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u903();他一口一个我,充满了家常式的温暖。世上哪儿有皇帝找上门,还推说自己没空的,月徊说:“来得太是时候啦,我正闲得没辙呢,您一来,我可有救了。”
忙迎他上家里来,让秋籁上茶伺候,自己喊绿绮,让她送一件出门用的斗篷来。
皇帝是头一回来梁遇府上,四下看了看,笑着说:“你哥哥也太审慎了些儿,听说府邸还没汪轸的大。这又是何必呢,京里留着赏人的大宅子多的是,随意挑一家也比这里宽绰。”
月徊忙着披上斗篷,扣领扣儿,随口应道:“这还不大呢?我那时候在外头,住的是小窝棚,走进这个宅子,真高兴得一晚上没睡着。其实家里人口不多,住着这样屋子够够的了,后边还有二进空着呢。再说这是哥哥做秉笔的时候让人建的,隔三差五来瞧一回,心境不一样。我哥哥是恋旧的人,宁愿还住在这里,自己看着建起来的,才称得上是‘家’。”
皇帝慢慢点头,“也是的,有广厦万间,夜里也不过睡榻一张,这句话我最能体会。”
月徊听了一笑,“人站到那么高的地方,往下看,什么都是不过如此,您都悟出来了。”
月徊的话点到即止,用不着特意嘱咐,她懂得谨守他身份的秘密。既然要装,就得配合,月徊不做那副奴才样儿,这么松泛的相处着,也正是皇帝喜欢的。
她终于置办好了出门的行头,又是斗篷又是暖兜,还提溜着一只柿子大小的珐琅五彩小手炉,站在他面前说:“瞧瞧我,我这身够暖和的了。”一面把手炉放进他手里,“这个给您捂着,寒冬腊月的,好容易出来一趟,别受了寒。”
手炉是姑娘的款儿,十分的小巧玲珑,上面有鎏金银喜鹊的纹样。皇帝捧在手里,那温暖的触感,沿着掌印脉络走向,直通进心里。
皇帝抬眼望她,她今天穿一件烟霞色云纹小袄,下面是一条银底青花马面裙,松松绾个发髻,早在先前她出门迎接他时,便让他心生惊艳。这才是女孩子该有的打扮,宫里穿着太监的冠服,多委屈了这样美丽的容色。
皇帝抿唇而笑,笑容里没有老辣的政客做派,有股青涩的味道,他说:“你今儿很好看,原来你穿上姑娘的衣裳是这样。”
月徊虽然脸皮不薄,但挨了夸也有点不好意思,扭捏了下说:“好看的姑娘多了,等以后宫里进了人,您就不觉得我好看啦。”
也许吧,皇帝暗想。帝王的一生,会被各色女人填充得满满当当,但多了便不珍贵,将来回头再想,能记住的也不过寥寥。无论如何,今天为见她出宫,至少不同于别的。她的素缎小袄,她的珐琅小手炉,都会成为十七岁收梢上最鲜明的回忆。
所以书念得多了,想头儿就多。皇帝柔肠百结的时候,月徊只想上外头凑热闹去。
梁遇在时,对她私自出门不大赞同,如今皇帝来了,他那头必定知道得一清二楚,也没有道理和她秋后算账。
月徊得意洋洋走在前头,回身冲皇帝招了招手,“快走,玩儿上一个时辰,中晌我请您吃爆肚。”
皇帝虽也算土生土长北京人,但皇城内外是两个世界。他不知道焦圈,不知道爆肚,只知道什么纸好,什么墨香。
她在前头走得轻盈,那身段步伐,看上去就让人愉悦。皇帝问:“咱们上哪儿玩儿?这个时令没有画舫可看吧?”
月徊说:“不看画舫,咱们可以去滑冰呀。您滑过冰吗?什刹海到了冬天有冰场,两个大子儿租一辆冰床。您要是不会滑冰也不要紧,您坐着,我给您拉车。”
她是个不见外的,真的完全不拿他当皇帝,也不多费手脚另预备代步了,躬身就上了他的车。
两个人促膝坐着,高高兴兴的,又有点儿赧然。就是十七八岁光景,半大不大,又什么都明白的时候。窗口上照进一点光,人心也在那道光影里起起伏伏,端端压在膝上的两双手,指尖清爽,都像水葱一样。
月徊的整个童年,什刹海占据了大半的记忆。夏天看画舫,冬天看滑冰,这是闲时最大的消遣。不过进冰场的两个大子儿,对冬季里没进项的人来说,也是一笔挺大的开销。他们要想玩儿,得等看守冰场的人回去了,趁着深夜时分滑上两圈。但因为北京三九天的半夜实在冷得不敢出被窝,所以她上冰场的机会不多,越是受限,越是惦记。
如今阔啦,荷包里装了碎银子,等于是一夜暴富,头一个想到的就是上那里玩儿个痛快。于是她拽上了皇帝,带他去她觉得最有意思的地方。万岁爷九五至尊,花大价钱的东西都见过,这种平民的娱乐,八成让他觉得新鲜。
马车快快地走,不多会儿到了什刹海边,她蹦下车的时候,发现今天冷清,便咦了声道:“往常人挤人的,今儿是怎么了?都冻得不敢出门了?”
皇帝怎么能不知道其中缘故,宫里有司礼监,宫外有东厂锦衣卫,圣驾一出宫,那些人悄没声儿地早清了道儿,只留稀稀拉拉几十个人点缀点缀景致,毕竟清理得太干净了不像样。
“人少点儿好,腾出那么大的地方,不怕撞了别人的冰床。”皇帝说着,示意毕云过去租床。
因没生意,海子边上的冰床都空出来了,月徊拉着皇帝来认,挑来挑去,认了一辆成色新,拴着大红绸的,她一甩头,“您上车,我来拉着您。”
可这话立时就给否了,毕云笑着说:“奴婢在,叫姑娘拉车,那奴婢就是个死的。还是奴婢来拉,奴婢拉车又快又稳,不信您试试。”
这也是人家的差事,被你夺了,反对不起人家。月徊搀皇帝坐下了,笑着说成,“我上那儿再租个冰刀……”
这冰床宽大得很,能坐三四个人,皇帝往边上让了让,仰头说:“先坐一圈吧,回头再租两副冰刀,咱们一块儿滑。”
其实来时一辆车都同坐了,还怕坐冰床吗。月徊嗳了声,裹紧斗篷挤到皇帝身旁。毕云在前边喊:“主子留神,床动了。”月徊忙给皇帝紧了紧鹤氅的领口。
冰床和马车是不一样的风味,马车动起来叫“跑”,冰床动起来就叫“窜”。毫无阻碍地朝前飞奔,顶棚上燕飞呼啸,两张脸在西北风里挨冻,还高兴得大喊大叫。等一圈跑下来,脸也麻了,鼻子也红了,但就是快活啊。这种简单的快乐,是不需要花大钱就能得来的,既尽兴又实惠。月徊觉得这回真来着了,要是不进宫去,她得过上三天就光顾这儿一回。
皇帝很少有开怀的机会,帝王矜重,喜怒哀乐都得克制七分,离上回咧嘴大笑,不知时隔多少年了。这回被她勾出来,其实也并不是坐上冰床有多稀奇,只是听见她那种无所顾忌的大笑和尖叫,吵虽吵了点儿,但高涨的情绪感染人,他也就渐渐放肆放开了。
“好不好玩儿?”她下了车,眉飞色舞地拽着他问。
皇帝点了点头,“好玩儿极了。”
“我就说吧,穷人有穷人的乐子。皇上身体力行,也算体察民情。”月徊又指指海子边上成排的冰刀,“那个滑起来,闹得不好要摔了的,万岁爷看看就成了,不能下场。”
她又是皇上,又是万岁爷,在外称呼起来也不方便。皇帝问:“月徊,你知道朕的名字吗?”
月徊迟疑了下,仿佛头回听说皇帝也有名字。转念再一想,可是没道理了,世上哪有人没名字的,只是圣讳等闲不能提及,就算大臣们上奏疏,遇上了那个字,绕不开也得缺笔。
皇帝见她糊涂着,脉脉一笑道:“朕姓慕容,单名一个深字,小字兰御。”
月徊点头不迭,“蓝玉啊,好名字……”说完噤了口,捂住嘴说,“我犯上了,求万岁爷恕罪。”
皇帝的名字,自打登基起就不再有人直呼了。臣工管他叫“皇上”,太后管他叫“皇帝”,都是官称,帝王不需要那么家常亲昵的称呼。如今从她嘴里叫出来,别有一番滋味,皇帝知道她念书不多,便努力给她分析:“不是蓝田有玉的蓝玉,是清御披兰路的兰御。”
月徊被他说得脑子打结,对于不认字的人来说,解释越多,人越糊涂。
好在皇帝见她发懵,换了个法子介绍自己。解下腰上短刀,在冰面上把字写给她看,边写边道:“就是兰花的兰……御前女官的御……”
月徊在一旁看着,由衷地感叹:“这个名字比蓝玉更好,兰花的兰啊,听上去多秀气!”
皇帝写完直起身来,白净的脸庞,丹凤眼下眼波婉转,自嘲地笑着说:“小的时候,朕常挨那些兄弟们取笑,他们说朕名字像女孩儿,长得也像女孩儿。”
月徊说不,“男生女相,必有贵样。您多好看,多利索的,他们眼皮子浅,舞刀弄枪长得一身腱子肉,回头还不是给您守边关。”
皇帝听了她的高见,不由长出了一口气。这种咬着槽牙解恨的话,只有她能毫无顾忌地说出来。说出来了就是痛快,解了他从小到大窝在心里的憋屈,也叫他更看重她,更喜欢她这样洒脱的性子。
毕云提溜着冰刀来了,送来了两副,皇帝接过一副穿上,喃喃说:“朕也该活动活动筋骨了。”
月徊忙劝阻,可惜拦不住,她心里着急起来,搓着手道:“这可不是玩儿的,脚下打出溜,回头摔得鼻青脸肿,没法子上朝见人啊。”
皇帝说不碍的,“朕就试试,不走远。”
月徊汗都出来了,“那我搀着您吧。”
谁知皇帝穿上冰刀,没等她伸手就身轻如燕滑了出去。十七岁的少年,虽然有些清瘦,但身量很高,游龙般在冰面上滑行,那身姿,简直像梁遇手里行云流水的笔。
月徊看得愣住了,敢情人家不是没来过冰场的乡巴佬?
她扭头看了看毕云,“皇上早前,上什刹海玩儿过?”
毕云笑着摇头,“宫里也有冰嬉呀,每年西苑北海子的冰结得最厚的时候,阖宫皇子都上那里玩儿去。我们万岁爷是那辈儿兄弟里头滑得最好的,自小到大无一败绩。”
月徊顿时眼前一黑,那他还跟着一块儿高兴得乱喊?这是笑话她没见过世面?还是万岁爷爱民如子,有意赏脸?
第28章
皇帝一圈滑回来,想是舒展了筋骨,看上去神清气爽。
“你也会滑?咱们一块儿溜一圈?”皇帝笑着,笑得明媚,露出尖尖的小虎牙来。
月徊眼前还没黑完,她扶着冰场边缘的铁栏杆,支吾着说:“我以前没滑过几趟,都是趁着半夜里来,又黑又冷,没滑多远,怕是没您滑得好。要不……我就不献丑了吧。”
皇帝显然并不嫌弃她,含笑道:“不要紧,今儿人不多,不怕碰了撞了。朕领着你,就在这三丈之内转转。”
月徊委屈地看看他,扶了扶脑门上的卧兔儿嘀咕:“您明明是行家,怎么还跟着我瞎起哄呢。我以为您没来过这儿,也没滑过冰来着……什刹海哪儿及北海子清净,冰又好,您跟我上这儿来,多辱没了您呀。”
皇帝的宽慰,不是那种恩加四海式的,他的言语里透着细微处的体谅,怕她脸上下不来,圆融道:“北海子好是好,就是玩儿的时候放不开手脚。朕想由着性子到处转圈儿,可先帝就爱把人分作两局,你追我赶的,在冰上蹴鞠。后来好容易朕当了皇帝,那些兄弟们也给打发出去了,可一个人上那儿去,又觉得冷清得很。人就是这么稀奇,朕已经两年没上北海去过了,今天要不是你带着上这儿来,朕还想不起朕会这手呢。”
月徊钻进牛角尖里出不来,“那您也不该乐成那样呀……”
“朕高兴……”皇帝笑着说,声音渐次矮下去,“朕和你在一起就高兴,高兴了就想笑,和会不会滑冰没关系。”
月徊听了,心里小小哆嗦了下。这位爷,实在是很会说话,冲着姑娘说这个,是仗着自己出身好,长得也好,有意搅乱芳心吧!
月徊过年十八了,十八的姑娘再要说什么都不明白,有点儿自欺欺人。她是市井里长出来的势力眼,只要有权有势的,加上模样长得周正,她就觉得可以观摩观摩,走走瞧瞧。这位是皇帝呢,皇帝可还有什么说的。有时候姑娘就是这样,分明对一个人没什么意思,但只要人家冲你表露出好感,心里也会忍不住七上八下,进而对这人另眼相看。
这小皇帝,除了将来女人多点儿,其实也不算坏。月徊扭捏了下,含含糊糊拿话盖了过去,“能逗您高兴,也是我的功德一桩。您不必领着我,我自己能滑一段,等我再练练,就能追上您啦。”
本以为皇帝不会滑冰,她也不露怯,如今是鲁班面前耍大刀,她觉得脚上这冰鞋怎么穿,都有点儿硌脚。
皇帝也不勉强她,慢悠悠在冰上倒着滑,鼓励她放开胆儿。
月徊把心一横,想起那时候和小四在冰面上连滚带爬的,其实也没什么丢人。
冰场上滑冰,谁不是摔会的,于是大义凛然往前一出溜,可惜上半截身子还在原地呢,下半截腿先出去了。然后就是一个屁墩儿,结结实实坐在冰面上,因衣裳穿得厚,屁股倒没摔疼,胳膊杵了一下,慢悠悠、沉甸甸地疼起来。
皇帝和毕云忙来搀扶,急切地问:“没事儿吧?摔疼了吗?”
月徊不好意思说疼,只道:“没事儿,冰场上该摔,摔着摔着就会了。”
那倒是,皇帝想起小时候那阵儿,五六个兄弟带着自己的伴伴出来“抢等”,一个滑倒,带累一大片,冰面上顿时下饺子似的,再厉害的行家也有失手的时候。见她没什么异常也就放心了,替她拍了拍裙裾,捡了钩在斗篷上的一截枯草,这回是真的要带着她滑了,于是小心翼翼牵着她的手,把她从冰场边缘,带到了场子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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