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气温悄无声息地转凉,葱郁茂盛的树木凋败得七零八落,似乎只发生在一瞬间。一片陨黄焦枯的落叶堪堪拂过沈荣河的面,让他有一刻的怔神儿。
想到张连峰,沈荣河就不可避免地想到自己老家的父母和妹妹。
说不想念那都是骗人的,可这么多年下来,他只能让那点思念慢慢烂在心里,等那个“家”的缺口慢慢结痂。
因为他们都是现在的他必须割舍的事物。
仿佛周身笼罩上一层空寂的荒凉,他还是那只孤鸟,寻觅不到栖身之所,无望又孤独地在寥阔的上空一遍遍盘旋。
饶是他已经习惯了这种无力的疼痛,情绪还是不由自主地低落下来。
多讽刺啊,他这七年来拥有的一切,家庭、军衔、朋友……那些东西盖着的是任一戎的戳儿,竟都不曾真正地属于沈荣河。
只有安德里安,只有安德里安属于沈荣河。
然而这般低谷的扭转则发生在晚饭后——沈荣河收到了一封信。
会给他写信的人不多,他心里隐隐约约有了猜测,再匆匆扫过一眼寄信人,果真在他意料之中。
任含英。
掏出信纸,沈荣河粗略地浏览过一遍后,倏忽间松了口气。
任含英交上男朋友了,她邀请自己周末跟他们一起吃顿饭,互相认识一下。
沈荣河在心里把她当成妹妹那样看待,自然得像个兄长那样担起责任。任家大哥位高权重,腾不出时间,他必然要好好替家里人把把关。
只是他们当兵的,单休制下,只有周日的半天假可以出去放放风。任含英的约不可不赴,那安德里安呢,他们什么时候见面?
他再请假,刘邵诚那关恐怕也过不了,那么这一拖就要再等一周——这样太久了,他等不了。
他头一次对身在部队产生了烦躁。
要见妹妹的交往对象,他必然要打扮得体面些,最好还有点不怒自威的感觉,可以不动声色地表达出“小子,要是敢玩弄我妹妹,我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然而沈荣河本身的长相不属于威严的类型,甚至那双漆黑的眼睛看起人来,总有一种沉静温和的意味。但他穿起军衣来,却显得很英挺,连缄默里也夹杂了锐利的锋芒。
地点订在鸿运饭庄,沈荣河对那儿轻车熟路。刚一进门,就听见嘹亮清脆的女声隔着老远招呼开。
“哥,来啦!”
任含英笑得颇为灿烂,整个人有种沉浸在恋爱喜悦中的容光焕发。沈荣河朝他们的位置望过去,却没想除了他们二人,还有个不速之客——崔娟。
等他走到了位子,任含英连忙小声解释道:“就是把陈书亭介绍给你们……崔娟是我的好朋友嘛。”
沈荣河沉默地点了点头,他就算之前不懂,现在也该明白了——这是撮合他和崔娟呢。
他自然不会在外扫了任含英的面子,只是微微颔首,有些头痛的用余光瞟了眼一旁算不得熟悉的女孩。
得找机会说清楚才行。任含英口中的“陈书亭”便是此时坐在沈荣河对面的年轻人了。人如其名,他的模样很干净,浑身散发着股知识分子的劲儿,鼻梁上架着一副教书先生那样的眼镜,看人时有种少年老成的感觉。
“任一戎。”沈荣河自报家门。
“一戎哥,幸会。我是陈书亭。”陈书亭忙伸出手,沈荣河顺势和他握了握手。
对方的手部皮肤很白,和安德里安一样,可后者的手是握枪杆子的,比他的手掌要宽,要粗糙,也更让他心动些。
紧接着,一旁的崔娟也主动开了口:“戎哥,我们上次见过的。”
沈荣河回过神来,维持着温和的笑:“您好,又见面了。”
崔娟看见他的笑容,也情不自禁地弯了眉眼。
“来来来,吃菜吧!哥你喝酒吗?让书亭陪你喝点?”任含英热情地张罗着,崔娟一听也接上了话:“记得戎哥好能喝呢,上次喝了不少。”
沈荣河只得一笑而过。他心里实则感到罪恶:毕竟这女孩从为明确过什么,他若拒绝人家往来,显得太无礼,也太自作多情;所以他如今知道了这女孩的意思,也只得揣着明白装糊涂。
气氛确实不错,他和这年轻人就对酌了几杯。一面聊着,他了解到陈书亭是一家报刊的主笔,任含英在那报纸上投递过几次新闻,在谈话中发现彼此居然是校友,再加之俩人性格合拍,马上聊的火热,一来一往,便渐渐好上了。
“那……现在说的中苏关系,你怎么看?”沈荣河状似无意地提起,抿了一口酒,静静地看着眼前的青年。
“不好说。”这陈书亭也是个对实事有番见地的人物,他沾了点酒,人也放开了:“别看现在在谈条约,报纸上一律写着进展顺利……我认为,谈不拢的可能性占八成。”
沈荣河闻言皱紧了眉头:“怎么说?”
陈书亭也不避讳,为他一一讲解:“苏联跟我们的矛盾太多了,先是边界问题,还打了架,再加上意识形态上的分歧,关系已经走向破裂。如今美苏争霸,中美破冰,而苏联扶持越南——你看,今年一月份,越南统一了,马上要在中南半岛搞霸权主义,要削弱中国在亚洲的影响……国际关系不是那样非黑即白的,但中苏的对立是毋庸置疑的。”
“那…会打起来吗?”沈荣河转了转酒杯,声音里带了点紧张。
“不,那不至于,但中苏关系大概会一直走下坡路。”
沈荣河点了点头,闷了口酒。
他们这些小人物,自然左右不了国际关系的发展方向,可他也不忍心这两个曾经亲密的国家再次成为敌人,因为那意味着他和安德里安又将身处敌对的两个立场。
想到安德里安,沈荣河不禁转而问任含英道:“含英,你知道苏联使馆那边的人什么时候走吗?”
任含英正和她的小姐妹说着悄悄话,突然被点名,不由得愣了一下:“可能一周,也可能一个月,这我们也说不好。”
一周吗?沈荣河心下一沉,连带着目光有几分波澜起伏。
“戎哥…在那边是有什么认识的人吗?”崔娟心细,一下就看出了端倪。
“没什么,只是问一下。”沈荣河敷衍地笑笑。
这顿饭吃得宾主尽欢,总的来说,这次
“考察”结果还算如意。陈书亭出身于书香门第,父母皆是高知,这倒和任含英称得上门当户对,他本人虽看上去随和,对于任含英却维护得紧,这点令沈荣河挺认可。
吃完饭,也到了散伙的时候。陈书亭提出骑车送任含英回去,邀请对方坐在自己的后座上。
结果任含英刚坐稳,陈书亭用力蹬了一下链子,愣是没骑动。
“加强锻炼啊,小陈。”沈荣河不由得笑道。
“千斤(金)小姐嘛。”对方单手扶了扶眼镜,也开玩笑道。接着,他突然想起来了些什么,正色道:“对了,我们刊打算搞个军人专访,让大家伙儿也了解了解这群可敬的人……一戎哥,您能腾出时间吗,我想采访您。”
沈荣河从没受到过这样的邀请,不过关系到了这份儿上,他自然能帮便帮,沉吟道:“我尽量,到时候让含英捎信吧。”
俩人才放心的走了,一路上还遥遥传来他们的笑声。
他看着这场景,心下有些安慰,再扭头看了看崔娟,提议道:“我也送一下您吧。”
崔娟脸上立马浮现出红晕,眼睛闪闪发亮,她先是道了谢,又细声说道:“戎哥,你不用这么客气的,我和含英一样大,你像含英那样叫我小娟就行。”
沈荣河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只模棱两可地转眼看向了别的地方。
崔娟看着他在灯光下俊朗的侧脸,语气轻而温柔:“我一直很欣赏戎哥这样的人。”
沈荣河一听,感觉头皮险些炸裂。他看向对方,只对上一双清澈见底的,写满对他的倾慕的眼眸。
“我……我对您很有好感。”
沈荣河浑身僵硬,也不知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他躲过女孩真挚的目光,低低地开口:“很抱歉。”
“我对您,没有任何感觉。”
这话很伤人。沈荣河知道自己本可以选更委婉的说法,但他这几天的烦躁不安积压得太多,让他不自觉地迁怒到了这个女孩身上。
再加之任含英口中“一周”的阴影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他怎可能有与别人花前月下的半分心情。
崔娟的眼眶渐渐噙满了泪水,那眼神似乎在问为什么。
明明十分钟前,他还坐在一旁让她快乐地发笑,现在却能让她哭得像个泪人。
“…十分抱歉。”他缓声道。
女孩儿还在哭,声音压制得一抽一抽,带着伤心的哽咽。沈荣河受到那哭声的感染,也不禁觉出几分萧瑟的寒意。
秋天要过去了。
第18章
再过几个月,就到一年一度的评选了,军队里的事也多了起来,忙得沈荣河有些晖晖噩噩。
许诺给陈书亭的专访也排在了这几天,跟上层领导汇报完意图,他们觉得主意不错,有助于提升军人们的形象,很干脆地交代下面给他批了假。
沈荣河倒想直接飞奔到大使馆,可怎么也得优先正事。好在陈书亭办事爽利,马上和他定好时间见面。
采访过程中,问题也都比较中规中矩,大多倾向于个人身为军人的职业观,进展还算顺利。等到专访结束的时候,天已经黑了。现在并不算晚,只是北京的冬天要来了,天黑得越发早了。
简短的告别后,沈荣河立马动身去了苏联大使馆。登完记,他很轻松地找到了安德里安的楼下。看着这栋熟悉的楼,他甚至有种欣慰感,毕竟时隔整整两周未见,自己简直快要得相思病了。
他心里欢畅,仰起头,想找找安德里安的灯有没有亮,不看不打紧,这一看,他立马发现了——对方就正在自己的阳台上站立着,双臂撑着扶拦,修长的身体前倾,下颚上扬不动,似乎在看月亮。
他的手上点了一根香烟,但没有抽,只是让它静静烧着。
安德里安好像很喜欢月亮。
沈荣河在下面注视着他,暗暗心想。虽然从下面看不清安德里安的表情,他却觉得对方此时的眼神一定深邃怫郁。
他知道安德里安情绪低落时的模样:神色平静,无波无澜的目光不动声色地笼罩上一层尘霾。
可沈荣河见不得那副模样,因为他明白,就那双浅色的眼眸,不声不响地藏了太多秘密:期待、痛苦、喜欢……所有的一切都不露山水,又小心翼翼。这一点也最令沈荣河心疼。
“安德里安!”他忍不住喊道。
而楼上的人听见了他的声音,立马低头寻着声音看下来,直到看见他的身影——沈荣河确定他找到了,因为对方的动作停住了,整个人怔了一会儿,然后才反应过来,指尖那点火光迅速被掐灭了。
哪怕并看不清对方的眼睛,沈荣河总觉得他们的目光已然交汇。他就这样仰着头,和楼上的人久久对视。
四周似乎跟着升起一种温情,慢慢地化在温柔夜色中,连空气中也带上些许含情脉脉的气息。
而后沈荣河猛地惊醒,他想,他应该立刻抱一抱对方。
于是他噔噔几步,与时间赛跑那样飞快地跑上楼。紧接着门从里面打开的那一刻,他刚好站定在安德里安的面前。
哪怕气儿还没喘匀,他还是情不自禁地露出一个笑。
大概是因为看到对方的眼睛时,他突然把一切烦恼都放下了,只剩下最单纯的高兴。而安德里安却直直地盯着他的笑,好久没说话。
“怎么啦?”沈荣河看他沉默的样子,连忙问道。
却见对方垂下目光,金色的发丝落在眼睫上,那模样有点不好意思:“我在想你呢,你就突然出现在楼下了。”
沈荣河听他这么说,脸上也有点烫,眼睛撇向一旁:“感觉好久没见到你了。”
对方亲了亲他的额头表示回应。然后他们亲昵地躺到那张柔软的单人床上,安德里安的手臂穿过沈荣河的腰后,紧紧地搂住了他,下巴也找到了熟悉的位置。
沈荣河才发现从床上稍微支起身子,也能远远看到外面的夜景。他想叫安德里安一同看,却感觉到对方突然开始亲吻自己的后脖颈。
一下、一下,动作很轻,却每一次都能感受到那份沉甸甸的珍惜。
沈荣河的心突然就被对方纯粹的温柔击中了,涌上一阵动容的酸楚。
可他们总要面对现实。
沈荣河挪了挪身子,面向安德里安转过来,手心攥得死紧,破釜沉舟般狠下心来,开口问道:“你要走了,对不对?”
对方似乎完全没意料到他会这么问,立刻抬眼看向他,模样也有些无所适从。
时间凝滞了几秒钟,安德里安低低地应答,睫毛颤抖的同时,仿佛空气也跟着颤了下。
“嗯。”
沈荣河虽然早有预料,可听到确切的肯定的回答时,还是感觉高高悬起的心脏一路跌到谷底,摔了个粉碎。
“……那我该怎么办?”
沈荣河的声音听上去很平静。他像是在问对方,更像是在问自己。
是啊,这些和安德里安在一起的日子,实在太过甜蜜,导致他昏了头脑——他们始终是两个国家、两个民族甚至两个阵营的人。这里本就不属于安德里安。
在一起的日子有多快乐,别离的时候就要承受同等重量的痛苦——到那时候,他该怎么单独面对这一切?
gu903();只这样想着,沈荣河就觉得心头像被刀子狠狠地剜割,浑身的力气被一下子抽干,手脚和胸口一阵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