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怎么样呢?
烟消云散,灰飞烟灭,千年修道毁于一旦,从此堕入轮回不得翻身?
茉莉眨眨眼睛,满脸无辜的表情:“嘿……小小年纪,怎么总是想这么多?”
她笑眯眯地揉揉他的头:“我哪有你想的这么厉害?说要改谁的命就改谁的命,我可做不到的呀。”
她掰着手指头,像个孩子似的数着:“刚来的时候我水土不服,差点连实体都没搞成。后来兜兜转转快十年,才总算能被人看见。”
茉莉吐了下舌头:“……还得是快活不长的人。”
她也没想到自己会等这么久,才终于等到这一次旋转乾坤拨云见天的机会。
小海摇了头,伸出手指,紧紧攥住她的手。
他的掌心火热,微微有汗,像孩子的手一样有一点点粘湿,可是却一点也不让人讨厌。
“等我们给廖花儿讨了公道,你就给我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小海低着声音,认真地叮嘱她,深黑的眸子里倒映出两只小小的茉莉的影子。
“你不要姐姐陪你啦?”茉莉说不出什么心情,有点苦涩,又有点欣慰。
“你呀……”小海挪开了目光,“你这人看起来没心没肺,却心软得不得了。一直在这里待着,谁知道哪天你又看不惯什么,万一遇见个罪该万死的人,一个没忍住动了手,你岂不是要灰飞烟灭掉?”
“想你陪我……当然想你陪着我。”
小海嘴唇有些泛白,却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容:“但是,我不要你……冒着危险陪我。”
这就是小海,再典型不过的小海。
从第一天遇见他,甚至在遇见他之前,她就比谁都还要清楚的小海。默默捡来木板为她挡住洗头房前的雨水的小海;每次进门之前都要捋下袖子,努力遮盖腕上的伤痕的小海;兴冲冲地规划着他和她的未来,却在知道她的困境之后毫不犹豫放手,不愿给她增添半点包袱的小海。
茉莉垂下眼睛,半晌,轻轻笑了。
“那当然啦!”她欢乐地说,“等我搞定了,肯定就回家啦……有水有山有花,可让我想念得不得了……”
她轻快的声音格外刻意,眼睛里不带一丁点的笑意。
橙红色的太阳被厚重的云层遮住,如同倦鸟归巢,终于落在了绵亘不绝的山脊背上。
茉莉回过身,深深望了眼陷入黑暗中的阎王殿,嘴唇轻轻开启,又念了一遍黑色柱子上的那副对联。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何谓无知,冥冥内赏罚有定。善报恶报远报近报终须有报,报报中是非分明。”
她摇了下头,淡淡说道:“善恶有报,是非有定,字字句句写得分明,我一定说到做到。”
世间本无茉莉,因而她来了。
可是世间却仅有一个茉莉,远远不够。
“世间本该,人人皆为茉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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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台从背包里掏出了一块红色烫金的布,将雪白的头骨包子布里,温柔地放进包里。
“廖花儿,和我们一起上路吧。”他微微一笑,白骨梨埙在掌间溜了个圈,回头看见小海在身后一言不发,便调侃地问道,“怎么?我带个人头跟咱们一起走,你害怕吗?”
小海抿了唇,慢慢挪到了詹台的身边,也伸出手来学着他的样子,温柔又笨拙地拍了拍背包,说:“廖花儿,和我们一起上路吧。”
他想了想,又加了句:“我姐姐人很好。她是为了你而来的,你要是在天有灵,记得保佑她顺顺利利地回家。”
詹台心中暖意流淌,拍了拍小海的肩膀,没有说话。
天色已经全黑,廖家村背靠秦岭,巍峨的山脉在入夜之后更显得肃穆阴森,空荡的村子让小海情不自禁地回忆起他听过的有关秦岭的那些故事。
清晨的廖花儿被山上下来的母熊袭击……征北开着白色的切诺基,被赵大和钱二拦了下来,将尸体丢进深山。阴毒的赵大凶狠地说道:“两天以后,狼和狐狸就能把尸体吃得啥都不剩了。”
他的呼吸有些粗重。
走在他前面的詹台像是意识到了小海的害怕,笑了一下,打破了沉默:“海,你知道吗?刚刚那个廖花儿的故事里,穿着黄衣服来到这儿,把廖花儿头骨用铜钱钉住的那个老道士,就是我师父。”
“所以这次我来,也是想替师门赎罪。”他自嘲地笑笑,“做两件好事,也能抵消以前干过的坏事。所以放心吧,我不会让你们有危险的。”
茉莉走在小海身后,嘟囔了句什么。
小海扑哧笑出声,向詹台转达:“她说……你师父可真不是个好东西。”
詹台莞尔。
玩笑间,三人已经走到了放在村前的车边。詹台发动了车,轻车熟路地沿着国道往前开。
“出了廖家村往前开,就是京陵村。”
京陵村……
这个村名听起来很熟悉,像是在哪里听过。
小海皱着眉头想了想,小声说:“赵大……”
茉莉点点头:“对,就是赵大和钱二以前住过的村子。”
凤县遭灾,泥石流之后村庄被毁,留下来的人在山北重新建了一座村庄,叫京陵村。京陵村不像廖家村人口稳定,而是大多由遭了灾的村民投奔而来。
小海记得廖小妹的妈妈是怎么说京陵村的,她叫他们“遭了灾的流民”,说“他们杀人放火、车匪路霸,什么都做得出来”。
开着白色切诺基,满怀着和恋人小别重逢的炽热心情的司机征北,就死在了京陵村前。
而他的那辆白色的切诺基,被贪婪的赵大和钱二一路开到了……
“张家村。”詹台指着前面,“就在前面。”
勉县不算大,满打满算六七个村子。靠山的廖家村和京陵村经历了三十年岁月变迁,已经成了荒无人烟的空村。
“张家村和廖家村不一样,张家村靠路,八十年代那会儿,这几个村子里面就属张家村最有钱,国道建在边上。等以后通铁路,通高速之后,估计受益的还是张家村。”
“受益?”小海好奇,“靠猕猴桃卖钱吗?”
詹台哈哈一笑,回过头来看看小海,摇头道:“不。靠拆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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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是即将要拆迁的村庄呢,车开了二十多分钟,不用詹台说,小海都知道他们一定是开到了张家村的地界。
和廖家村京陵村破败荒芜的黄土矮平房不同,张家村村民看起来有钱得多,家家户户盖起了四五层的红砖小楼。小海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些仿佛拔地而起的小楼,有些甚至连水泥的痕迹都看不见,像是在原本一层的砖房上面生生加盖出了好几层似的,又瘦又高,好像稍微大一点的风吹来就能吹跑。
“……怎么会把房子盖成这样?不够住吗?”小海惊讶地问,“不……这些房子到底有人住吗?”
绝大多数摇摇欲坠的几层小楼都黑着灯,破破烂烂的窗户更是彰显出“危房”里面已经很久没有人住过的情形。
詹台咧唇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今天长见识了吧。这就叫……拆千呐。”
一条平整的水泥路连接着国道和张家村的村口。小海透过窗户往外看,一间紧紧关着门的小餐馆从窗外一闪而过,绿色的牌子上面白色的字,写着:“张家酸汤面”
唔,是一家面馆。
依稀中又有什么从脑海中一划而过,就在一个小时之前,茉莉和詹台才对自己提到过的……
“张家村村口那家面店,你哥和你爸都去吃过的那家……家里孩子没了!”廖小妹的母亲弯下腰对廖小妹说,“几个孩子在村口那栋荒楼里活生生被憋死了!来了好多人,查了一波又一波,说是女鬼作祟!”
一路哭嚎的面店老板身后跟了一群哭天抢地的家长,带着一个黄袍的道士,来到了廖花儿的坟前……
“原来是这样。面店的老板和老板娘……”小海轻声开口,“这间张家酸汤面,是不是当初死了孩子的老板和老板娘啊?”
詹台点头:“没错。”
他特意放慢了车速,摇下车窗,让小海看得更清楚。
小海眯起眼睛,仔细地打量着那家酸汤面馆,朱红色的大门紧紧关着,门上贴着白色的A4纸,上面写着大大“转让”。孤零零的纸张勉强挂在门上,被晚风吹得飘飘摇摇,让小海想起了廖家祖坟里飘荡的灵幡。
小海看着看着,眼神突然一直,神情一滞,目光停留在面店的地上。
水泥地上用粉笔画着一个个白色的圆圈,里面乌黑发紫,都是烧焦的痕迹。
这些圆圈,看起来非常眼熟——好像清明过节的时候,十字路口给亲人烧纸钱的时候,画下圆圈啊!那乌黑的痕迹,不是烧纸钱的时候留下的痕迹吗?
“奇怪了……”小海扭头问茉莉,“别人在面馆前面烧纸钱,多不吉利啊?面馆老板和老板娘对这个没意见吗?”
茉莉歪了下头:“没意见啊,圈圈是他们自己画的,纸钱是他们自己烧的。”
什么?
小海有些疑惑:“是前些日子清明节的时候,给之前那次意外里死去的孩子烧的纸钱吗?”
可是给一个孩子烧,为什么要在自家门前?为什么还要画好几个圆圈呢?
是烧了好几次吗?也说不通啊……可是不论怎么看,都是很诡异的样子。
“多画了几个圈,当然是多死了几个人。”詹台回过头来解释,“你想想,这么好的地段,离国道这么近的面馆,每天该有多少司机路过?生意该多红火?何况又快要建高速和铁路,等规划等拆迁多好,干嘛急着转让呢?”
“肯定是因为家里出了事啊!”詹台勾了下嘴角,“至于出了什么事……你等下就知道了。”
三十年前已经死过一个孩子,经过了一场天人相隔的悲剧……难道现在又出了事吗?
怎么这家面馆的老板和老板娘就这么惨呢?
小海一头雾水地想着。
詹台刚才的话说得很有道理。
这么好的地段,开车经过张家村的司机一定会第一个看见。正值晚饭的时候,他从中午到现在什么都没有吃过,正是饥肠辘辘的时候,如果面店还开着,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走进去,要上一碗酸汤面。
热气腾腾的汤面下肚,五脏六腑都被慰藉。这样的天气,他的头上一定会出一层薄汗,酒足饭饱再心满意足地擦擦汗。
然后呢……
然后买单、结账、走出这间面馆。
小海的眉毛一点点地拧了起来。
他忽略了什么显而易见的东西。这个故事的情节,为什么听起来这么耳熟?好像很久之前,也曾经有谁在这样阴暗的晚上来到过这家村子,看见了这么个显眼的招牌,走进了这家酸汤面馆,要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
那个人心满意足地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正准备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来结面钱,一摸口袋,却突然发现兜里放着的那串车钥匙不见了。
车钥匙!切诺基!征北!赵大!
小海的眼睛蓦地睁大了,一把拽住茉莉的衣袖:“是赵大,赵大和钱二在杀了征北之后,也曾经来到过张家村,是不是?他们就是在村口吃了一碗热汤面,然后突然发现他们抢来的那辆白色切诺基,他们杀掉征北抢来的那辆车,不见了车钥匙,对不对?”
贪婪的钱二扒在国道旁的核桃树上,将手中握着的那块拳头大的黄土块狠狠地砸向身下驶来的那辆车。薄薄的黄泥里面包裹着拳头大的石块,不偏不倚砸到了挡风玻璃的正中,砰地一下砸碎了整块挡风玻璃。
心心念念恋人的征北,将车开得飞快。高速行驶中的汽车因为突然的刹车而失控,冲出车道后直直撞上路边的树墩。
惊慌失措的钱二叫来了赵大,用一根钢丝绕在了征北的脖子上。
他们抢来了这辆招眼的豪车,仿佛窥见了未来飞黄腾达的自己。村里人多口杂,他们不敢回村,正要一路往南方开,却在经过张家村的时候,下车吃了一碗热汤面。
“赵大和钱二也来过这里,是不是?”小海提高了声音,“他们就是在这里丢了钥匙,和面店的老板老板娘起了冲突的,是不是?”
小海还记得当日的情形。
信任一旦坍塌,所有的怀疑和揣测如山崩海啸袭来。赵大和钱二在面店里打了起来,身段圆润的老板娘前来劝架,却引起了赵大的怀疑。
赵大一把攥住老板娘的臂膀,怒吼道:“……把钥匙给我交出来!交出来!”
老板娘宛如杀猪一样嚎哭了起来。面店外面正有人经过,闻声也冲进店来。前后不到两分钟的时间,方才还空无一人的面店,如今涌进来四五个年轻力壮的汉子。
赵大和钱二落荒而逃,连身上的衣服都被扒了个精光,连滚带爬地被赶出了张家村,再也没有机会去寻找自己停在村后的白色切诺基。赵大和钱二为这个丢失的“钥匙”整整吵了三十年,直到三十年后对詹台提起的时候,仍然一副咬牙切齿无法忘怀的样子。
原来是在这里啊!
小海越想越激动。
“赵大和钱二把车停在了一栋废弃楼房的边上,红色的后门旁边!姐姐!”小海猛地抓住茉莉的手,“面店老板死了孩子,不是死在废弃的厂房吗?那几个孩子死掉的地方……是不是赵大和钱二停车的地方?”
茉莉眼中含笑,极轻地点了下头。
小海信心大增,恨不得从车里站起来。
“通风口……后门……”他反反复复地念叨着,“通风口……后门……”
“姐姐,你记不记得徐总跟我们说过的!那个仓库的大门上没有孩子们的指纹,几个孩子压根就没有碰过那扇大门。他们不是从大门进来的,一定是从其他地方进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