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内的气氛和音响中迪士尼歌剧般的合唱全数割裂。精灵低语似的乐声难得没有让郑义感到放松。
前方绿灯亮起,落满灰的面包车晃晃悠悠往前开出一段路又停下。郑义转动眼珠看到程渊靠在副驾驶眼睛闭着装睡,他犹豫片刻最终没叫醒他。
他其实更希望眼前的人做个好梦,放下过去。
有时候,人重新开始需要契机。
小区里没多少停车位,郑义在路口摇醒副驾驶上的人想叫他先上楼。程渊趴着车窗,看路灯下热闹的夜市冷笑,“开进去。我家有车库。”
可能有哪里不太对,但毕竟是对方先提议。郑义不太和别人客气,从善如流跟随程渊指挥绕大路把车停了。
人的悲欢并不想通,远处的回收站附近的人们举杯痛饮,胡椒孜然的香气远远飘散到他们鼻尖下。二楼的老太还在放京剧,隐约是啥彩球单打平贵男。嗓亮,词慢,愈发意难平。郑义用胳膊肘推推程渊,问他:“吃烤串不?”程渊没答应,笑笑拉他回楼上。
还未进房门只在楼梯口郑义便听到王奇和潘华的对话。
大致是潘华盯他弟弟吃药。郑义没留心,抬手要敲门。程渊按住他的手拦住他,冲他摇头。潘华盯着王奇喝下一杯水,假意出门。程渊飞快地拉着郑义往楼道的阴影里躲。果然潘华很快折返,王奇正捂着嘴弯腰干呕。
“把手拿开。”
郑义听到潘华命令他弟弟。即使只能看到潘华的后脑勺,他也能猜出潘华不会有好脸色。
但王奇是什么人?他面对潘华的斥责反而握紧拳头。
兄弟俩对视有十秒,王奇终究定力不够往后挪了一点。
正是这一点让潘华抓住了破绽。他跨步向前强势地扳过王奇的小细胳膊,再度发号施令:“张开手。”
“……”王奇对此无比刚抗拒,却在最后摊开手掌。里面躺着一颗浸在口水中的奶白色药丸。
许是和血亲斗智斗勇叫潘华心力交瘁,他扶着额头无奈叹息。手指可以抚平眉间的褶皱,心灵间的隔阂没那么容易消失。
“吃了它。别让我说第三次。”
从根本上来说,他们是亲人。潘华看上去毫不意外王奇的反抗,他轻柔的抚上麻烦鬼的脸颊,指尖画过颚颈慢慢下移左侧锁骨骤然施力掐他韧经。因经脉被压迫的剧痛,王奇几乎下意识尖叫。
二楼京剧的锣鼓点已然听不清,京胡的调门随着剧中情绪的转变愈发高亢。
三楼潘华看准了时机夹着那粒药推入王奇喉咙深处靠水顺下去,王奇的挣扎只是让他呛了个正着。他这会儿扶着墙尽可能的低俯身形又是咳嗽又是吐水。眼角都带着水花,也不知是眼泪还是别的。
与之相对应的是他侧方神色严峻的潘华。
都这时候了,他还装的那么板正。
看到这一幕,郑义心想王奇回头要感谢他的刘海,给他挡下最后的尊严。
看着不争气的弟弟靠在墙上喘息,潘华居高临下伸出手哄他,“好了,和我回去。”王奇低头顺从的搭上他的手,任由他牵着。潘华满意的点头,继续说教:“你别和他们混在一起。颠倒了主次。”
不知哪句话又激怒了不学好的纨绔,他忽就发疯打开潘华,指着门外大骂:“滚出去!你他娘的从我的房子里滚出去!”
他突然暴起抓着潘华衣襟往楼梯上推,还不忘扯起嗓子叫喊:“反天了!杀人犯的儿子说被害者家属是疯子?我变成这个样子究竟是谁的错你心里没点数吗?你如果有心,摸着它告诉我,你欠多少人一个道歉?然郦姐看你这样会开心吗?”
有时候确实很神奇,王奇看上去癫狂问出的问题却都能直戳潘华的心。
潘华,家室极好的人,给自己堂弟揪着领子扔到街上吹风。
郑义扒在窗口看到潘华独自在楼下点烟,刚要和程渊感慨家家都有难念的经被观察的对象却似乎有所察觉。路灯的光打在他身上,潘华挑起眼皮斜往上观瞧。郑义飞快的缩回脑袋,心有余悸大力拍程渊,“靠,要我是王奇我也疯。”
看样子程渊不太喜欢发表什么观点,他没同意郑义的说辞。也没否认。他只是暂时回避,给王奇足够的时间收拾好自己。
“现在,我们可以去买烤串了。”
等程渊提着烧烤敲门,给他们开门的还是白天那个活泼开朗的自来熟。
见程渊没有戳破,郑义自然小心谨慎生怕说漏嘴。
他们简短的交待了在名字怪异的甜品店后厨中的见闻,王奇对蚵仔煎的存在非常感兴趣。
他原话是这样的:“别说,他欠扁的腔调是有点像王可。我发誓除了潘华,没有人会比他更欠揍。”
“呦。是什么让你想暴揍自己的暗恋对象?”程渊面对王奇似乎嘴会比平时碎一点,郑义没想到他居然主动八卦别人的感情。
说者不知有意无意,听者着实上心了。短暂的沉默后王奇坚决否认,“前,暗恋对象。”王奇话锋一转,向喝水似的宣布,“我交男朋友了。就在刚才。”
“什么玩意?”突如其来的消息让正在洗蓝莓的郑义脱口而出心中的疑问。王奇斜他一眼,看在蓝莓的份上没多讽刺:“网上的。我玩妖号。说我角色捏脸像他前女友。”
投向王奇的视线多了几分复杂的含义,盯得王奇不得不补充,“我按我姐脸捏的五官。”
这就说不清到底是谁套路谁了。
不知道为什么,郑义有信心要是对方在说谎,这小子能闹个鱼死网破。
“准备一下,待会我开个房。明天我找时间把蚵仔煎头发送去化验。”王奇掏出手机不知道要干嘛。程渊见怪不怪,由着他闹腾,顺带还问要不要把电脑桌和凳子理出来。王奇拒绝这个提议,并表示还是躺床上比较顺手。
即使内心再怎么催眠自己这是艺术生的正常交流模式,郑义还是觉得里面有猫腻。
他犹豫再三,心一横提出要求:“带我一个。”
相信他,他只是想在关键时刻挽回失控的事态。
不了解郑义的为人,王奇不会这样想。他从头到脚打量着郑义好像之前没见过他这个人然后扭头叫程渊,“他行不行啊?”
被点名的程渊在铺衣柜,头都没抬直接泼凉水,“拉倒吧,你自己也没多少斤两。不要再嫌弃别人了,好吗?”
十分钟后,王奇和郑义并排并靠在床头。
手机屏幕显示出绝地求生的过场动画。
当然,程渊缩在他的衣柜里。
不知为什么,郑义感觉自己被骗了。
“就这?”
“你以为呢?”王奇不把程渊的“不要把食物带上床”警告当回事,排位时手里不忘拿蓝莓往自己嘴里送,说话都有点软,“放机灵点。待会我装王可,你和程渊配合我套话。懂?”
“我以为。”郑义语塞,他纠结半天,憋出一句,“我以为你俩通宵画人体。”
“拉倒吧,真人我要画吐了。还是石膏帅。”
令人窒息的是程渊居然点头,认同了王奇的说辞:“确实。只有纸片人懂人心。”
面具
三个人黑灯瞎火也不开灯,就亮着屏幕打游戏。
倒不是给自己找理由,郑义之前没接触过这一类手游有时候连平底锅都不会用,前两把忘了打开降落伞,他落地成盒也是常有的事。他边上王奇不知道是真的还是装的。玩游戏意识有的,就是坑队友。程渊还好。王奇前姐夫有时候会给他一枪爆头。那家伙还捏着嗓子装女人,柔柔弱弱开麦说句:“不好意思,人家没看清啦~”对方发来一串省略号也不好计较。
到头来是满身绷带的程渊活到最后带大家吃鸡。
二十三点三十四分左右,和他们一起打游戏的仁兄要下线睡觉。王奇软磨硬泡要来他电话。
他网上装女人真的有一套。拿到电话他就拨过去,第一次还没打通,第二次王奇开了免提。程渊不知从哪里摸出录音笔,往床上扔。画家准头好的很,要不是郑义手快他脑门要遭殃。
“喂,您好。这里是虾饺皇工作室。有什么可以帮到您?”
接电话的男人语气到让郑义联想到客服,他第一反应是王奇又被骗了。
正在他打算让王奇挂断电话别在添乱的时候那小子微微一笑压低声音回答:“你好,我是王可。帮我转接。”
他在做什么?
虽困惑,但鉴于程渊没表示郑义不敢冒然行动。
长久的沉默证明男客服听懂了王奇的哑迷,他再次发言声音有点嗡。
“王可?你这些天去哪里了?”
“……”王奇没说话。他得意的握拳,环视另两人,好像再说:看我没疯。
无疑这是郑义今天听到最好的消息。
截止到现在,他和程渊相识不过两天。他的好奇心驱使他越过荆棘去探索深渊深处的真相。
关云长大意失荆州。联想王奇之前的打算,郑义还真有点担心他说错话打草惊蛇。
那样程渊该怎么办?
“我哪都没去。找不到我是你的问题。”王奇现在说话的样儿还真像蚵仔煎。在场除了他谁都没见过王可本人,郑义也只能相信他会处理好她的语气。
“是吗?”
房间内安静的除了空调运作声外只剩下男客服的短句。连二楼的京剧都不知在何时停了。郑义突然感觉有东西在碰自己胳膊,低头看到是王奇在拽枕头。他拍拍这位爷的肩,让他莫要自乱阵脚。
“那家伙改口了。说是本来想敲诈一笔钱。只是没想到程渊坚持上诉,为了免除牢狱,他造了伪证。”
事情顺利的郑义感觉事情有点魔幻。王奇也是如此,他努力保持冷淡的语气继续盘问:“现在怎么说?”
“……你别生气。”男客服的声音在发颤,好像真很害怕王可,“潘华最近心情你知道,他说话有点重……自从苏然郦死后。潘华审完,晚上他——”
“咚!”
原本程渊一直安静的缩在衣柜里,听到这里他却从柜子里出来猛踩地板。
“咚咚咚!”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王奇差点憋不住叫停,可这时手机的扬声器里男客服的说话声同样被“咚咚咚”的噪音掩盖。
在座的没有傻子,谁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王奇一拍旁边郑义的大腿从床上弹起,路过厨房抓起把西瓜刀冲楼下砸门。程渊扶着电脑桌喘气,郑义过去给他倒了杯水。前者接过嫌烫先放在一旁,他眼睛在暗处是明亮的。那双无神的眼睛盯着郑义,它们的主人半倚在桌角询问:“不去追?”
“不了。”郑义扶他坐下,“你在这里。而且……”
他话未说完,有人敲门。郑义以为是王奇要开门,程渊警觉地拉住他低语,“当心。王奇有钥匙。”
如此说来,敲门的人是谁?
楼下京剧又开始放两个男人吵架,喧闹声让郑义的心更凉。他想咽点唾液,奈何条件不允许。
可能是太久没听到动静外面传来悉悉索索扒锁眼的声音。情急之下郑义随手抓起桌边的扫帚盯着门想防身。
老旧的门锁容易被撬开,不多时木门拉开一条缝。借着路灯的光可以看到蚵仔煎背着王奇,手里拎着后者拿去的西瓜刀。
“你好。”他没想到郑义也在先是一愣,立马回身关门,想告辞。
既然来了,就别走嘛。
风水轮流转,今天我做东。
难得顺风局。郑义阖上门,反锁。把蚵仔煎和他们关在一起,友善的提议,“小朋友,我们坐下聊聊天?”
蚵仔煎把王奇挡在身后,冷冷回敬:“无可奉告。”郑义皮笑肉不笑,拉着他往空调间走。程渊打开他的小夜灯拿了纸笔等着他们呢,“那聊点你能说的。”
“第一个问题,你是谁?”
“我是王可。”蚵仔煎把王奇扔床上,大概是怕他着凉还给他盖上薄毯。
他这般坦荡郑义反而不敢相信。程渊也是如此,他点点头没有直接否认:“我们要用事实说话。”紧接着他抛出第二个问题,“楼下有什么?”
灯光下,蚵仔煎负手站着一言不发。郑义突然灵光一闪,冲到窗口盯着楼下往外瞧。他看到几个熟悉的身影正飞快地搬运些半人高的大型物件。比如,潘华、雷以及……
“林喆!”
“什么林喆?”程渊思路被打断有些不明所以地皱眉。
“档案室,签你档案的林喆!”怕程渊意识不到问题的严重,郑义连忙补充,“蛋糕店的厨子签名和他一样!”
究竟是什么样的事值得这么多人参与?
王可到底是一个人,还是一个组织?
“对您的事我感到非常抱歉。”短暂的沉默后蚵仔煎放下手中的刀具举起手,“请原谅家弟的执念……是我教育的失——格。你在做什么?”没等他说完程渊从床底下拖出个木盒,郑义大致扫过看到里面有扳手和榔头,自觉上前帮忙去找蚵仔煎身上的开关。
机器人电源键有点隐蔽。在他假发下面。郑义能发现纯属巧合,他绝对没有故意拽别人假发。他怪不好意思的,为了表现出自己无辜还特意把手背到身后傻笑。程渊没管他是否心虚,头也不抬从机器的头部取出记忆芯片。
“现在我们该做什么?”郑义不太相信这里有能读取芯片的机器,看程渊信步走至窗前他又不能确定。
狭小的房间还是没有窗帘。窗外的路灯依旧明亮,泛黄的灯光和屋内的小夜灯两处光源让程渊多了一个投影。修长的手搭上柜门,打开。程渊半垂眼帘拿出一件睡衣开始换装,“如你所见,睡觉。”他飞快的把自己关进柜中,主动将自己从世上剥离。
“关灯。劳驾。”画家的语气更像是一种施舍,他还有功夫打趣郑义,“然后,你就可以和高贵的公子同床共枕。”
哑巴吃黄连,有理说不清。
本着人道主义精神,这笔账郑义打算攒到程渊从衣柜里出来再说。在此之前,他无奈的关掉台灯,抱了一床毯子去隔壁房间。
因为梦游的缘故,郑义其实在被开除的边缘。他并不是一定要当个警察。如果可以,在学校边上开一家杂货店,卖卖文玩,也是一种生活。
夜晚的蝉鸣让他睡的很不安宁。他又做梦了。
梦中的情节断断续续,与王奇和他的家人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下雪的天气,欢快的圣诞歌,视线所及之处白雪上染有大片血红。年幼的少女高举与她身形不符的石头,一下一下往下砸。她的脸上没有五官,却有泪珠抛洒。飞溅的机油沾染上她的皮肤,在她的衣襟上印上难洗的污渍。
「为什么?」
无脸人抱着假山的零件,单脚踩着他的肩质问。
「你为什么要杀了我的恩人?」
梦中的视线并不能移动,郑义只能看到眼前的黑色软底鞋,还有深蓝色的裙摆。
「理由?」
「你的恩人,在出逃过程中卷走三百张设计图和你。」
随着视线扭曲,他又出现在一个几乎密闭的空间。他坐在白色的桌前,能看到镜子。
不难猜那是单面玻璃。
灰色的人影站在他面前宣读文件。蚊虫嗡鸣声扰得人心烦。视线盯着单面玻璃,好像要把那边看透。
「鉴于叛徒之子尚未成年。经商议,我们容许你在此期间扶养王某的儿子,并还清王某欠下的一切债务。」
人影趾高气扬的语气听得郑义呀痒痒,他现在有点佩服梦里的自己只是抬起头。
「这已经是我们最大的让步。」
人影不断,不断的把这句话没有感情的重复。“郑义”从容的起身,搭上人影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