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要是苏军也同时出兵协助越南战场,岂不意味着历史重演1969年的中苏对立?
安德里安身为高级军官,哪怕不上前线,也得统筹指挥吧……沈荣河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一边是他的国家,一边是他的爱人,他珍惜的事物总是彼此矛盾。
只是此时此刻,沈荣河还抱有一丝侥幸,仍默默祈祷着战火不要再蔓延到他们身上了。
战争一旦开始,所有的关系都会变得像纸一样脆弱。在战争的硝烟中寻找一个人,只有死亡名单上的铅字最醒目。
更何况,在战争中,毁灭和死亡,永远以突然而惨痛的形式,降临到那些原本与战争毫无关联无辜者身上。战火连天、硝烟密布的世界起因于政治,但却不是政客们的世界……仅将百姓们推入生灵涂炭的深渊。
然而纵使沈荣河再忧心忡忡,也动摇不了当局状况半毫。更何况,部队已经开始了超高强度的集训,沈荣河顶着压力夜以继日地操练,已经疲惫不堪——回到宿舍,几乎脑袋一沾着枕头,就立马陷入了昏黑的梦乡。
不过这样也好,省的他还有力气分出心神在其他事情上。
历史的脚步从不会为任何一个人停驻。国与国错综复杂的关系如同一张铺天盖地的巨网,冥冥之中已为一切埋下伏笔。
沈荣河不希望到来的那天,还是降临了。
1979年2月17日,星期六。
本该是悠闲的休息日,孩童奔跑着嬉笑、大人寒暄闲谈的声音被火箭炮群轰炸的声音取而代之,铺天盖地的炮火重重滚落在中南半岛东部的红土地上。
远山渐次葳蕤的植被燃烧成枯灰,连片葱郁的茶林被战火削平。
深陷囹圄的前线士兵操着冲锋枪、手榴弹和火焰喷射器吼叫,污浊的血浆和潮湿泥土混在一起,在热带焦炽的阳光下,到处弥漫着死亡的腐烂气味。
新的废墟拨地而起。
2月17日,北京。
平静如初。
新华社奉中国政府之命发布声明,谴责越南当局不断侵犯中国领土,宣布中国边防部队被迫奋起还击。
除了作战指挥机构,记者们的加急电报,长途电话,传真、电报,从北京争分夺秒地传送到各个不同省份以至国家。
晚七时前,普通市民已忙不迭地聚坐到公共电视屏幕前,等待“新闻联播”的最新发布。
离他们两千五百公里之外的地方,正在快速地覆没。
可对于局外的人们来说,他们仅有的感觉不过是一点对“战争”这个词本身的神经性紧张罢了。
第26章
“喀嗒。”
沈荣河把脚撑撂下,将自行车停稳后,仔细地把车锁扣上。
他余光一瞥,伸出手指将车把上夹着的一小片树叶轻轻掸下去。
“哟,一戎,新车啊?”
路过的徐胜正要去指挥部,没几眼便看出了不同。
沈荣河那辆旧车起码用了五年,车铃都锈了,车身也斑斑驳驳留着没被磨掉的漆,这一经对比,显得现在这辆新车漂亮又端庄。
沈荣河眼角微微上扬,露出点笑模样,弧度不大,但却像春风那样能浸润到骨子里似的。
“含英给买的,她前天从美国回来了。”
对方“哇”地感叹出声,夸张地比了个大拇指:“含英可以啊,你这当哥的有福了!”
沈荣河又一声轻笑。他昨天才见到含英,两个人半年没见,含英好像突然变得成熟了许多。只不过女孩儿的心性没怎么变,见到他的第一眼,还是激动地流出了眼泪。
只不过现在含英当上了组长,工作忙了不少,想必以后相聚的时间也逐渐有限了。
“任连长!”
沈荣河正揣着满腹心事,前脚刚迈进人事部,就听见有人叫他。
他循着声音望过去,是几个年轻面孔,为首的红光满面,笑得有些憨厚,手中捧着个深瓷坛子:“任连长,这是我自家酿的酒,您尝尝。”沈荣河点了点头接了过来,抬眼无意一问:“家里有喜事?”
旁边的人笑嘻嘻地抢着替他答了:“他这次回家结婚去了。”
“恭喜。”沈荣河闻言道。他看了一眼那男人,对方的确脸上满是掩饰不住的喜悦,漆黑的眸子里无意中带了点暖意。
“最近好事儿不少啊。”
刘邵诚手里也有个一模一样的瓷坛子,声音不大不小地响了起来。发现沈荣河的目光,他打了个哈欠,连带着气声问道:“晚上喝两口去?”
“今天我……”沈荣河微微皱了皱眉,同一时间刘邵诚就按住了他的肩膀叮嘱道:“你别找借口,你说现在还有啥事儿用你操心啊?老三跑了就算了,你必须到啊。”
老三和女朋友总是吵吵闹闹的,沈荣河明白刘邵诚是什么意思,只得顺从地点了点头:“我晚点过来。”
“成啊,记住了。”刘邵诚胡乱揉了把他的发茬,算是跟他道了别。
沈荣河一开始下意识地想拒绝对方,是因为任老先生前几日着了凉,一不注意就染上了肺炎。趁着休息日,沈荣河本来计划着去医院看望一下任老。
不过现在问题也不大,家里现在空空如也,大人老人都不在,他喝完酒直接回宿舍就好。
他顺便在路上买了些温补的饭菜,给任老打包带了过去。
暖风吹拂着他的脸颊,送来的懒洋洋的气息,似乎有种减轻疲惫感的力量。
刚一进病房,沈荣河的第一感觉便是——老人的面容憔悴了许多。
老人家大病一场,整个人瘦得脱了形,颧骨高高耸起,更衬得那下陷的双颊干瘪枯槁。
他看见沈荣河来了,露出一个和往常一样的笑容,只是声音有些有气无力:“荣河,来啦。”
沈荣河赶紧握住老人颤颤巍巍抬起来的手:“您怎么样?”
任老眨了眨眼:“好多了,没多大事儿——”
沈荣河不认可地摇摇头,握紧那只干枯的手:“您休息休息,待会儿多吃点饭。”
“我老了。”任老闭上了眼睛,语气感慨。
沈荣河听见这话心里一跳,不由得重新审视起这个相处九年的老人。
和记忆中最初见时那个温和儒雅的任老先生相比,眼前的老人已经两鬓斑白,眼珠也泛出些苍老的棕黄来。
“我这一辈子,这么一眨眼就过去了。”
沈荣河看着他,张了张口,想说些安慰的话,却不想对方下一句话直接令他愣在原地。
“你还在等那个苏联姑娘吗?”
他听到这话,眼里流露出几分错愕,正对上任老此刻平静如水的目光。沈荣河知道自己现在的神情在对方眼里一目了然,于是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任老轻叹了口气,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大半辈子都是一个人挺过来的,知道那是什么滋味。
他之前鼓励过沈荣河,遇到合意的就去争取,也安慰道若是两个人真心相对,再大的困难也能克服……他现在突然不大确定自己那时候说的话合不合适了。
需要跨越国家、种族、身份和偏见的爱情,在这个时代太容易被扼杀。
再者说了,照荣河这样遥遥无期地等下去,得等到什么时候?
沈荣河还年轻,不该早早地将自己和另一个人的命运栓死在一起。
“新闻你也看了……苏联又开始向阿富汗派兵了。能在大使馆工作的,也不是普通人吧?”
任老紧了紧交握着对方的手指,眼里带着无声的关心和担忧,字字恳切:“傻孩子,离开了人家,你自己也得生活呀。”
“可是……”沈荣河眉眼间露出些许迷茫,似乎不解于对方为什么转变了态度。
“我知道,情谊固然是可贵的。可若是这份情给你增添太多负担,那荣河,你就得掂量掂量这么做值不值得了。”
老人语重心长的告诫,在沈荣河心里,像是对他长久坚持以来的一种质疑。
他眼帘低垂,黝黑的睫毛平静地铺在眼睑上,仿佛一幅静止的画,只有黑玉似的眸子闪了闪。
“……只要最后能是和他一起,什么苦我都愿意受着。”
他声音轻轻的,像是说给自己听一样。
见对方这么回答,任老面上愣怔,低下头,也说不出其他劝说的话了。
一片默然中,不知道是谁发出了一声叹息。
第27章
沈荣河到的时候,刘邵诚和徐胜已经喝开了。就他们三个人的聚会,也不用多讲那些应酬的礼仪,刘邵诚看见他,点了点身边的座位示意他坐下。
除了早上他们收到的自酿酒,徐胜还带了三斤白酒,周到地给他们一人一杯满上。
“干了!”
刘邵诚率先端起一杯,与他俩碰了碰杯,咕咚几下就咽下肚去,颇为不拘小节地抹了抹嘴。
徐胜也毫不含糊,喝完手里一杯,又继续给所有人满酒。自酿酒的度数低,他直接抄起一坛,喝白水似的灌。
“慢点儿,慢点儿。”沈荣河看不下去对方这生猛的架势,只怕他喝着喝着就趴下了。
他一不像这俩人这么能喝,二不想加入他们幼稚的一论高下中去,所以喝的比较慢,趁着他们对斟还捡了些间隙休息。
“哎哎,你那边儿绣花呢?”
刘邵诚一下就看出沈荣河偷懒的意味。他脸上已经浮起层红色,只不过眼神里没有多少醉意:“酒我都给你留着呢,别扫兴啊。”
“啧啧,刘营长就这会儿作风好严谨的。”
徐胜像模像样地学着他们团长摇了摇头,脑门上直接挨了刘邵诚一巴掌:“你他妈的——就会臭贫。”
原因是因为几天前刘邵诚被团长点名批评他带的营纪律涣散,被罚了一周体能,当事人到现在也不大服气。
沈荣河也希望自己也能像他们一样无忧无虑地敞开了去喝,可是另一个人的身影总萦绕在他的脑海里,无论现实还是梦境。
越战爆发时,苏联出人意料地选择了冷眼旁观,没有出动一兵一卒,也让沈荣河当时长长地舒了口气。
然而将近一年,对方了无音讯——这意味着什么?
他信任安德里安,所以始终没往对方可能会违背诺言那方面想过,只觉得一定是发生了什么让他为难的事。
可现在,他觉得自己实在摸不透对方的想法了。
一想到这,沈荣河就有种无力的委屈感。
“安德里安……你别总让我猜,好不好?”
他埋下头,小声自言自语道。
自然没人回应他。其他两人酒兴正浓,还在吵吵嚷嚷地胡侃。
沈荣河融不进去这样欢畅的气氛,他现在只想大醉一场。
一顿喝下来,三个人都已经醉了。尤其是徐胜,整个人软瘫瘫的,背靠着墙壁,腿脚胡乱盘在一起,时不时瞎蹬一下。他醉眼迷离,嘴里嚷囔着没有意义的音节。
“醉着醒着都这么烦人。”
刘邵诚颇为嫌弃地撇了撇嘴,他酒量最好,现在还算清醒,眼看着自己若不管徐胜,恐怕对方就得在这过夜了。
“一戎,你能自己回去吧?”
刘邵诚从徐胜后背一把架起他的肩,扶着他调整了一下姿势,显然一幅准备好要一路把他托回去的模样。
沈荣河自然明白对方一个人也管不了两个。其实他也喝了很多,甚至比任何一次喝得都多,只是他醉了不发酒疯,甚至面上不怎么显露。
但他还是点了点头,眼神示意对方放心:“我缓一缓就回去。”
刘邵诚叮嘱了他路上小心,便搀扶着摇摇晃晃的徐胜走了。
沈荣河这才用手指按了按太阳穴。他现在脑袋晕得天旋地转,满满涨涨的,要裂开一样。
他闭着眼睛又多坐了一会儿,还是感觉头晕目眩,眼前的景物都有些不太真切。想着再缓也好不了多少,他只得靠着自己慢慢找到平衡,走上几步便靠着墙歇一会儿。
就这样反反复复,平常一段十五分钟的路,他愣是花了近半个小时才抵达宿舍楼区的大门。
“快到了……”沈荣河心里这么想着,本以为精神能稍稍好一些,事实上——这一瞬间,一种剧烈的落寞向他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
不只是为了这一小段只能靠他自己的路程,更是因为无数个希望那个人就在自己身边的时刻。
若是平常,发生了这点儿事就让他觉得心里难过,那沈荣河都要嘲笑自己矫情了。可这次,他安慰自己——是酒精煽动了情绪。
不论何种起因,现在各种烦思忧愁一时间全涌入了他的脑海中,沈荣河只觉得此时此刻,他的心脏像是被人向两边撕扯,难受得快要炸裂一般。
“操……”
他终于没忍住,低骂了一声。
可刚骂完,他眼圈就红了。
大概因为今夜的墨色很浓重,哭了也不会有人发现。
就哭这一小段路吧,他心里大胆想着,眼泪就像是初春的河流凌汛,一股一股地往外涌。
gu903();眼前又成了晕花花的一片雾,他揉了揉眼,使劲分辨着一模一样的楼牌号。突然,沈荣河的瞳孔像是快速定焦一般,忽地定格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