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小的楼梯间清香扑鼻,仿佛天上落下无穷无尽的茉莉花雨。
而她穿着白色的裙子,露出无公害的笑容,洁白的牙齿,清脆地说。
“您好,我是茉莉。住在地下室的,洗头房茉莉。”
第125章妈妈好(二)
李巧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家到底有多穷,是在高二那年,家里不让她上学的时候。
县城里的高中总共只有两个班,两个班一共六十多个学生,她在年纪排第二名。老校长在学校干了三十多年,从乡村小学的老师一路干到高中,三十多年教学生涯统共只带出了十几个大学生。
可他很喜欢李巧,总让她做升旗手。
每个星期一,全校几百个人站在黄土漫天的操场上,李巧挺着胸膛,把红色的旗帜用力一甩,再高高举着双手,目送红色的旗帜一点点上扬。红旗是那样的自由,在天空中尽情摆动,不再会被任何一个人束缚。
李巧的胸膛也像是被风灌满,白皙的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她当了一年半的升旗手,就连有一次发烧都没断过。
老校长去她家里苦口婆心劝她父母让她继续去上学的时候,用得就是学校不能没有升旗手这个借口。
父亲是个沉默的木匠,和老校长说这话,手里却不肯放下那柄木锯子,眼睛也不往老校长的方向看。
“她是个女娃儿,女娃儿,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将来总是别人家的人,我供她读到高中,对得起她了!早早出去打工,还能把工资寄回家里,帮衬一下。”木匠父亲嘟嘟囔囔,含含糊糊地挥了挥手。
李巧躲在房门背后,一面听着父亲毫不留情地拒绝,一面看着客厅里坐着母亲,一颗又一颗地往弟弟的嘴里递着新下来的樱桃。
她垂下眼睛,心中的愤懑就像清晨的红旗,一点点顺着旗杆上升,仿佛要穿破天空一般。
老校长耕耘多年,最是知道应该怎么和淳朴的村民打交道,拿出自己随身带着的保温杯,喝了一口茶水。
茶水太烫,他一个跳脚,捂着自己的嘴唇喊痛,嘴里那口水也泼在了地上。
“嗨,这种进口玩意儿我老是用不惯!”老校长捂着嘴唇,眼睛觑过来,不好意思地笑着说,“去年三妹儿回来,给我买的,说是日本进口的暖水壶!东西好是好,结实是结实,也太保温了点!都几个小时还这么烫!”
三妹儿是十年前考出去的大学生,在城市里成了家结了婚,还在大学里找到了工作,是村里孩子遥不可及的膜拜对象。
说到老校长的学生三妹儿,李木匠这才停下手里的活计,好奇地瞥了眼保温杯:“这进口杯子,得多少钱啊?”
老校长得意洋洋地掏出三根手指挥了挥。
李木匠咋舌,惊愕地说:“三十块?!这么贵!”
“三百!”老校长毫不犹豫地回答,响亮的声音让坐在房里的木匠妻子都瞪大了眼睛,望向那保温杯的眼神立刻不一样。
又是惊讶又是怀疑,又是羡慕又是厌恶,所有的感情交织在一起。
“三百块的东西,她说送就送给你了?”
李木匠垂下头,又去一下下地锯他的木头。
老校长却不走,就站在他身边絮絮叨叨说个不停:“三妹儿早把她爹娘都接过去了!明年回来看我,说还要送我个几千块的电饭锅。你说说,这孩子,有钱也不能这么糟蹋啊?几千块的电饭锅,我去哪儿找金子米配它啊?”
“这女娃子上了大学,行情就是不一样。”老校长睁着眼睛说瞎话,看似随口胡诌,句句暗含深意,“隔壁村里普通女娃彩礼八万,要是上了大学可得十五六万。巧儿长得这么漂亮,谁看不是个大学生?加上行情,怎么不得二十五六万的彩礼?”
“再漂亮的女娃儿,高中就是高中,大学就是大学。现在彩礼明码标价,不是以前那媒人上门两眼一蒙的时候了。”老校长凑到李木匠身边,“怎么着,也得读到高中毕业吧?就一年时间,她打工能赚几个钱?初中毕业和高中毕业,光彩礼就差个五六万去!打工一年,巧儿能给你寄五六万吗?”
老村长深谙人心,正说得李木匠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犹豫不决的时候,他却施施然站起身,一副准备走的样子。
“我这还不是等着巧儿当升旗手,换个其他人,成绩不好的,你看我费这功夫来劝你?”老校长走到门口,回过头斜睨了一眼,“大不了,今年和明年的学费,我给她免了?”
李木匠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锯着木头。
可是老校长走在路上,唇边却挂着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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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一依旧是雷打不动的升旗仪式。
老校长展开一块毛巾,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他的“名牌进口保温杯”。那银色的杯子被他摩挲过无数次,擦得光洁如新不留一丝水渍,这才万分珍惜地包上一块绸布,放进了抽屉的最里面。
一个三百块的保温杯,是理所当然的大功臣,帮助他送走了他屈指可数的大学生。
红旗渐渐升了起来。
老校长慢慢踱到了窗边,果然看见那朴素的木头旗杆旁边站着一个熟悉的面孔,白皙的小脸,墨染的长眉,睁着大大的眼睛,看向他的窗口。
李巧回来了。
“知识能够改变命运。”
老校长最爱说的,就是这句话。
李巧也深深地相信这句话,几乎奉为圣旨一样地相信。
因为知识真的改变了她的命运。
那年高考,她发挥不好也不坏,虽然最终落了本科的榜,但也考上了隔壁城市的大专。
学费虽然不贵,她却花费了一整个暑假去打工,临开学前才勉强凑够。
坐着长途公交离开生养她的地方的时候,李巧连回头看一眼都不曾。
没有人来送她,父母连做做样子都不肯。
她便也没有半点眷恋,汗津津的座椅贴在后背上,她却满心都是欢喜,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以后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也真的没有回来。
因为知识真的“改变”了她的命运。
在她读大专的第二个学期,宿舍的四个舍友一起从食堂回来,打打闹闹。
她们经过报刊亭,有人买了一本《女友》,有人拿了一本《芭莎》,有人抽了一本《漫小说》。
三个女孩回过头,等待着李巧。
她可以不买的。无论是八块一本的女友,十五一本的芭莎,还是六块一本的《漫小说》都抵得过她一天的饭钱。三位室友都是很好的人,即使她不买,她们也不会用异样的眼神看待她,只会体贴地笑笑。
她不是必须要买,必须要在别人用这种方式维持自己的尊严的。
可李巧到底还是咬了咬牙,从汗渍渍的掌心摸出了五块钱,坚决地递到报刊老板的手里。
“来一份《环球时报》……”她小声地说,又笑着回头对室友掩饰,“我奇怪吧?我从高中开始就特别喜欢看时事新闻……”
一块五的环球时报。
是她能够支撑得起的娱乐读物的上限。
她捏着报纸,眼巴巴地看着报刊老板,等待找零。报刊老板在装着零钱的铁皮盒子里翻了下,有些抱歉地看着她:“不好意思啊,没有零钱了!”
舍友们在催她:“就几块钱,算了算了。”
李巧的心在滴血,却怎么也说不出“那我不要了”这句话。
胖胖的报刊老板似乎看出了她的窘迫,体贴地笑了笑,从身旁的角落抽出一张粉色的小纸,轻声说:“要么你买张彩票吧?就当给自己个念想,等开票的时候也挺快乐的。”
李巧觉得荒谬,又觉得今天的自己格外奢侈。
人和人的人生果然是这样的不同。
她城里出生的独生女室友可以买十五块一本的杂志,只为撕下自己喜欢的偶像的内页。
她却连两块钱的彩票都觉得格外奢侈。
李巧低下头,拿着圆珠笔一点点地圈着,粉色的纸张让她隐约想起了高考时的答题卡。
老板接过她的单子,好奇地问了句:“怎么选的数字啊?”
李巧低下头,唇边梨涡浅浅。
胖胖的老板这才发现眼前的女生竟然惊为天人的美丽。
李巧有些不好意思,小声迅速地回答:“数字......是我的生日。今天,是我的生日。”
老板一愣,看着一溜小跑的女孩,喃喃地说:“那,祝你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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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识果然可以改变命运。
因为那一年,没有从高中退学、顺利考上大专的李巧,在阴差阳错下买了一张彩票。
而那张彩票,她中奖了。
第126章妈妈好(三)
“她中了多少钱?”小海眨眨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茉莉,“为什么我从来都没有听说过这件事?”
茉莉抿了下嘴唇:“三百万。十年前的三百万。”
小海倒抽一口冷气,即便是过了十年的时间,想起那三百万块钱都觉得心里受到了极大的震撼。
可是震撼之后,又是无穷的迷惑。
“如果我妈真的中了三百万,为什么我们现在会混成这样?”小海喃喃地说,“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就没有想过吗?你们现在住的房子是哪里来的?为什么这么多年她不但对你父亲闭口不言,对她自己的父母也一字不提吗?”
茉莉揉了揉他的头发:“......如果从来没有得到过,也许你们现在还不是这个样子。或者甚至你也不会出生……”
小海猛地摇头:“我宁愿从来没有出生过。”
“我知道。”茉莉温柔地打断他,“可你也要明白,得到之后再失去,要比从来都没有得到过艰难一百倍。”
她抬起眼睛,透过朦胧的夜色望向天空。
十年前的她自己,决心从廖家村离开。
而十年前的李巧,在得到了一笔三百万的巨款之后,决定从校园离开。
三百万的奖金,扣掉税之后到手还有两百万出头。
李巧这辈子都没有见过这么多数字,一想到银行卡上的钱,就几乎要窒息。
小小的校园里藏不住消息,即使她一个人都没说,打扮得严严实实去领奖,也还是有流言蜚语传到同学的耳朵里。
李巧果断退了学,前前后后的时间还不到一个星期,就干净利落地从学校离开。
离开宿舍的时候她把宿舍的箱子,那一套从高中睡到大学的被褥枕头都毫不犹豫地丢到了宿舍楼下的垃圾箱里。
从今以后这世界上再也没有不名一钱的穷家女李巧,只有家境优渥的白富美李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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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的两百万,能做的事情很多。
李巧知道不能坐吃山空,总要替自己找一门生意,保下半生无忧。
再让她像村里那些高中毕业的女生一样去打工,她是万万也不能的。
可去做其他的,无论是前台还是文员,都需要学历。
李巧想了很久,决定替自己盘下了一间咖啡店。
“很多人都有这样的梦想,开一家书店或者咖啡店,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优雅地自己当自己的老板。来的顾客都很有素质,像星巴克里的那些商务客,抱着苹果笔记本电脑,一杯咖啡三四十块钱也不心疼。”茉莉轻声说。
“那现实呢?不是这样吗?”小海抬起头。
茉莉笑了:“现实是……无论是怎么样的生意,都需要精明的头脑和敏锐的天赋,还要那么一点点好运气来眷顾。”
李巧花四十万盘下了临街的二层商铺,就在人潮汹涌的马路旁边,来来回回走的都是人,每一个人都有可能踏进她的咖啡店。
以前的一楼卖牛肉面,总有股淡淡的膻味。李巧大手一挥,将以前的装饰通通砸掉——以前电视上才能有的罗马立柱和大理石的墙壁,被她装在了咖啡店的一楼。
以前摆满了食客桌椅的二楼,被她改成了自己的卧室。窗台上摆着一盆盆的鲜花,巨大的双人床靠着雪白的墙壁,粉色的纱幔围绕在床的四端,像营造出了一个美丽的幻梦。
十八岁的女孩李巧穿着商场里的名牌裙子,唇上涂着名牌口红,像一朵花枝招展地玫瑰花,优雅地站在漂亮的进口咖啡机旁边。
她看着店里亲手布置下的一切,无论多么困难的历程都终于有了回报。
开业的第一天,咖啡馆湛蓝色的大门敞开,漂亮的花篮和气球让整间店铺更加梦幻。
可是这一天,她没有等来自己的客人,却等来了另外一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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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防不合格?”小海惊讶地说,“不是盘下的以前开着的牛肉面馆吗,为什么还会不合格?”
茉莉轻轻叹息,没有说话。
一个十八岁的女孩,揣着也许能够保证她平稳度过一生,但和真正的资本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的小小财富。
做一个在咖啡厅里岁月静好的优雅老板,哪有想象中那么容易?透明玻璃房行色匆匆赶路的社畜,哪个没有自己做自己老板的梦想?
她仿佛看见了那年十八岁的李巧含着眼泪,委屈地为自己辩解:“……之前牛肉面也是这么营业的,为什么它能开我不能开?”
“撕拉”一声之后,有张雪白的罚单被递到她的面前。
有个漫不经心的声音像从天空中飘下来,寥寥数语足以改变一个人的命运。
“人家是牛肉面,你是吗?人家二楼都是桌子,你是吗?人家去办了证,你办了吗?”
李巧还想再争取一下,弱弱地解释:“……我卖咖啡和蛋糕,连明火都不用……这也需要办吗?”
一声嗤笑之后,是更鄙夷的声音:“你用电吗?线缆、插座、消防栓、灭火器,你都合要求吗?这就开业,怎么,你家里那位没教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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