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u903();花坛再往前是一片空地,上面停了三两辆车。银色的栅栏外,是车水马龙的大路,公交车、自行车和出租车的声音交杂,是她自己熟悉的那个世界。
李巧默默挪到了栅栏旁边,却又有些不甘心地回过头。
就这么放弃吗?就因为自己的胆小?
可是如果不放弃,这样走进去,她要找谁呢?她要问什么呢?她要怎么说话才能在其他人面前不露怯呢?
李巧咬着嘴唇,想要抬头再看看那面红旗,一面举起手遮住额前的阳光,一面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
栅栏外就是大马路,她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台阶,一脚踏了个空。
一声刺耳的鸣笛声后,她的腰似乎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
李巧骤然回头,惊恐交加的苍白面孔,恰恰落在了另一个人的眼中。
一辆黑色的豪车正要拐进大厦前能停车的那片空地,却没有想到凭空而降的李巧恰恰好,撞到了它的挡风玻璃前。
车门被“砰”地一下打开了,有个人从车上跃了下来,焦急地赶到了李巧的身边。
有一双温暖又干燥的手,轻柔地抚上了李巧纤瘦的腰,将她缓缓从车上扶了下来。
“怎么样?你没事吧?要不要紧?还好这会儿不是大中午,不然光是引擎盖的温度都能烫伤你……”那个人儒雅的声音如和风细雨。
李巧仍在愣怔当中。
她睁大了眼睛,努力看向那个人。
他背光站在他面前,脸庞隐藏在深厚的阴影之下,整齐的头发却像晕染了一层光圈,让人有种梦幻的错觉。
她久久不说话,像是被突如其来的撞击吓傻了似的,巴掌大的脸蛋显得楚楚可怜,格外惹人怜惜。
那人果然低声笑了,又用力托了下她的腰肢,拇指似有似无地在她的后背上磨蹭了一下。
湛蓝色的天空上飘来一片浓厚的白云,像是一杯雪白的牛乳,挡住了从天而降的阳光。
那人头发上金色的光晕一点点消散。
李巧眨了眨眼睛,看清了那人的脸庞。
那梳得整齐的头发之下,是很普通的一张脸。
暗沉、瘦削、稀疏的眉头有些向下,下巴上有些隐约的坑坑洼洼。
一张再普通不过的,中年男子的脸。
李巧有一瞬间的失望,那一秒她的眼前浮现了中介小韩永远露出阳光笑容的年轻脸庞。
可是她的目光又迅速地从那人的脸上,挪到了他身后那辆一尘不染的豪车上。
黑色的漆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目的光芒,银光闪闪的车标显示出了价格不菲。
那么高的一栋大厦,能停车的位置只有巴掌大,他却能将自己的车光明正大地开进去,栅栏旁边的保安恭敬地打开了大门。
你看,她虽然不会谈合同,不知道做生意时弯弯绕绕的小陷阱——可她到底也聪明伶俐,一眼就能判断出眼前的人身家不凡。
只一秒的犹豫,李巧便轻轻地点了头,声音细得像是猫爪儿挠一般:“腰……腰有些疼。”
那人心照不宣地笑笑,体贴入微亲手拉开车门,送她去了一家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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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熟悉的医院,不是吗?
这家……既没名气也没有好的环境,连三甲医院都不是的中等医院,因为不远不近市中心的好位置,恰恰好成为了故事的正中心。
小海的眼神有些迷惘。
这家医院,他比谁都还要熟悉不是么?
他曾经在被母亲重重打了一耳光之后,牵着茉莉的手,在雾气蒙蒙的夜晚来到这里,见到胸前挂着相机的阿芃。
阿芃惊讶地问小海:“你怎么又受伤了?”
她掏出手机,飞快地打着字:“最近刚火起来的流量明星,自杀被送到医院了!你知道他是谁吗?”
那个时候的小海还不知道,可是很快他便看见了。
一个接一个人,出现在同一家医院里。
阿芃……沈轻唐……芳姐……阿木……
长长的走廊雪白的墙,一扇扇淡黄色的门像是批发来的。最最普通的医院,见证了这许许多多形形色色的故事。
五花大绑,双臂缠满绷带的孙三在烧伤之后被送到了这里。
站在宝灵街路中央,像断线了的风筝似的瘫倒在地的邓瑶,被怒气冲冲的池明宇送到了这里。
他曾经听过那么多的人出现的这间医院里,可是小海却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是自己……和这家医院有如此深厚的渊源。
“原来我的父母……也来过这里。”他一字一顿地说,目不转睛地看着茉莉。
其实又何止仅仅是来过呢?
急诊室里那经验老道的医生扫了一眼乖巧地坐着的李巧,问道:“年龄?”
李巧小声地说:“十九。”
身后陪伴她的那人笑意更深,温柔地开口:“原来你也姓李呀。我也姓李。我比你大了二十多岁,你都可以叫我叔叔了。”
温柔的声音里隐藏着暧昧,又像一股暖流,随着他似有似无擦过她肩膀的手指而流遍全身。
李巧便抿唇一笑,从善如流地开口叫道:“……李叔叔。”
而听到这里的小海,再也忍不住,趴在茉莉洗头房的水池旁边几欲呕吐。
他想知道自己出生的真相,想知道父母相遇的真相,却从来没有想过真相竟会如此不堪。
曾经走过一次捷径的李巧,像对走捷径上了瘾似的,一步步地向前推进,一步步地走错了路。
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想要的东西都不一样。她在错误的环境长大,做了错误的决定,遇上了错误的人,直到最后错无可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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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开始也是有过一段快乐时光的。
李巧搬进了市中心的一间高档公寓,刚刚买下来的宝灵街小房子被她彻底遗忘在脑后,连预想中的装修都忘了个一干二净。
放在以前的她自己,知道坐吃山空知道小心翼翼,知道守财知道藏富。可是现在的她遇到了能托付一生的好人,后半辈子衣食无忧,再也忍不住改头换面炫耀的冲动。
很快,她豪车金表,一身璀璨衣锦还乡。黑色的豪车开在乡间土路,溅起的泥块砸在车身旁边,颠簸不断,她坐在车上,勾起的嘴角一直没有放下来过了。
世上还有什么快乐事能比得过荣归故里?
以前家里最不受宠、最被忽视,没人愿意要的女孩子,在那些灰头土脸的人的映衬之下,显得那么光鲜亮丽。
村里的孩子满是艳羡地围了过来,她看见读初中时自己的同学如今已经嫁了人,高耸着肚皮,好奇地打量着自己,便愈发提高了声音:“……在学校里跟几个同学一起买了彩票!就我运气好,福分大,一中就中了两百万!”
旁边围观的人群“哗”地一声嚣动起来,人人交头接耳,为这天降的“巨款”而艳羡不已。
她的脸旁兴奋地冒着光,硕大的珍珠耳钉挂在小巧玲珑的耳垂上,却莫名有些违和。
可即便是满身荣光的、今时今日的李巧,站在她家逼仄的房间里时,却仍然压不下心底的烦闷。
都说人在成年之后,会花费一生的时间去弥补童年时没能完成的遗憾。
而原生家庭施加的种种,会像盘旋在头顶的秃鹫,直到肉身入土腐化为骨,也久久不会离去。
李巧觉得自己呼吸不上来。
无论父母的眼神多么惊异,无论他们的语气多么讨好,甚至带了巴结的小心翼翼,她在他们面前的时候都还是渺小得好像一粒尘埃。
就像当初“被退学”的自己只敢躲在门背后,连站出来为自己的未来争论的勇气都没有。
现在的自己,在父母讨好地说出“盖房子”的话之后,也只是顺从地点头,说:“我回去就把钱打给你。”
可是在说出这句话之后,李巧又默默地在心底鄙视着软弱的自己。
她连午饭都不愿意在家吃,连一分钟都不愿意多留,连声说:“我还要去学校看校长呢。”
父亲一愣,抬起眼睛瞄她:“看老师做什么?老师生你养你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你?”
李巧这才终于有了底气,生平第一次顶撞父亲,毫不留情地说:“……没他到家里来劝你们让我上学,我能把高中读完?我不读完高中,能考上大专?我不去上大专,怎么会买彩票?不中彩票,哪里来的这么多钱?”
“人家是我们家的大恩人也说得过去!”她连珠炮一样说,说得父亲一个字也不敢回,在她面前第一次低下了头。
李巧心里很痛快。
她站在高中的老校长面前时,脸上挂着最最真诚的笑容。
一个崭新的电饭煲被她放在了老校长的桌上,方方正正的纸盒子上印着古怪的符号和偶尔能认出的汉字。
“这是日本原装进口的电饭煲,虎牌的!”李巧清脆地说,“上次您来我家的时候还说过呢,您还在等着三姐儿买给您。您别等啦,我来买给您!”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一个就大几千块钱,赶得上我一年的学费了。您别说,这电饭煲做饭真的好吃,煮出来的米又白又亮,又软又香。”
老校长默默地看了看她,在心里感慨。
到底是没有读过多少书的孩子啊,连形容一个电饭锅都找不到合适的词语。
就算是用乡下的铁锅炖一碗粥,又怎么会有“不白不亮”“不软不香”的大米?
这次的老校长,没有像以前那样笑着调侃:“有钱也不能这么糟蹋啊?几千块的电饭锅,我去哪儿找金子米配它啊?”
而是长长地叹了口气,手抚在那冰冷又精美的纸盒上,轻声说:“……我那天说了那么多话,难道你就记住了一个电饭锅?”
开开心心兴高采烈回乡的李巧,在回到家里的时候,并没有去时那么高兴。
笑着感激她的那些人,他们的感激并不能让她快乐。
可她渴望听到的那句感激,却自始至终都没有亲耳听见。
一百多平米的豪华公寓,按照她的要求装修得富丽堂皇。欧式的立柱分隔开了客厅和阳台,落地窗前架着金色的栏杆,处处显露出主人的阔气。
她站在窗前,从夕阳西落等到夜幕低垂,也没有等来她的“李叔叔”。
窗外刚刚下过小雨,薄薄的云层坠得很低,恍然间如同徘徊在她的脚底。云层之下,整座城市都被她踩脚下,闪烁的霓虹代替了天上不复存在的星光,在迷雾一样的云层下闪烁明灭,星罗棋布的马路上,每一辆穿雨而过的车上,都像是隐藏着一个旁人无从知晓的故事。
李巧站在这座城市最豪华、最高档的中心公寓,心底的卑微却一如既往。
她一遍又一遍地拨打着同一个电话,一遍又一遍听同一个女声说:“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直到后半夜,她在醺醺的酒香中睁开眼睛,摸到枕边的电话,才终于听到电话那头传来熟悉的声音。
温暖依旧,却带了隐隐约约的一点点责备:“……不是告诉过你吗?晚上不要随便打电话。”
李巧有点委屈,有点伤感:“……晚上下雨打雷,我害怕。”
那人的声音一顿,一丝隐隐约约的疲惫溢了出来:“……明晚就来陪你。”
在一段不对等的关系里,不安全感永远如影随形,一天天渐变成一只巨大的怪兽,仿佛下一秒就要将她吞噬。
李巧越来越心安理得地花着他给的卡,去逛一次商场上身试过的衣服一定要买,仿佛这样就能证明一个人对自己的真心。
在那个人口中,他的妻子是早已没有了真感情的“合作伙伴”,只是为了正在读小学的孩子才勉强继续,维持着面子上夫妻。
人到中年,生意场上浸润多年,对付她这么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姑娘,不费吹灰之力。
可即使是天真得可怕的李巧,也知道想要长长久久留住一个男人的心,只靠年轻的肉体和姣好的容颜,还远远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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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是一个看似一个最普通不过的周末,可是实际上却是李巧精心设置过的,决意摊牌的时刻。
来做饭的钟点工阿姨敲开了房门,她抱着“李叔叔”的手臂,懒洋洋地站在厨房边上。
阿姨手里拎着一个白色的塑料袋,一尾活鱼鲜蹦乱跳,即便被一刀斩去了头,还在案板上垂死挣扎着。
李巧最爱吃鱼。小的时候过年,桌上一盘鲜鱼,分到她碗里的永远都是鱼头。
她看着弟弟对着雪白鲜嫩的鱼肚大快朵颐,默默地一筷子戳进了鱼眼睛。
今时不同往日,李巧每次吃鱼的时候都会站在一旁,看着阿姨毫不犹豫地将鱼头丢进垃圾桶里,于是那些年被忽略被不公地对待的苦楚,仿佛也减轻了一丝似的。
可是今天的李巧,兴致勃勃地抱着“李叔叔”的手臂,却在鱼头被丢进垃圾桶的那一刻发出剧烈的干呕声。
她冲去了厕所,抱着马桶呕了起来。做饭的钟点工阿姨最会看眼色,立刻将带了腥气的鱼收到一边,体贴地端了一杯水送过来。
“怎么回事?要不要去看看?”李叔叔眼睛一抬,关心地说道,“昨天都吃了什么?发不发烧?”
李巧站起身来,接过水来啜饮了一口,却不回答。
还是做饭的阿姨笑呵呵地接了一句:“……做生意的老板怎么会像我们一样细心啊?遇到好事要直说,他才知道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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