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又过了一个日落到日升,林梓带着小才摸着夜色终于来到军营外。
军营附近靠河,可供军队吃喝用,附近还有片小树林——也不能说是树林,就稀疏的几棵树,烧都烧不起来。
守兵不让他们进去,林梓也没办法,只得在树林里再歇息一晚,等明日将军出来练兵时再与他见面。
过了这么久,也不知将军是否还记得他。
走进树林,林梓意外发现树林里居然种着好几棵本该种于有着肥沃土壤的水乡之中的槐树,顶端枝条芽密,叶片墨绿,若是在暮春,枝头上肯定挤着一串串茂密的槐花……岂有此理,你一个外地的树,竟比本地树过得还滋润!
让小才先睡下,他在附近转了转,忽然听到有人在抱怨的声音,声音软软的,又带着点气急败坏的意思,像是闹脾气的小公子。
槐者,木鬼也,通阴,极易招鬼。
这荒郊野外的,自己怕不是遇到野鬼了。
林梓走过去,果然,那鬼蹲槐树下,脚跟着槐树根压沙土里,像是被槐树拖、着不让走一样。
察觉林梓来了,他连忙抬头说,“小道长!诶,道长您看过来——您可以帮我把脚□□吗?”
跟林梓想的一样,他年纪也不大,腮边肉乎乎的,看着跟小孩子一样。
一般魂魄穿的衣服所么是寿衣,要么是自己死时所着衣物,从他一身装扮来看,他应该是个中原人,还是个贵公子。绸缎的衣服即使摸不到也能看得出来有多珍贵,上面的绣花针角密集,流云纹栩栩如生,他曾经在衣物店里见过类似的,一件好几千两呢。
林梓只叹可惜,若他是活人多好,抱上他大腿,自己这辈子都不用愁了。
林梓走到他面前蹲下,双手抱住他的腿往外拔,却换来他一阵挣扎,“嘶,疼!你轻点!别拔了!”
槐树压着你,还想出来?
林梓顺势松了手,靠着树干坐下,摸他老底,“看小公子打扮也不像本地人,怎么跑到这种鬼地方。”
“我找人呢。”他不好意思笑了笑,露出两颗十分可爱的小虎牙。
“你找谁?”
他为难地挠挠脑袋,“忘了。”
“那你怎么跑这里了?”
“不知道,反正就是要来。”他望向军营方向,眼中似有星辰流转。
林梓双手一摊,“那你记得自己么?”
他摇摇头。
看他这身衣服和嫩肉,应当是中原水乡之地的小少爷,那便不难猜,应该是死于此地的野鬼了。
野鬼生前多为客死异乡的人,最希望能捡尸骨回家乡安葬。人死后,三魂七魄不可能全然留下,很容易忘记生前的事,久而久之忘记自己名字实在正常。
那他找的“人”会不会就是他尸身?
林梓心里打着小算盘,这“移骨”可是大事,若把他尸骨带回去,他后人肯定会重金谢自己,到时候全道观的师兄师弟们都不用只喝稀饭了。
可以加个咸菜。
“公子不用担心,贫道会将您给送回去的。”
他又惊又喜,“我……我都不知道怎么报答你……”
林梓故作推辞,“瞧小公子说的,贫道是那种只看钱的人么?”
折算成金条也成。
他说着,掏出张符纸,贴槐树根上,根部瞬间燃起幽蓝色火焰,火焰向上蔓延,很快,整棵树“轰隆”倒下,火焰随之熄灭。
没了树干,林梓轻而易举把树根推开,他连忙抽出腿。
千米开外的帐篷内何将军眼睛突然睁开,指间突然针刺一般的灼燃感,不由皱起眉头。
哪个混蛋在树林放火?
“多谢道长!”他伸了伸腿,抱怨说,“我的腿被这树压这里好长时间了,要不是道长在,我还不知道要在此地等多久呢。”
林梓虚伪地笑了笑,“举手之劳。”
又说,“这夜色已深,你若想找人恐怕有些困难。这样吧,我过来也是要找人,不如等到明日咱们搭个伴?”
“求之不得!”
小才一觉到天明,睁眼一看,自家师父撑着伞不知在自言自语什么。他什么都没问,把东西收拾好低着头默默跟着他。
阳光出来了,他这样的野鬼照到阳光定会灰飞烟灭,他居然连这个都忘了,兴冲冲地说天亮了,快把你徒儿喊起来咱们走吧!
然后铁着头往林子外面冲,林梓慌忙拉住他,为他撑起伞来,他还不知晓,说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像小姑娘一样娇贵呢?
林梓又不敢直接说你已经死了,不能晒太阳,说男子汉大丈夫怎么了,还不能活得精致点么……
他们俩个叽叽咕咕说个不停,小才也察觉到了一点,跟在后面都不敢说话。
“话说你找谁呢?”林梓转移话题。
他一脸茫然,“我忘了……应该不在这附近。”
林梓说,“我要去找何将军,你不如先跟着我,这方圆数十里何将军最大,到时候你若想起来,还可以求何将军帮帮忙。”
他只得同意。
可惜他还未接近军营便被巡逻的将士拦了下来。
原因是他一个大男人大清早的打伞也太可疑了。
你把伞给我关了。
“说!你跑军营来做什么?是不是要给我们饭菜里下毒?水里放泻药?还是说火烧我们粮仓?”
林梓:“……”
你们到底经历了什么?
“贫道过来找人。”
“找谁?”
“你们将军。”
“谁?”
“何槐,何将军。”
巡逻头头终于正眼看他,“你找我们将军做什么?”
“报恩。”林梓从怀里掏出块玉佩给他看,“这是贫道幼时你们将军给贫道的,你把这个给将军,他会知道的。”
躲林梓身后的小才撰着他的衣角怯生生露了个脸。
玉佩是上好的羊脂玉,正面流云盘纹中间一个“何”字,背面还有龙凤呈祥的纹图。
这样的玉佩他还是知道的,贵族子弟身上通常带着这么一块,遇到心仪的姑娘便送出去,姑娘若是也对他有意思便会收下。
巡逻头头只觉得恍恍惚惚。
行吧。
于是他上前通报。
“报——将军,您夫人来了!”
何槐一口茶水喷出去。
我不是,我没有,你别胡说。
玉佩的确是他家的,何母在他出生之前就就准备好了,三妻四妾,一共七块,他家里还有六块一模一样的。
何槐略一思索,好像还真有这么一回事,十多年前他在路边看到一个至衰体质的小孩儿。
命这种事很玄乎,有的人起先运势不好,后来渐渐好了起来,也有的人起先运势不错,后来慢慢衰败的,像他这样衰的,头一次见。
附近正好有个道观,香火不错,他把小孩送到道观,又怕那些道士们嫌弃他,又将玉佩塞他怀里权当饭钱了。
万万没想到那个小家伙居然找过来了……
“把他带过来吧。”
林梓被带进将军的主帐,他抬眼偷偷瞄了眼恩人,相比还未完全长开,轮廓尚带着些稚气的林梓,何槐的相貌非常英俊,五官轮廓非常有男人味,但看着就是有点奇怪,如此阳刚的脸看上去却有种邪气。
应该是阳极必阴吧……林梓把伞合上。
“长大了呀。”何槐看到他身边的野鬼,知道昨晚那火是谁放的了。
“多谢将军当年的救命之恩。”
“没事,举手之劳而已,咱先不谈这个,”他抬眼看了眼林梓,“昨晚你是不是放火了?”
林梓后背一凉,他怎么知道?
莫非有人监视他们?
可那时自己并没有感觉到附近有人气,别说人气,连只鸟、一条蛇、一直虫子一只蚂蚁都没有!可以说整个林子除了自己和小才没有别的活物。
就像是专门为那只野鬼建造的牢笼一般,生灵勿近。
何槐哼了一声,像是要说什么,最终摆摆手道,“不跟你计较,命若如此……罢了。”
“啊?”林梓一头雾水,莫非他是说自己烧了那槐树是命中注定的?
“你是要找人么?”
林梓自作多情地点头,“对呀。”
将军冷漠脸,“不是问你。”
“……”
林梓顺着他的视线看,他盯的居然那只野鬼。
他是怎么看到的?
野鬼忘了自己已经死了,有些高兴又有些沮丧地说,“多谢将军好意,但我不知找谁……”
何槐眯起眼睛,“但是我知道。”
“咦?”
……
长满草的山丘,若是在春季定会开满了鲜花,在此地长眠的人也一定会喜欢吧。
他推开林梓为他撑起的伞,跌跌撞撞跑过去,坐在简陋的墓碑前,眼中有着说不出来的疲惫。
是了,自己早已死了,得知他兵败丧命于此时,悲痛欲绝便拔了他送的剑自刎于自己家中。
沿途中也遇到一些野鬼,他们惊讶他死于家中怎也会变成野鬼。
我心本无乡,心安是归处。
他才是自己归处。
没了执念的魂魄用不了多久便会开始丧失记忆,当将存于人世间的记忆忘得干干净净之时便会魂飞魄散。
他忘了自己已是个死人,忘了身份,忘了名字,忘了一切,却还记得他。
后来,他误入这片树林,被那槐树禁锢了整整二十年,连他名字都忘了,但还记得找他。
了却执念的野鬼很快便会魂飞魄散,万劫不复。他抬头看了眼久违的艳阳,本该温暖的阳光撒他身上像是被火烧起来一样疼。
他靠着墓碑,阖上双眼。
恍如隔世。
☆、第五章
阳光乃至阳之物,他这样弱小的野鬼碰到了哪有活路。
林梓伸出去的手还没缩回来,那只野鬼却已灰飞烟灭。
人死为鬼,鬼死为聻。
而灰飞烟灭真的是什么都不剩了,就算生前作恶再多的鬼,阎王也不会这么判。
你这是何必呢?
何将军也是满脸错愕,几步走到林梓身边,空比划半天才憋出话来,“你——你怎么就不把他拉住?”
“我没想到他这么激动……”
“他等了这家伙好多年了!”
林梓意识到自己恩人可能也是同行,就算不是同行也是从此道的,讪笑道,“我哪知道?”
“你昨晚把他放出来干嘛?”
“可能是因为我心地善良,乐于助鬼吧……”
何槐瞪他。
他不说话,林梓便问他,“将军说的‘这家伙’是指谁?”
何槐指着墓碑说,“就是他。”
林梓缩了缩脖子,想着他应该有点职位,否则尸体早扔乱葬岗了,总之不会在这个地方单独给他立墓碑。
“那将军给我讲点呗。”
林副将在都城有个相好,是个家境不错的小公子——就是林梓昨夜救的那位,可惜副将他运气不好,在一次乱战中丧命,
他死后,幸存的下属便托人将这个消息告诉那位小公子,而路途遥远,送信之人偷懒,小公子在一个月后才知晓。
人死二七之日为“回煞”,魂魄会归家,化为煞鬼。有时煞鬼像只巨鸟,有时煞鬼则如一只黑猫,有点恶心的是,煞鬼还会钻进原来的身体内做崇。
那时死了很多人,何将军便请了几个道士为亡灵唱道,变为黑猫的煞鬼不巧被这群道士撞见了,当场被打得魂飞魄散。
何将军后悔不已,都不知道怎么跟他爹娘和那位小公子解释,半个多月后,派出去报信的人说还没到进门呢,就看到小公子的棺材停大堂上,替小公子招魂的道士连他的魂都招不到。
得,小公子八成是跑过来找他相好了,若让他知道死了没用——你相好魂飞魄散啦,奈何桥上是见不到他了……
也太惨了。
何槐就想了个馊主意,他在副将墓地附近种了几棵槐树,槐树招鬼,果然晚上把那小公子给截住了,并使了个法子把他压住。
他开始拼命挣扎,后来渐渐忘记了便不闹了,何槐本想等他彻底忘记,给地下的鬼差烧点纸,行个贿,送他投胎轮回,然而半路被林梓截了胡。
道理林梓都知道,他就是想不明白林槐怎么把槐树种这荒郊野外的,还养得那么好。
何槐表示独家秘方,你别问太多。
“对了,何将军,我还有一事不明白。”
“说。”
“林将军离世时,您好像才出生吧……那他活着的时候,你是怎么……”林梓偷偷瞄了他一眼。
何槐面不改色,声音波澜不惊,“不好意思,牛皮吹大了。”
行吧,这是你地盘,爱咋地咋地。
但是林梓直觉他并未说谎,他还是想不通自己砍树时身边又没有人,何槐将军是怎么知道的?
何槐转移话题,“算了,一切是天命,你也别自责,先不谈这个。”
林梓莫名其妙,“我没自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