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的震惊出现在隔天回来的肖佳脸上,她看着梁令那头浅紫色头发,眼前一亮:“令姐牛逼!”
到正式开学那天,三人都没什么事,出去吃了顿韩料,等王春水回来。从中午,到下午,直到外面天都黑了,王春水还没回来。
肖佳纳闷,躺在床上问:“春水是今天回来吗?”
周见善想了想:“是今天啊,明天就要上课了,早课。”
肖佳:“现在已经九点了,她怎么还没回来?”
然后听到一阵拉长了调的嘟嘟声,梁令说:“我给她打个电话。”
第一通电话没打通,无人接听,寝室里气氛一凝,梁令重新拨过去,全寝没人说话,等着电话接通。
又是嘟嘟几声,终于有人接了:“喂,梁令。”
王春水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哽咽。
梁令追问:“怎么了,春水?”
王春水抽噎一声:“没、没什么。”
“春水,你现在在哪?”
“我、我……呜呜呜呜”王春水没说出话,只在不停的哭,直到哭到后面嗓子都哑了,悲伤的情绪却不见低。
好一会儿,才听到她说:“怀孕了,雨眠怀孕了,她怀孕七个月了,她怎么办啊,她今年才十七岁啊。”
第30章
周见善和肖佳都震惊了,张着嘴,面面相觑。
怎么会这样?突然间就怀孕七个月了!!?
按时间算,雨眠五一来A市找王春水玩,姐妹俩一起呆了好几天,那个时候她就已经怀孕三个月了,可从头至尾没表现出什么奇怪反应,王春水只说,她怎么变胖了。
对,“变胖了”,周见善回家前一晚,听到王春水给雨眠打电话,其中有一句也是,雨眠怎么又变胖了。
其实这件事早就有迹可循,但从没有人往那个方面想过,包括王春水自己,因为在她的话里,雨眠从来都是个老实可爱又听话的妹妹……
电话里,王春水边哭边说,雨眠交的那个男朋友根本不是什么正经人,是她同学的哥哥,今年都已经23岁,还是个整日游手好闲的混子。
其实雨眠在快放暑假那会儿,自己就有点预感了,但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怀孕了,不敢和别人说,家人尤甚,也不知道有验孕棒这个东西,更不敢去医院检查。
整个暑假雨眠借口在外面打工,实际上是在她男朋友租的房子里待着,直到姐姐王春水回来。
两人见面那天,王春水只觉得妹妹奇怪,但也没敢往深想,两人在KFC时有个小屁孩从身后冲出来,一头撞在雨眠腰上,雨眠下意识地一手撑着腰,一手捂着肚子,愤怒地看着那小屁孩。
看到这个动作,王春水要是还没反应过来,那就是真的傻了。
她当即点的餐也不要了,拉着王雨眠的手就往外走,王雨眠也慌了神,即使姐姐没开口,她也知道这是要去哪,她一边抵抗一边哭喊,姐姐,我不要去医院。
好像只要不去医院,就无事发生。
最后王春水拿着兼职存下来的钱带王雨眠到医院检查,怀孕七个月,胎儿已经成型,不能做引产手术。
那天下午,王雨眠拿着报告单抽噎,王春水蹲在地上抱头痛哭,直到天黑了、嗓子哑了、再也哭不出声音了。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那个高高兴兴告诉她自己做了班干部的妹妹,说好以后要一起去省城生活,然后再一起安家的妹妹,她想一定会有一个平凡但安稳的的未来的妹妹……
王春水摇着王雨眠的肩膀,问她为什么不跟自己说,为什么不去医院!
王雨眠只低头哭,她说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怀孕了,她说她害怕,不敢跟她说,怕她会骂她。
那一刹,王春水只觉得风好凌厉,像巴掌一样扇在自己脸上,然后摁着她的头,往地上撞得头破血流。
虽然雨眠没有孕吐这项反应,但总会不来姨妈吧,她居然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怀孕了?
无端端地,她想起寝室里一起去跨年那天,她知道雨眠谈恋爱,那时候梁令跟她说,要告诉雨眠,保护好自己,如果有性行为一定要戴套。
她当时还想,怎么可能呢,雨眠那么乖,怎么会做这种事?就算真的真的发生了什么,雨眠已经这么大了,不必她说,有些东西她总该是知道的吧?
小的时候,爸妈对她们俩姐妹管得严,不准她们和班上男同学走得近,寒暑假大都呆在船上,不准她们和同学去玩。陪她们长大的,只有大海,大海好宽好阔,也好孤独。
后来逐渐长大,爸妈又开始耳提面命的不准早恋,说如果发现就要打断腿。“早恋”已经如此严重,更别提性教育,讳莫如深,电视里出现亲热画面都会马上被关掉。
再长大一些,她成绩比较好,考上了高中,学的理科。老师非常严肃且正正经经的教了人体构造,身边男同学也会讨论这些,虽算不上光明正大,但也绝对没有藏着掖着。
她那时候心想,哦,原来就是这么回事。
她以为她知道,她身边的同学知道,就全世界的人都该知道。
还记得快上高三那个暑假,跟着爸妈去大姨家吃饭,大姨家有台闲置很久的电脑,雨眠那时候刚上中专,学会了电脑,新奇的玩了一个多小时。
吃完饭,她闲着没事也逛到电脑前,看到搜索记录里有这么一条:一男一女在床上的视频。
这条记录很靠前,接着的上一条还是网页小游戏,毫无疑问,这是雨眠搜的。
她记得自己当时,只觉得又好笑又羞涩。原来妹妹也到了想了解男女之间那些事的年纪,但居然不知道这叫“做.爱”。
但也只是笑了那一下,然后就过去了,她想,雨眠总会知道的。
可现实就是:
从始至终,都是她自己在想。
从始至终,都没有人给那个羞涩又懵懂的青春期女孩大大方方上过一堂名叫“性教育”的课。
王春水没有回学校,她自己给教务科老师打电话说家里有事,请了一个星期的假。
那一个星期里,她带着死活不肯回家的王雨眠回了家。看到王雨眠的大肚子,王妈妈当场哭晕了过去,王爸爸扬手一巴掌扇在她脸上,也哭了,然后指着同样在哭的王雨眠,骂她不自尊自爱,骂她给王家丢脸了。
王春水超出寻常的冷静,她想让雨眠把孩子生下来以后丢给男方,然后一刀两断,继续学业。
王爸王妈骂她不现实,这小地方一传十十传百,王雨眠的事早晚会被传得人尽皆知,那时候还怎么嫁人?
反正她中专也快毕业了,毕业就去打工,早晚要嫁人,不如现在就嫁过去得了。
王春水说想去报警,被王爸爸扇了一巴掌,骂她:“你还想不想要我们王家在村里活下去了!你想闹得你妹妹去死吗!”
然后第二天,王家一大家子冲到男方家里去,名义上是“要个说法”,实则是敲定嫁娶细则。
男方家姓张,家里住在镇上,一儿一女,有车有房。
王雨眠的男朋友叫张丛文,23岁,穿着件松松垮垮的潮牌T恤,长得像个瘦猴,但在他浑身二流子气质的加持下,放在小镇上从未见过世面的青春期少女眼里,这就是清瘦、痞帅。
但见过了孟庭和陆开来那种与生俱来的贵公子哥,唐隽那种清朗的学霸帅哥,再看张丛文,扑面而来的土味让人想要退避三舍。
大人们在书房里谈事,王家两姐妹和张家两兄妹坐在客厅,张丛文家里有点小钱,不大瞧得起王家,招待也很轻慢,一来就跟王雨眠动手动脚。
王雨眠显然很吃他这套,默默羞红了脸。
王春水只觉得心血翻涌,她霍然起身,走到张丛文面前,猝不及防地给了他一巴掌。
力道之大,张丛文拍桌而起,指着王春水:“你他妈想要干什么?”
王春水拿起桌上的水果刀指在他腹部,稍用了点力往下戳,直视张丛文:“强.奸犯,你他妈手脚放尊重点。”
为什么说是强.奸犯?因为王雨眠哭的时候说,那天晚上,张丛文非要脱她的衣服,她反抗了,但他说,如果不答应,就分手。
王雨眠赶紧起身将姐姐和男朋友拉开,一面安抚男朋友,一面用略带责怪的眼神看着姐姐,好像在怪她多管闲事,毕竟他们孩子都要生了、结婚也是板上钉钉,姐姐这个时候打张丛文的脸,无异于是破坏他们的感情。
王春水只觉得自己窒息得头晕目眩。
吃完晚饭离开张家,王爸爸虽然还黑着脸,但态度已经好了很多很多。
因为知道王春水只请了一个星期假,为了迁就她的时间,订婚宴就设在她离开的前一天。
只有张、王两家重要的亲戚出席了,大家一看到王雨眠的大肚子,皆是心照不宣。
又是一番推杯换盏,在那些祝福声里,王春水差点都觉得,雨眠是风光大嫁了。
是吗?不是。
因为要生孩子,最后这一学年不能再去上学,雨眠生完孩子自己也不想去上学,中专毕业证拿不到了,只有初中文凭。
因为已经怀孕,婆家的彩礼钱砍半了,反正她不嫁也得嫁。
因为才十七岁,还在读书,居然把肚子搞大了,想来不是什么好女孩,张家亲戚看她的眼神也轻视怠慢了。
那天晚上,姐妹俩久违的躺在一张床上。
王雨眠手搭在肚皮上,脸上露出尘埃落定的笑:“姐,谢谢你当初非要把我带回来。”
如果不回来,她还指不定怎么着急上火,不敢回来呢。
现在一回来,什么都安排妥当了,也不用再烧心烧肺的烦了。
王春水却笑不出来:“雨眠,我只是觉得,你不该就这样过。”
至少,也去把书读完啊。
王雨眠不那么觉得:“姐,我拿的中专文凭和初中文凭哪有什么区别,不都是打工。再说了,我早晚都要嫁人的,嫁给张丛文也挺好,我很喜欢他,他家又有钱,嫁出去了,爸妈就再也管不着我了。”
说完,她又转头,自然没错过姐姐满脸的不赞同。
终身大事定下来,再加上又怀着孩子,王雨眠的心早已经不自知的偏了。
今晚忍受了一晚上似有若无的轻蔑的目光,到王春水这,她终于忍不住炸了:“姐,你是觉得自己上完大学就了不起了,看我现在就像是失足少女是吗?可是,你又好到哪里去呢?你虽然上了大学,但成绩那么差,省城也不是什么大地方,最终也只能随随便便找份工作,应付应付过一生,说不定、说不定你以后找的老公还没有张丛文家有钱呢!”
最亲近的人,才最懂如何刀刀刺准对方的痛处。
王春水平躺着,眼泪顺着太阳穴往两边滑落,王雨眠自觉失言,翻身背对着她,闷声不说话了。
静默了不知道多久,两人都没睡着,王雨眠悄声道歉:“姐,对不起,我刚刚是瞎说的,你别忘心里去。”
王春水哽着喉咙:“好。”
正如王雨眠所说,照她自己目前的学习状况来看,哪怕她上完大学,也就是应付应付过完一生,甚至可能混得还不如早早嫁人的王雨眠。
如果这是她生活注定有的轨迹,她们是一起长大的姐妹,面对同一条路,为什么她会有这么南辕北辙的想法呢?
王春水想了很久,如果非要找一个原因,那她觉得,应该是“教育”。
教育让她有了更多的选择、更多的看法,却也让她有了更多的迷茫、更多的痛苦。
如果不再接受教育,会不会不再有这种思想和现实割裂的迷茫和痛苦?她的高中学历足以回小镇考个公务员,安安心心、快快乐乐的活在小镇的圈子里,她就能平静的接受家人这几天做出的所有决定,平静的接受自己不知道从村里哪个姑娘身上复制过来的未来,并认为其合情合理,她就不会感到这么痛苦。
可是她已经接受教育了,那是再也无法从她脑子里挖走的东西,她做不到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晚夏,后半夜,王春水躺在床上,感受到无边凉意。
她被生活驯化的太好太好,至少活到现在,从未想过要反抗些什么。
在这样一个凉夜里,她突然觉得害怕,可能是怕自己未来混得真的不如妹妹,也可能是在害怕,原来她从前一眼就能看到头的、平凡且平庸的生活,她以为是她自己选择出来的,其实是命运早就参照过她周围的人后,给她订好的轨迹。
这轨迹和雨眠的或许有些偏差,但大体相同;和她碌碌半生的妈妈或许有些偏差,但□□不离十。
她想要反抗,可她拿什么反抗?
她长得不算漂亮,性格不算出挑,没有一技之长……她还有什么?
她想到了教育。
是教育给了她观察自己、观察周围世界的一面镜子,她也可以打碎这面镜子,使之成为武器。
王春水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和“读书改变命运”联系起来。
还是在这么个荒诞怪异的晚上。
第31章
第二天,王春水买了最早的动车票赶回学校,王雨眠知道自己伤了姐姐的心,但还是起床送她到高铁站,两姐妹一路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