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遇说是啊,“世上只有两个人配叫我给他穿衣裳,一是皇上,二就是你。”
于是她愈发得意,捋了捋鬓发,探手去拿窗口矮几上的乌纱。窗口有光,穿过她腕上碧玺,在手背上洒下五彩的光。他一时顿住了,心里大觉感慨,终于她不必再戴着皇帝赏的发簪,不必再张罗玉米面喂那只叫蝈蝈了。兴许皇帝那只蝈蝈会送去给皇后伺候,至于皇后怕不怕虫,那就不知道了。
他出神,月徊叫了声哥哥,“您想什么呢?”
他说没什么,取来鸾带给她系上,一面叮嘱:“外头世道乱,不知道别人用的什么心思,你就跟在我身边,不许乱跑,老老实实的,听见了?”
月徊点头应了,顿了顿问:“咱们这回走,能路过叙州么?”
叙州是爹娘的老家,生于斯埋于斯,那片土地留存了太多的记忆。梁遇沉默着,摇了摇头,半晌才道:“咱们往南,没法路过那里……你想爹娘了?”
月徊赧然笑了笑,“我常觉得,有爹娘在,咱们还是孩子。没了爹娘就得吃很多的苦,上外头也是孤苦伶仃的,无依无靠。”
“咔”地一声,他替她扣好了腰带上的机簧,姑娘家腰细,束得底下曳撒层叠,像裙子一样。他把她鬓边垂落的发绕到耳后,接了她手里乌纱帽仔细替她戴上,淡声说:“没有爹娘,你还有我。在哥哥跟前你也是孩子,只要我活着一日,就护你一日。”
月徊说成吧,“只是您自己当不成孩子了,非得顶天立地,连个能撒娇的人都没有。”
梁遇失笑,“你当我是你,还撒娇!”说罢目光楚楚看向她,“有你知道心疼我,就够了。”
哥哥这句话说得很轻,轻得像在人心上挠了挠痒痒。月徊微怔了下,怔完一琢磨,又没什么不妥,便咧着嘴应承,“我当然得心疼您,就算您吆五喝六,杀人如麻,您不还是我哥哥吗。”
胳膊折在袖子里,大概就是这意思。梁遇叹了口气,在她肩上拍了把,“好了,梁少监,往后你踏遍大邺疆土,巡狩天下吧。”
月徊想了想,“这话不中听,我要踏遍疆土,风流天下。”说得梁遇直愣神。
宫里没意思,只有皇帝一个男人,哥哥是哥哥,其他太监又不健全,限制了月徊游历的乐趣。现在好了,能上外头去了,只觉美色和钱财将来都会多如粪土,想想那种日子,就让人心花怒放。
衣裳换好,不必慢腾腾赶路了。再行十里地,前头有个小皇庄,到了那里整顿车马,庄头牵来一匹青骢,赔着笑说:“厂公大驾,必要好马才能配得上您呐!庄上今年买马,得了这么一匹,嘿嘿……不瞒您,原是马贩子送的,小人自个儿舍不得骑,今儿孝敬了厂公,也是小人的意思。”
梁遇是真佛,平常在京里,等闲看不见。如今下降到个小庄子上,那可是千载难逢的巴结机会,自然不能放过。
庄头点头哈腰,把马送到梁遇面前,梁遇摸了摸马脖子,那虬结的肌肉底下,涌动着一团旺盛的生命力,实在是匹好马。
梁遇偏头吩咐秦九安,“把马洗刷干净,给月徊。”
秦九安道是,掌印对姑娘的偏爱真是没话说,有好的要先紧着姑娘。人都说太监净了茬,没有那么多的七情六欲,其实真不是。因压制得久了,心里又隐有遗憾,疼起人来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昏君不过如此。
当然这话借个牛胆儿也不敢说,不过私下瞎琢磨罢了。马牵下去又刷洗一遍,装上了辔头和马鞍,再牵回来时油光锃亮一身皮毛,搁在日头底下能发银光。
月徊看着这马,感慨万千。以前她骑过驴,也骑过走骡,尤其驴,遇上脾气不好的,骑着不走打着倒退,别提多糟心。这马呢,看看矫健的四肢,活像上了发条一杵就飞跑。她扭头瞧梁遇,“您呢?”
梁遇对马也有要求,但眼下不是在京里,随便挑一匹差不多的就成了。
底下番子牵来一匹栗红色的马,他接过杨愚鲁递来的金丝面罩戴上,有些倨傲地说:“马好不好是次要,要紧看骑术。”然后扬袍跨马,下裳繁复的竖裥开阖如伞面一般,缰绳一抖,马蹄飒踏眨眼纵出去老远。
月徊不服气,还跑不过他了?当即跳上马背就追,结果事实胜于雄辩,她无论如何扬鞭都追不上他,明明只差一丈远了,却又被他远远抛下。月徊耳畔风声呼啸的时候,脑子里还在胡思乱想,这种境况是不是就像男女间感情的较量,你追我赶着,只要前面那人不肯放慢步子,后面的人就永远追不上。
当然这样的好处是大大缩短了耗时,坏处就是一天下来,月徊几乎骑断了腰。
北直隶地界儿上,每八十里就有一个黄庄,将入夜前在武清驻扎下来,月徊觉得两条腿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她哆哆嗦嗦,腿颤身摇,梁遇站在门前看着她时,她还得装得云淡风轻,摇着马鞭松快地从他面前经过,打招呼恭维:“还是您的骑术好,妹妹我甘拜下风啦。”
她走进厅堂里,梁遇的目光追随她,正面看上去倒还好,从背后看上去不是那么回事儿,走道儿脚后跟都不着地了。
他嗤笑,打肿脸充胖子,太好面子吃亏的是自己。他也不去戳穿她,带着身后众人走进庄子,几百号人顿时把这小皇庄挤得满满当当。庄子上当值的都炸了锅了,伙房里蒸馒头的屉子堆得像山一样高。这回来的都是大爷,庄头和庄工内外奔走,挥汗如雨,那些锦衣卫还要扯嗓子鬼喊,这冷落了八百年的武清庄,一时有种重返阳世之感。
前头吵吵闹闹,后面的厢房隐约能听见那些呼声。月徊挪步觉得两股生疼,她以前虽也有骑马的时候,但总没有试过这样长途跋涉。刚才硬装,现在进了屋子一个人,立马一瘸一拐,两条腿像上了刑似的。
还有这腰……拿手一碰,龇牙咧嘴。这时候就很后悔,出发前梁遇说让她带两个丫头的,她觉得不需要,毕竟自己这些年摸爬滚打,从来没人伺候。可是逢着这种境况又尴尬,想让人给摁上一摁都不能够。
这时外面传来梁遇的声音,笃笃敲着门说:“月徊,我给你送吃的来了。”
月徊哦了声,“门没插,您进来吧。”
梁遇进门见她端端坐在床上,也没说什么。把托盘里头的菜一盘盘放到了桌上,“预先打发人报了信儿,庄子上人手少,还是来不及置办,粗茶淡饭的,将就用吧。”
月徊斜眼一看,既有酱肉又有地三鲜,无论如何称不上粗茶淡饭。
她跑了一天,这会儿饥肠辘辘正饿得慌,可惜腰不顶事,它不听使唤。梁遇问她怎么不过去,她还要顾全面子,“我暂且吃不下,先搁着吧。”
结果胃里唱了一出空城计,梁遇听得真真儿的,似笑非笑道:“到底是吃不下,还是站不起来了?”
月徊起先还绷着,后来不行了,哭丧着脸说:“我腰疼,八成是上回板著落下的病根儿……您给我摁摁。”
梁遇叹息,“早说多好,宁愿走慢些,在安次打尖儿。”
月徊说不成,“我不能让您看轻我。”
就是这股子执拗劲儿,宁愿多吃些苦头。梁遇没法子,提袍登上脚踏,才要坐下来,听见她叫“等等”。
“怎么了?”他打量她神色,“实在不成,叫个大夫来?”
趴下的月徊回了回手,指向桌上盘子,“给我拿个馒头来,我先垫吧垫吧”
第67章
有人帮着松筋骨,自己趴着吃馒头,这样日子还是很惬意的。
哥哥手法不赖,用力均匀,想是早前贴身照顾皇帝练就的。这是他第二次给她按腰,上回板著大头冲下,被罚得头昏脑涨,没顾上细品有多受用。现在脑子不糊涂,便能感觉到他每一寸的移动,每一个精准的落点。疼是真疼,但疼中又带了点畅快,月徊狠狠咬口馒头,歪着脖子闭上了眼睛,“您多给我按按,明儿我还能再跑八十里。”
梁遇说行了,“别逞口舌之勇了。你以前没赶过远道儿吗?”
月徊说没有,“我骑马给人送过货,也就是丰台到门头沟那么远,主家儿还特别心疼走骡,不叫打鞭子,得慢慢骑着。”
梁遇听得直皱眉,“这么着你也敢扬鞭一气儿跑几十里?”
月徊说:“不是您先跑的嘛。”
“我……”梁遇回头一想,还真是自己先跑的,一时竟答不上来她的话。不过这会儿也不是拌嘴的时候,得教她点儿诀窍,才不枉吃了这回苦。于是拇指抵在她的脊椎上,轻轻压了下,压得她跟兔儿爷呱嗒嘴似的,一下子叫唤起来。
他也不理她,径自说:“全身的分量不能压在腰上,得往上提。人也不能硬坐在马鞍上,马在疾驰的时候你得腿上使劲儿,把自己撑起来,人要微微悬空,这样就算有颠簸有闪失,也来得及应对。”
月徊听完才明白,她是一屁股实敦敦坐住了马鞍,这才颠得浑身几乎散架。
她唉声叹气,“您怎么不早告诉我呢,等我残了您才说话,这不是成心坑我吗。”边说边指指下半截,“我屁股也疼,嗳,最疼就数那一处。”
可是梁遇的手却徘徊不下,只停在腰窝往上那片,再没有更进一步的行动了。
月徊问怎么了,她不大忌讳男女大防那套,因为跑船时候经常是男人打扮,有时候扭着腰了,伤着腿了,也叫小四给她按按。
可梁遇却说不成,“那里不能摁。”
月徊觉得奇怪,“小四能给我摁,您怎么就不能?咱们那么亲的亲人啊,您就忍心让我忍着疼。”
“别老拿小四和我比,凭他也配!”他蹙眉道,“他是个没读过四书五经,不知道礼义廉耻的混混,眼下有我栽培才稍稍像个人,你老念着他做什么?”
月徊知道哥哥不喜欢小四,见他又出言挤兑小四,当下就不称意,嘟囔着抱怨,“自己做得不及人家好,还有脸说人坏话。”
梁遇被她呲打得气恼,怪她什么都不明白,就知道给他上眼药。
如果他是她嫡亲的哥哥,他就不会有那么多的避讳,那么多的困扰。他只是害怕自己的那点龌蹉心思轻慢了她,她不知道,仅仅是摁了一回腰,他生出多少绮思来,悬着的半口气化成热浪升上脸颊,只是她看不到。
果然人到了这样年纪,有些本能压不住。如果没有她,他也许会孤独终老,但她来了,他心里渴望又敬畏,不敢亵渎。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有些惧怕这傻乎乎的孩子,害怕她的眼睛,害怕她直龙通的心思,害怕她冲口而出的话。
果真她又拿话激他,不就是在那不敢遐想处摁一摁么,小四能做,他怎么做不了!他匀了匀气息,将两手压上去……不同于那杨柳细腰,又是另一种感触,让人不安,让人脸红心跳。
“嗳,您的手法好!”月徊赞叹不已,“到底是拿皇上练过手的,我何德何能,何德何能啊……”话里很有小人得志的味道。
手上触感不敢细品,只是经历了这一回,心头某根弦丝被拨得嗡然有声。盛时的话开始摇摇欲坠,其实他并不在乎外头怎么看他,横竖太监没有一个好东西么。他只是顾忌月徊的处境,顾忌九泉下亡父亡母的看法,单这两点,就阻断了他所有的想头。
然而这寻常不过的皇庄小厢房,粗制的家什简陋的摆设,还有桌上平平无奇的油灯,交织出一个奇幻的世界,让他有些忘乎所以。从脊背到腰臀这一线密密地按压,姑娘纤细的身躯在他掌下舒展,那是一种别样的体验,名正言顺满足他的冲动,他一面愧怍,一面狂喜着。
“如何?”他俯下身子问。
她绵长地唔了声,“舒坦透啦。”
月徊闭着眼,馒头滚在了枕头旁。不知什么时候起她已经忘了吃,光顾着享受哥哥的体贴,享受这得来不易的亲近了。
真好,长得漂亮,手握大权,还会伺候人,这种男人哪里去找!虽说有了残缺,但她心里并不拿他当残废看,毕竟那些猪头狗脸还一身臭毛病的男人,除了多块肉,给他提鞋都不称头。将来不知哪个女人能有这样福气,哥哥以后还是会找个伴儿的吧?她想起这些就不高兴,自私地巴望着他永远干干净净的,别让那些女人玷污他,反正这世上没人配得上他。
不过他那双手带来奇异的感受,缠绵迂回在她背上施为。她终于生出了妹妹不该有的羞赧,心头擂鼓般急跳,腰顿时不酸了,屁股也不痛了。只觉一蓬蓬热气涌上来,这四月天,热得叫人受不了。
“哥哥您受累,歇一歇吧!”月徊趴在枕上,盯着面前纱帐的纹理说。
背上那双手停下来,却没有挪开,隔了好一会儿才听见他问:“好些了么?”
月徊胡乱敷衍:“好多了,真的好多了……”
于是那双手往上挪,落在她的腰上,略了用了点力气帮她翻转。月徊正心虚着,被他这么一带,只得面朝上仰卧着。这就有些尴尬了,他们一坐一躺,一上一下。梁遇在灯影里温润如玉,没有棱角,他看着她,看了半天,最后明知故问:“你脸红什么?”
月徊噎了下,抬手摸了摸,“这不是脸红,是趴得久了血上头。”
他听了,一手撑着床板,那双眼睛生了钩子般,轻声问她:“我和小四,究竟应不应该放在一处比较?”
月徊的心都快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了,心说哥哥这好胜心实在太强了,为了和小四一较高下,连美色都能出卖。
瞧瞧他,颊上薄薄一层桃红,月徊和他重逢了那么久,他一直是个八风不动的脾气,连脸色都可以控制得宜,真不明白他是个什么怪物。对于他的脸,她当然是极满意的,但要是一直这么巴巴儿盯着看,她也会紧张的。
月徊立时就服了软,“不该、不该……您和他不一样,他还是个孩子,孩子明白什么,在背上走马似的,也没个章程,就是乱摁。”
他点了点头,“往后记住了,别事事总拿小四来比较。他不过是个野小子,和你一块儿吃过两天苦,你还认他是弟弟也由你。可你得记好了,他是外人,和你不同心。对外人就该有个对外人的样子,别亲疏不分,哥哥可是要生气的。”
月徊惶惶愕着两眼,点头不迭,“知道、知道……小四是外人,哥哥是内人,我到死都记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