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长遥方才已说了三遍了,但还是耐心地道:我问你想吃甚么?
鸡蛋灌饼、葱油拌面、绣球馒头、油条、豆浆、皮蛋瘦肉粥、麻球云奏说着说着,猝然意识到这些皆是外祖母曾经亲手做过的早膳,虽然在表妹出嫁前总有表妹的一份,且表妹的一份每回都较他的丰盛一些。
十二三岁时,他因为外祖母的偏心而暗自伤心,但人的心脏本来就生得偏,偏心是理所应当的,且他远不如表妹讨外祖母喜欢。
假若他嘴甜些,能讨外祖母喜欢,许他便是被偏心的那一个了罢?
但他假若成了被偏心的那一个,表妹亦会暗自伤心罢?
叶长遥见云奏又发起了怔来,不禁问道:还没睡醒么?
我做了个噩梦。云奏笑了笑,并不解释自己究竟梦到了甚么,亦不予叶长遥发问的机会,马上道,我们去用早膳罢。
待叶长遥穿衣洗漱了,他们才下了楼去,一下楼,云奏又道:我睡得太多了些,想要活动活动筋骨,我们便不要在客栈用早膳了,去外头看看罢。
叶长遥当然不会反对,随云奏一道出了客栈去。
由于时辰尚早,外头没甚么人,但已有些早膳摊子了。
今日天气又凉了些,算算日子,再过一月,便是霜降时节了。
云奏已穿上了夹棉的外衫,自是不觉得冷。
他们在街上转了一圈,尚未决定要吃甚么,霞光已然将东方映红了一大片,不久,红日一跃,散发出来的光芒势如破竹地将所有的黑暗尽数驱散了。
云奏仰首望了望红日,又望了望叶长遥。
叶长遥头上的斗笠被打出了一片阴影来,阴影落于叶长遥身上,使得叶长遥一半沐浴于日光中,一半则隐于阴影中。
云奏不知怎地从叶长遥身上读出了些微孤寂,遂握住了叶长遥的手道:有我陪着你。
分明是叶长遥陪着他才对罢,陪着他一起慢慢地认识这个陌生的世界。
叶长遥怔了怔,笑道:多谢你。
师父驾鹤西去后,他便没有再与人有甚么特别的交集了,云奏是第一个,亦是惟一的一个。
但须臾后,云奏却是松开手,转而指着一家早膳铺子,兴奋地道:便那一家罢。
叶长遥扫了眼自己空空荡荡的左手,才应和道:你喜欢便好。
定风波·其四
那早膳铺子品类丰富,云奏要了鸡蛋灌饼与豆腐花,而叶长遥则要了柳叶蒸饺与酸辣汤。
俩人正埋首用着早膳,云奏为了向店家多要些榨菜,堪堪抬首,竟是瞧见了先前见过的那付怀远。
那付怀远看起来精神不振,向店家要了一屉小笼包,还要了一碗豆浆。
他暗暗地叹了口气,但因为意外地瞧见了云奏与叶长遥而有了些精神。
他的小笼包与豆浆都还未上来,他站起身,走到云、叶俩人面前,又对云奏道:多谢公子上回的香菇猪肉馅饼。
云奏眉眼含笑着道:不客气。
付怀远扬声道:老板,请将这两位公子所用的早膳算在我的账上。
眼前这付怀远明明稚气未脱,但这句话却有一股子的豪气。
那便多谢你了。云奏致过谢,才继续用早膳。
付怀远寻了一个位置坐下了,不一会儿,他点的小笼包与豆浆便端了上来。
他正用着早膳,却是陡然被人掀翻了饭桌,小笼包与豆浆齐齐地击打在他身上,小笼包随即滚落在地,而豆浆则将他一身的衣衫都弄脏了。
他抿紧了唇瓣,抬眼望去,见是与自己同窗的那少女,并不出声。
那少女却是觉得不够,又随手抄起了一碗豆腐花,冲着付怀远泼了过去。
豆腐花劈头盖脸而下,使得原就狼狈的付怀远更为狼狈了些。
付怀远并不动怒,而是低声唤道:书意
杭书意愤愤地道:不许唤我的名字。
付怀远不得不改了称呼:杭姑娘,你为何要这么做?
杭书意冷笑一声:你便是那姓付的留下的杂种!
付怀远赶忙辩解道:杭姑娘,你为何会这么认为?
我每回骂那姓付的,你便一副怀有心事的模样,让我起了疑心。方才,我去了你家,同你娘亲吹捧了那姓付的几句,你娘亲不小心说漏了嘴。你杭书意气得说不出话来,缓了口气,才道,你若是早些自己认了,我还当你是个有骨气的。
付怀远被杭书意这一字一字催得低下了首来,默然不语,只从他身上滴落下来的豆浆与豆腐花兀自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
杭书意狠狠地瞪了付怀远一眼,转身便走。
云奏立于汝临书院门口时,将里头的对话听了分明,已知杭书意便是那爹娘惨死于敌军之手的少女。
他瞧了眼自己面前空空如也的豆腐花碗,一时间也没兴致再点上一碗了。
被杭书意泼在了付怀远身上的便是他的豆腐花。
若是传闻属实,其实付将军并没有过错,上阵杀敌,马革裹尸,该当为百姓所纪念才是,汝临城被连累亦不是付将军所愿瞧见的。
但于汝临城百姓而言,哪里管得了这许多,枉死的俱是自己活生生的亲人。
云奏思忖间,付怀远又是被泼,又是被砸,分明是英雄之子,却如同过街老鼠。
动手者定然皆在当年失了亲朋。
他方要站起身来,他身边的叶长遥已先他一步,挡于付怀远面前了。
叶长遥长身玉立,并不施术法,不多时,身上亦满是脏污了。
待得诸人罢手了,叶长遥才出声道:汝临城遭难并非付将军的过错,亦不是付怀远的过错。
其中一灰衣少年道:不是他们的过错,难不成是我们的过错?
叶长遥质问道:若是付将军不出征杀敌,若是其他将军亦不出征杀敌,定会亡国,你们更愿意做亡国奴么?
叶长遥的嗓音难得严厉,诸人沉默须臾,又有人问道:你是何人?
我不过是一过路人他方才说罢,却听人讥讽道:你不过是一路人,不知汝临城的苦,说起漂亮话来当然容易。
叶长遥吐出一口浊气:你失去了亲朋,付怀远亦失去了他的父亲。
与我何干?那老杂种若能将我的孩子还来,我才能不恨那老杂种。说话之人乃是一中年铁匠,话说得不客气,但双眼已流下了泪来。
付怀远发着怔,待回过神来后,便从叶长遥身后出来了,道:我父亲确实对诸位不起,但于大义上他并无亏欠。
一少年人嗤笑道:既然你觉得你父亲大义不亏,你为何不愿认你父亲?若不是方才那姑娘将你的身世揭了,你哪里敢与外人说?
付怀远被戳中了软肋,吐息钝滞,半晌才低声道:是我不孝。
gu903();他父亲与母亲成婚前,尚是一马前卒,他出生后,战事吃紧,父亲一直在军中,无暇看顾他,祖父祖母又已早亡,母亲便回了娘家去,与外祖父、外祖母一同养育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