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婚仪
阿姝张目望去,但见缓行而来的马车上,立着个身材颀长挺拔的年轻男子,正是她的新婚夫郎刘徇。
他头戴刘氏长冠,身披袀玄礼服,气宇轩昂,身姿不凡,尤其那张俊秀如玉的面上,竟挂着温柔和煦的微笑,几乎要令人错以为,今日新婚,他十分欢喜满意。
然待他自马车上步下走近,微笑着冲她伸手时,阿姝方渐渐看清,他令人如沐春风的笑脸下,一双眼眸清明而淡漠,正冷冷审视着她。
刘徇,字仲渊,今年二十有六,出身东郡,祖上与先帝刘宽同宗,为武帝八世孙。然因推恩令,到刘徇、他父亲刘安这一辈,早已家道中落,虽仍是宗室,却仅为区区一濮阳县令。
其兄刘徜少有大志,于成帝骤崩,外戚乱政时,因抗苛捐杂税,以“匡复刘汉”为名,联东郡各豪强大族,以数千人忿然揭竿而起,后于起义途中遇梁王军投效之。
这短短五年里,刘徜锋芒尽显,功名赫赫,反观刘徇,因为人谦恭谨慎,不露声色,虽也时时追随于兄长脚步,却鲜少树敌。
然阿姝知晓,这一切不过是他的表象,其人善隐忍,实则外热内冷。
长乐宫的那夜又一次浮现,眼前温润的面庞与那日的冷漠无情渐渐重合,阿姝只觉周身又疼痛起来,伸出放入他掌中的一手也变得冰凉,微微颤抖。
刘徇察觉到她不由自主的颤抖,略疑惑扬眉,然不过须臾,便又仿若无事,不再望她,只如谦谦君子般小心搀着她登上马车,随即便飞快松手,与之缡带相结,在众人目光中缓行而去。
刘徇初封王,无府邸,暂居原属刘徜的大司徒府,这婚仪便也在大司徒府行。
这一路上,围观者甚众,他始终秉着笑,一丝不苟。阿姝在侧,也不敢松懈,即便心有惧意,也努力挺直脊背,显出大族之女的气派。
婚仪是门面,若她连这一关都过不了,日后还如何立足?
黄昏时分,车马行至大司徒府,隔着一段距离,便闻府中钟鼓琴瑟之音,间或夹杂着嘻笑嘲讽之声,远远望去,众人看似皆衣新结彩,喜上眉梢,然待稍近,才觉观礼者已俨然分为数派,既有章后与耿允近臣,特来刺探凌|辱,也有刘徇部曲,个个面色冷峻,未见欢欣。
然更多的,还是秉着观望的态度,凑个热闹的寻常朝臣。
府内一应装点,虽样样从简,深合刘徇简朴作风,却又不过分凋敝。
阿姝甫一踏入大门,便隐约听有唱衰之声:“大司徒曾有高祖之志,为人光明磊落,豪迈放达,可他这二弟,却全无承兄长之志的模样,真是可怜又可恨。”
其人声之高,仿佛生怕旁人听不到。
众人循声望去,原来是当日尊太后之命,以言语相讥,诱刘徜出言不逊而至丧命的光禄大夫彭胜。此人原出身草寇,因读过些书,且巧言令色,口舌灵辩,投靠梁王后,入章后的眼,遂一路扶摇直上,为不少中直正派的朝臣所不喜。
此刻当着众人面,与婚仪之上大放厥词,显然是要激刘徇失态,好让他落得个同刘徜一样的下场。
众人皆屏息凝神,侧目望向才步入门内的新婚二人,只欲瞧这新封的萧王,是否会当众失态,如闪逝流星般迅速湮灭。
阿姝亦是心中一紧,稍稍侧目。
她距他不过半丈,能清晰的瞧见那双低垂的眼眸里一闪而过的阴霾,与他宽袍大袖中微微攥紧的拳头。然不过须臾,那一分僵硬便消散不见,转而又恢复方才温润喜悦的模样。
他主动牵起阿姝的手步入礼堂,在众目睽睽下,朗声笑道:“今日乃徇之喜日,得妇如此,徇之大幸也,诸君,勿再言旁事。”说罢,颔首示意礼官相引。
众人闻言,这才将目光自他身上移至一旁的新妇身上。
然只这一眼,却令众人惊愕,恨不能抚掌大叹:久闻赵姬美名,如今一见,方知名不虚传!
但见新妇白雪琼貌,明珠绛唇,一身的冰肌玉骨,在玄色曲裾下,更衬婀娜纤细,身轻如燕,顾盼间,仙姿玉颜,神采飞扬,直令人目不转睛。
便是方才出言不逊的彭胜,此刻也一时无言。
如此美妇,当真便宜了刘徇!若早窥得其真容,即便有克帝星的命格在前,只怕天下也不乏趋之若鹜的豪杰丈夫。
怪道刘徇连兄长新丧之痛都能忘怀!
一时间,众人不再议论,只拿意味深长的目光来回逡巡二人。
阿姝只觉如芒在背,越发挺直身板,一丝不苟的平视前方,柔顺而端方的随礼官牵引一路向前,试图忽略旁人异样的目光。
若非她早知他内里心性,只怕方才也要被他似真非真的话语骗过,以为他对这桩婚事甚是满意。
众目睽睽下,阿姝同刘徇一一行过沃盥、对席、同牢、合卺礼,最后结发,受众宾客祝贺敬酒。
至此,礼成。
黄昏将近,宾客正该饮酒进食后散去,彭胜却好似意犹未尽,借着酒意冲刘徇高喊:“都道婚嫁之宴,百无禁忌。今萧王得佳人,如此喜事,岂能无歌舞助兴?不如请王一展风采,与众同乐。”
他得章后与大司马意而来,若不能令刘徇色变,实不甘心。他就不信,刘徜之死,当真令其毫无触动。
话音方落,便有数人心领神会,纷纷应和:“请萧王歌舞!”引得众人兴起,高声叫唤。
而刘徇旧部们则个个面色阴沉,再无掩饰,更有数个,已是忍无可忍,蠢蠢欲动。
若是寻常婚仪,新郎的确当以歌舞助兴,表喜悦之意。然此桩婚事,本就是为人逼迫,且此时刘徇孝期未出,便行婚嫁,已是犯忌,为世不容,再兴歌舞,更是错上加错。任谁都能瞧出,彭胜此举,实是欺人太甚。
然刘徇却仍是锋芒尽敛,泰然自若起身,笑观众人,仿佛未察彭胜语中侮辱不屑之意,朗声道:“君所言不错。”
他做思虑状,眼神划过身侧新妇,倏然微笑道:“既如此,徇便唱一曲《佳人歌》,博君一乐。”
言罢,他大步上前,于庭中站定,示意乐师起奏,便于众目睽睽下,拂衣顿足,高歌起舞。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此乃百年前乐师李延年传世之作,刘徇显是用此曲,赞新妇赵姬之美,可令英雄失宏图大志,其言语行止间,全不似作伪。
难道真如他自己方才所言,得此妇,心甚喜,忘乎所以?
众人目光再望向新妇,如此颜色,又似的确在情理之中。
莫说旁人,便是阿姝,都觉恍惚,一时辨不清他心底到底是喜是怒。直至被仆婢簇拥着入新房,她都未回过神来。
新房便设在大司徒府,刘徇的寝房中。
屋子半新不旧,分内外两室,外室设坐塌案几,案上有漆杯等物,座后置屏风箱笥等物;内室则有矮床与卧榻,并三两灯台、箱笥。一应陈设布置皆朴实无华,最奢之物,仅一错金青铜勾连云纹博山炉,其中正焚熏香,青烟袅袅而升。
高低错落的烛台上灯火摇曳,将屋子照得恍如白昼。
天色渐晚,阿姝至床边静坐等候,心中仍恍惚忆着方才的事,只觉越发迷惑。
众仆婢退下,只余一婢雀儿随侍。
雀儿与阿姝同岁,原是邯郸佃农之女,后因饥荒,父母双亡,四处流落,卖身于赵氏为奴。因其年幼,又生得一张阔脸,即便是因饥饿瘦得皮包骨时,也仍能见福相,赵复便择其为女儿阿姝的侍婢。二人可算是一同长大,虽为主仆,情谊却深。
“阿姝,方才瞧,萧王竟是十分心悦你。如此,公子当能放心了。”雀儿天真,见无旁人在侧,便一面替她更衣梳洗,一面闲谈。
阿姝蹙眉摇头,屋中清净,倒令她方才模糊的神思清明了不少。
“他哪里会心悦我?我若没猜错,他方才那模样,全是作伪。”
雀儿瞪大眼,圆圆的面盘上满是惊愕之色:“怎会?他方才说得那样真,唱得那样好,生得也那样俊,怎会有假?”
阿姝失笑,伸手捏捏雀儿的手:“我看,你便是被他的俊,迷惑了。他看来温和,实则心里冷硬得很。”
时人尚美,无论男女,若生得一副好皮相,未做动作,便能先得人心,刘徇便是如此。他生得一副气宇轩昂,面如冠玉的好皮相,辅以惯常彬彬有礼的温和之态,未露声色,便能在无人察觉之时收服人心,与当世之豪杰相比,虽未显诸多锋芒,却胜在润物无声,潜移默化。
一如方才在庭中,观礼者,只怕十之□□,都信了他今日的喜悦之心。
雀儿百思不得其解,正待再言,外头却有人高声唤:“萧王至。”
原是外头宾客尽散,刘徇回来了。
只见屋门自外推开,他踏星光而入,一身疲惫酒意,想是方才被人灌了许多酒,定是彭胜仍不死心,撺掇旁人所为。
阿姝与雀儿对望一眼,话音戛然而止。
作者有话要说:《佳人歌》来自西汉李延年。
婚礼上不论身份贵贱,唱歌跳舞是汉代习俗。
第6章入见
雀儿方才原笃定萧王当真是心悦阿姝的,可此时见那立于外室的男子,却又不大确定了。
他虽还是副温和的样子,可脸上的笑淡了些,眸光里多了几分瞧不清的淡漠,看似与方才相同,实则又截然不同,令人浑身不自在。
阿姝无端紧张,心口跳了两声,强压下莫名的慌乱,上前两步,温声道:“浴汤已备,请大王宽衣。”说罢,稍靠近些,伸手欲替他卸冠解衣。
谁知她尚未触到衣衫,他却忽然警醒一般,双眉凝起,本能大步退开躲避,仿佛一点也不愿教她触碰。
那下意识露出的嫌恶之色,令屋中众婢错愕,面面相觑后,皆悄声垂首,无人再敢多看。
阿姝心觉难堪,双手在半空中僵硬一瞬,随即默默咬唇收回,讷讷望着他,不再言语。
酒后的本能之举,定作不得伪,看来她没猜错,方才所谓的喜悦,不过是诓骗旁人罢了。明明还曾当众牵着她登上马车,转眼已是无情。
刘徇似乎察觉自己失态,略恢复些清明,冲旁人摆手道:“都下去吧。”
众人依言退下,雀儿心中忧虑,未敢直接离去,落在最后,大着胆子说了句:“大王,尚有撒帐礼未行。”
所谓撒帐礼,乃指新婚之夜,为祈求多子多福而兴之俗。夫妇二人同坐,由妇人遥撒五色同心花果,二人以裾盛,得果多,则子孙绵延不绝。
原是个寻常婚俗,可刘徇大概是今夜忍得太多,此时再听,竟是陡然冷下脸,面无表情沉声道:“下去。”
雀儿被吓了一跳,赶紧躬身离去,不敢再发一言。
屋里只余二人,刘徇再不费力维持风度,面目彻底冷肃下,一言不发,自顾自的解下腰带,褪去礼服,露出底下掩藏得严严实实的衣物。
那是一片缟素。
阿姝只觉双目刺痛,一时侧开眼,不敢再看。
时值初夏,新婚日,他于厚重婚服下再着缟素,显而易见,是为兄长刘徜戴孝。
孝期被迫娶仇人女,任谁都难咽下这口气。
阿姝心里又酸涩,又惶恐。
此时他越是隐而不发,日后复仇时,便越要一雪前耻。
想起长乐宫那一场屠戮,她浑身僵硬而颤抖,再无半点动作,只眼铮铮望着他将那孝服仔细叠好,转身大步跨入浴房。
这一去,便是许久。
久到阿姝跪坐在榻上,直望着烛火,忘记方才的恐惧,昏昏欲睡。
也不知过了多久,待刘徇披衣回屋时,便见她娇小的身躯倚在榻上,脑袋一下下点着胸口,犹如小鸡啄米。
他不由停住脚步,细细望去。
这女子的确生来一副好皮囊,与其母章后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倒不负盛名。
只可惜,于这境况下嫁给他。
听闻赵姬自幼生在邯郸,先帝驾崩后,方于最近,自邯郸西行,与太后母女相认。
可不论如何,到底是章后十月怀胎而生,多年未认不代表毫无母女情分,怎么瞧都并非无辜。
他本不想娶她,那日在未央宫,差点便当面怒拒。
幸好那时理智尚在,他只道回府思量。
时门客部将正因兄长之死而群情激愤,纷纷劝他拒亲。唯一人劝娶。
此人郭瞿,字君卿,南阳人士,年四十,及冠后曾事稼穑近十年,于三年前才投于兄长门下,此后却再无半点建言献策,直至今日,方一鸣惊人。
问之,乃曰:“太后与大司马之意甚明了,明公忍之,娶之,方可出长安。反之,当如大司徒。”
闻言,他这才权衡利弊,思忖许久,终深以为然,于第二日亲自入宫求娶。
此后便是仓促议婚,直至今日他当众受辱。
郭瞿所言果然不错,照今日情形看来,若他当日拒了,以章后和耿允的为人,绝不会轻易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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