段自是满意,却从来将她当掌中玩物,当作章后向他示好顺服的物件。这一世的刘徇,即便表面温和,待她不薄,她心里却始终忘不了,长乐宫大殿上他冷酷无情的令她万箭穿心而亡的模样。
明明是由父兄捧在手心长大的姑娘,却无论如何不敢在他面前展露真性情。
赵祐知她还不懂,遂暗暗叹息,爱怜的揉揉她脑袋,不再多言。
……
晡时,刘徇方从营中歇下。
他同王戍等经半日商议,方将今后的每日定例、操练等事项阐明,午后稍歇,又集合众人,严明军纪,一一操练,至此已整整一日。
王戍见他如此一心扑在军务上,不由又敬又愧,想起受伤的王后,纷纷劝道:“明日将启程,此地简陋,大王请回城中安歇吧。”
刘徇原还想留在军中,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回驿站。
毕竟在旁人眼中,他待赵姬甚厚,如今她伤未痊愈,的确该多去瞧瞧。
他遂又带着刘季三人跨马返城。
一路策马扬鞭,将近驿站时,已是黄昏,他却渐缓了速度。
昨夜的不愉浮上心间,他握着缰绳的手紧了紧,眉宇间也多了几分疑惑与不自在。他始终不懂,赵姬为何这般惧怕于他。
她的惧怕,仿佛并非是自嫁给他后,才渐有的,似乎出嫁之前,她便已自心底将他想做是个如狼似虎的大恶之人,随时要将她拆吃入腹。
他自问过去多年,从未昧着良心行过大恶,旁人提及他,也皆赞仁厚,怎只她与旁人不同?
他素来以为自己擅识人心,却实在不懂这小女子弯弯绕绕的心思。
这般想着,已近驿站大门,他遂不再多想,将马交给驿站仆役,跨入屋中。
阿姝正与雀儿玩六博,娇娇俏俏的面上因愉悦而润泽带霞,周遭三两个婢子围着瞧,十分热闹。
她白日里与邓婉玩时,因有赵祐助阵,总落下风,此刻同雀儿玩,才稍稍捡回了自信。
此刻正玩得兴起,却不料刘徇忽然回来了。
她面上的神采飞扬在见到他的那一瞬便散去大半,立马换上一副乖巧柔顺的模样,仿佛是个故作严肃的憨傻姑娘。
刘徇摸摸鼻子,似乎生出种错觉,仿佛自己是个不速之客,打断了原本温馨欢快的气氛,心中莫名憋闷。
但,这也是他头一回瞧见,她私下与婢子们混在一处时,竟这般活泼娇憨。
雀儿赶紧将棋盘等收起,上前服侍他更衣。
他却站在原地,既没挪动脚步,也没伸展双臂,只是望着她。
婢子们遂也全望着她。
自新婚那日起,他拒绝她靠近,她便再未主动替他更衣盥洗过,一切皆由婢子代劳。
他今日偏要令她亲自动手,打破这将他全然排除在外的氛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