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良点了点头,“好小子,有见地。不过有一桩不一样,荆轲是爷们儿,里头那位可不是。”
太监的那点腌臜事儿,用不着明说,一点就透。董进脸上放光,“您的意思是……”
承良隐晦地笑了笑,“万岁爷那头发了话,要把人留在御前,既留下,临幸抬举,不是早晚的事儿吗。咱们这些人,费老鼻子劲儿搭上老娘娘们,图的不过是个面子,老祖宗图的却是实惠。兹要是那位得了势,老祖宗再托她一把……你琢磨琢磨?”
董进心知肚明,掩嘴儿葫芦一笑,“老祖宗就是老祖宗,比谁都看得长远。譬如带孩子,自小领大的诚心孝敬你,贫贱时候结交的人,将来发迹了也不忘旧情儿。不过儿子听说,这姑娘是老祖宗族亲……”
“就得‘亲’,‘亲’了才好说话儿。”承良在自己的下巴上薅了一把,“别说假亲可冒认,就是真亲又怎么的呢,咱们这号人……坏不了事儿。”
横竖底下人就得有眼力劲儿,拖延拖延,给那二位制造点儿独处的机会,一来二去的,情有了,老祖宗日后人财两得,还能少得了他的好处?
董进见缝插针地,对他干爹的机敏表示了一番赞叹,末了说:“杨愚鲁和秦九安那两个小子没憋好屁,见天儿在老祖宗跟前卖乖,铁了心的要把您比下去。论资历,他们俩给您提鞋都不称头,如今倒和您争起秉笔的衔儿来。”
秉笔是个肥缺,个个都仰脖儿看着,成败与否,各显神通。承良自恃当初找人的差事是自己承办的,比旁人也会动脑筋,多了些小聪明,因此这回擅做了主张。看看时候,太后礼完佛有两刻钟了,确实是时候了,于是捏着钥匙进了大殿,绕过垂挂的重重幢幡,停在小门外回话:“老祖宗,太后留小的打听御前的事儿,实在走不脱,耽误了工夫,请老祖宗恕罪。老祖宗受累,窝在这么个小地方儿,小的这就给您开门。”
门上铜锁开开,就见姑娘正穿鞋,承良仔细留意了一回,掌印衣衫端正,看不出什么异常来,不由有些失望。不过转念再想想,姑娘已然在宫里留宿过,那天就是住在内奏事处值房里,要有事儿早出了,也不必等到这会子。
看来这回是多此一举了,承良觑觑掌印脸色,满以为或喜或怒能看出来分毫,可惜一切如常。这会儿便有些惴惴,底下人伺候上司,最怕的就是这样,越平静,背后不可测的可能便越多。再瞧瞧姑娘脸色,她照旧一副乐呵呵的模样,问:“已经到了饭点儿了吧?今晚上吃什么呀?”
承良道:“老祖宗夜里吃得清淡,有青菜烧杂果、酱黄芽菜,和一品梅花豆腐。”说罢赔笑,“您想吃点儿什么呀,或是有喜欢的,我吩咐膳房现做了来。”
月徊想了想,要吃要喝的似乎不大合适,便笑道:“夜里吃得多了尽长肉,清淡些的好。”
还是梁遇发了话,“加一碟胭脂鹅肝吧。”听说皇帝用膳时,她那双眼睛尽往那盘菜上瞟。可怜见儿的,皇帝让她吃,她还装样。
承良忙应了个是,掌印不说话,天就要塌,可要是听见他开腔,不拘说的是什么,都让人有爬出阎王殿的庆幸之感。
董进不得传唤不敢到跟前来,只远远在亭子边上垂手等着。掌印没有停留,快步出了咸若馆,那位一同被关在斗室里的姑娘一身内侍打扮,要看身形,真是个半大不大的少年模样。
兴许干爹就要加官进爵啦,董进见了承良便笑得花儿一样。正要张嘴,承良杀鸡抹脖子冲他比手,他忙噤了口,愕着两眼望着承良。
承良踱过去,叹了口气道:“赶紧的,吩咐膳房预备胭脂鹅肝。”
董进不明所以,“老祖宗从来不吃那东西啊,说嫌脏……”
承良啧了一声,“琢磨什么呢,不是老祖宗要吃!”
一个不吃内脏的人,能容许鹅肝上他的饭桌,那得多大面子!姑娘不寻常,这是肯定的,不过还有一桩让他想不明白,太后礼佛,掌印却带着人躲进了里头的小隔间,究竟是什么缘故?按说上头不透露,也不由他过问,但事情蹊跷得很,实在叫人费思量……
那头膳房的内侍鱼贯送夜里的吃食进来,每个盘儿上撑着金丝小伞,伞的八个角俱挂着银制的小铃铛。食盒打开,盘子搁在桌上,那小伞受了震动,簌簌一阵轻响。
宫里每顿吃饭,排场都做得很足,月徊因有外人在,不便就此坐下,只好站在一旁侍立。面前低眉顺眼的小太监往来不断,原本她只要等人散了就成,没想到这时站在最上首亲自摆盘的那个随堂,顺手把菜碟子递给了她,示意她往桌上运。
月徊忙呵腰接过来,她倒很喜欢能找着一两样自己可干的活儿,毕竟以前码头上奔波惯了,忽然闲下来没了主意。不过这个随堂和骆承良不一样,他冷着脸,完全就是寻常模样。月徊有点儿纳闷,伦理说司礼监高品阶的少监们,多少知道她和掌印有渊源,不说点头哈腰,至少还有个笑模样。这位倒好,看样子把她当成了普通小太监,一道道菜经了他的手,又转头递给她摆桌子。
终于菜盘儿碗碟都准备妥当了,侍膳的人都退出去,月徊看这人转过身,悠着声气儿朝梁遇回禀:“老祖宗,歇一歇吧,膳都上齐了。”
梁遇搁下手里的题本,回身在桌前坐了下来,也没瞧月徊,一面让人伺候擦手,一面道:“还是咸若馆,明儿弄得清净些,我有用处。”
那随堂应了个是,摆手把堂上的人也打发出去,这才向月徊微鞠了下腰,“小的杨愚鲁,请姑娘的安。”
月徊扭头看了看梁遇,他的神情不像面对承良时候那么冷淡,抬了抬手指示意她坐下。
月徊的屁股才沾着杌子,杨愚鲁就打了手巾把子呈上来,她忙站起身接手,“不敢劳动少监,多谢您。”
杨愚鲁到这时才露出一点笑意,“才刚场面上人多,我唐突了,请姑娘见谅。”
这就是官场上标准的一套办事手段,人前绝不显山露水,这么一来,杨愚鲁和承良的高下立时就看出来了。月徊笑着回了个礼,“少监言重了,这么着没错处,您做得对。”
梁遇大动干戈找了好几年的究竟是什么人,没人敢寻根究底,只是知道要紧,准是个大宝贝。如今姑娘又要上御前,确实更该奉承,但动静要适度,时机要恰好。有的人心里有了谱,就一股脑儿发作起来,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晓事,越是这样,越是坏菜。
梁遇招呼月徊吃喝,一面吩咐杨愚鲁:“大同的矿山缺个矿监,打发承良上那儿去吧。”
杨愚鲁听后应个是,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
目下正是司礼监提拔人的当口,这会子把谁派出去,就像皇帝下令皇子就藩一样,永失了升任的资格。多一个人出局,剩下的人便多一分胜算,杨愚鲁暗松了口气,但高兴绝不做在脸上,想了想道:“大同那地方的矿山上,矿霸流氓到处都是,我怕骆少监一个人去吃暗亏。还要请督主示下,或者东厂派几个番子跟着吧,到了那里也好照应。”
这就是杨愚鲁的聪明之处,美其名曰照应,实则是监管。况且先前派出去找姑娘的番子还在东厂,掌印和姑娘的关系既含糊着,就说明不愿意外人知道,那么那些番子势必留不得。
梁遇嗯了声,“这事你去办吧。”复把鹅肝推到月徊面前,“怎么了?不爱吃么?”
这里再没他什么事了,杨愚鲁行个礼退出了正堂。
站在檐下看,风有点大,吹动那棵石榴树上的红绸,烈火一样招展。杨愚鲁拍了拍手,掌班上来听命,他淡声道:“带几个人,往骆少监府上去一趟。眼下京城冷,大同更冷,让他多带几件御寒的衣裳,没的路上受寒着凉。”
廊子外一溜脚步声急急去了,月徊竖着耳朵,听得一清二楚。
不过随口几句话,就定夺了一个人的前程,这就是官场。月徊瞧瞧梁遇,他正慢条斯理吃饭,外面的一切似乎和他毫不相干。
她忍不住问:“哥哥,骆少监差事办得不好么?您怎么要打发他呢?”
梁遇垂着眼,眼睫遮住眸子,曼声道:“司礼监能人多了,个个会办差,可差事办得好,未必能留下。宫里有宫里的规矩,知道得太多太外露,上头人就容不得他。聪明得聪明在肚子里,要沉得住气,这才是紫禁城里保命的方儿。骆承良是个不成器的,当初狂吃烂赌败光了家业才净身入宫,这种人市侩,留在身边早晚是个祸害,不如趁早打发了好。”
月徊明白过来,“今儿他有意拖延,这件事办得不地道,是么?”
梁遇放下筷子,掖了掖嘴道:“自作主张,今儿敢拖延,明儿就敢告密。况且皇上要你入宫,在你进来之前,得把外头的事断个干净。这么着不管将来走了哪条道儿,都没有后顾之忧,对你有好处。”
其实月徊知道哥哥的心思,他嘴上不说,到底还是愿意她做娘娘。她呢,对未来没有太明确的目标,当初和小四还盘算过给富户做妾,现在身份换了,找见了靠山,那水涨船高升上一等,可不是要给皇帝做小老婆了嘛。
月徊有时候没心没肺,她又吃了块胭脂鹅肝,比划一下筷子道:“骆少监八成觉得,我将来要给您做对食,所以一径撮合咱们来着。”她哈哈笑起来,“那些人见天就琢磨这个,满肚子男盗女娼。我这么正经人儿,哥哥也是这么正经人儿,还愁我们走影儿。”
梁遇听她口没遮拦,着实叹了口气。
“姑娘家,什么对食走影儿,也留点神,别想什么就说什么。”
月徊龇牙,“那您愿意我在您跟前说一套做一套?我心里头坦荡,就扒开心肝和您说话。要是我哪天心里藏了事儿,那您想听我的真话,可不能够了。”
是这个理儿,他知道,或早或晚,总会有这么一天的。
鹅肝是菜,闲话是佐料,月徊才想起问他:“这么好的东西,您不尝尝?”
梁遇对那些心肝之类的东西很抵触,连看一眼都难受,忙调开了视线说不,“你爱吃就多吃点儿,不必管我。”
月徊有时候觉得哥哥是个奇怪的人,他有两张面孔,一面杀伐决断,一面又清贵柔软。这宫里的太监,大多是上不得台面的下路货色,可司礼监能做主的却又个个拔尖,难怪太妃们也愿意和他们小来小往。
她撑着脸颊打量他半晌,“可惜!”
她天上一句地下一句,对面的人抬眼看她,“可惜什么?”
月徊想起那天被番子带进府的情景,自己就先发笑了,捂着嘴道:“我们认亲那天,番子冲我说了句‘福气来了’,我满以为是我长得太好看被您瞧上了,我进府就是奔着做妾来的。后来阴差阳错,您成了我哥哥,我那时候就想,要是不生在一家子多好,我使尽浑身解数,也要扒拉着您不放。”
又是这样语出惊人,他听多了,早就习惯了。关于她那时候的小心思,他怎么会看不出来,打从一开始她就肖想他,那眼神搁在黑夜里头能发绿光。她扭扭捏捏,装模作样,就算知道他们是失散的亲兄妹,怕也胡思乱想了好几天。他当时就明白,这是个看脸下菜碟的丫头,还好他长得不赖,要是丑点儿,她八成连认都不愿意认他。如今她说破了,既然说破,就证明心里已经一尘不染,只是他听着,却别有一种奇异的味道,像身上栓了细细的弦丝,拽一拽,牵筋动骨。
他轻轻舒了口气,至亲骨肉间打趣,不过笑一笑就过去了。他低头拿杯盖儿刮开茶叶,“别胡说,叫人笑话。”
月徊敷衍了两句,同他谈论明天假冒太后之名,接见内阁首辅的事儿去了。
梁遇把宫里惯用的词儿都交代她一遍,再不能出上回“朕圣躬违和”这样的岔子了。月徊很聪明,教过的东西不问第二遍。及到第二天,预先在咸若馆的东次间里坐了阵,梁遇早安排好了一切排场所需,散朝后让小太监上西朝房传话,说太后召见张首辅。张恒不疑有他,一路匆匆赶到了花园。
平常太后召见一向在慈宁宫,今天换到咸若馆,张恒心里没底。不过因着花园和慈宁宫只隔一条甬道,转念想想也没什么稀奇,到了廊下便顿住了,让人进去通传。
不一会儿里头嬷嬷出来,笑着说:“如今司礼监当家,前朝的消息叫他们截了,再进慈宁宫不方便。太后特请首辅大人来,有要事相商,只是忌讳暗处有眼,没法子和大人面议,今儿就隔帘说话吧。”
张恒是老臣,在朝中多年,掌权的人物们哪一位什么性情他都有数。太后平时脾气就古怪,狗啃月亮似的叫人摸不着头脑,因此不管她出多少幺蛾子,都在情理之中。
就像今儿,帘子里头的太后长吁短叹:“先帝爷走了两年多了,我昨儿梦见他,他站在离我三丈远的地方,红着眼睛像是哭过,说皇帝总算要大婚了,慕容家的社稷有指望了。”
张恒隔着帘子诺诺称是,“皇上亲政,这是稳固朝纲,利国利民的大好事儿。”
“你也说是好事儿,我就琢磨着,好事上头给他下个绊子,到底应不应该。”太后语调沧桑,带着这个年纪早该有,却迟迟不来的深稳,慢慢说,“皇帝虽不是我生的,可我保举他继位,他将来就是我终身的靠山。他大婚这桩事上依着我,不依着他,我昨儿想了一夜,皇帝不说什么,先帝爷却找我哭来,我心里不大落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