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脸不信任地看着她。
茉莉戳了戳他嘟起来的脸颊:“不信啊?不信的话,今天晚上跟我一起去练开车吧!”
——————————————————————————
晚上六点,一辆白色的老式桑塔纳停在宝灵街边。
茉莉拖着小海的手,兴冲冲跑到车的旁边。
“走吧,带你去兜风!”
小海半信半疑地拉开车门,茉莉顺势挤了进来,就坐在后座他的身边。
“你不是要学开车?怎么不坐在副驾驶?”他小声问她。
她笑眯眯的,依旧不在意的样子:“坐后面照样也能学。”
教练是个五十多岁的大叔,姓黄,透过后视镜看到小海上车,眼神在他身上打量了许久。
“是我弟弟,晚上家里没人照顾,我就带来了。您不介意吧?”茉莉说。
教练随意点头,眼睛望向窗外,手指因为长时间抽烟而有些泛黄:“你掏钱,你是大爷,爱带谁带谁,带你全家我都管不着。”
他一句废话也不愿多说,掏出手机爽快地按下计时器:“一小时一百六,没问题就先掏钱。”
这是赚钱,还是烧钱?
小海咋舌,被这价格吓了一跳,目光投向茉莉,却见她一点不含糊,格外爽快地掏出钱包:“好!”
黄教练开车三十年。
他以前在纺织厂给厂长当了十几年司机,后来遇上纺织厂倒闭,又去开货运。
当厂长司机要会察言观色,也要安静话不多。当货运司机要耐得住寂寞,不论遇上多难缠的事都不能惊慌。
黄教练浸润多年,养成了镇静、有耐心又不多话的好性子,最适合当教练来带学员。
小海跟着茉莉,半懂不懂听了十几分钟,就意识到茉莉找来的这个黄教练,还真有两把刷子。
“弯前松油带轻刹,弯中回盘再加油,就像这样……脚下给一点点力度就可以,千万不要一脚刹死,别忘了踩离合器……”
黄教练动作干净利落,行车又稳又快,除了教课之外,多余的话一句不说。
上班高峰,大部分私家车都往出城的方向开。进城方向走货运的路上压根没有几辆车。
他把车停在路边,扭过头来看着茉莉。
“多说不练假把式,这里车少,不如你来上手试试?”
茉莉连连点头,乐呵呵推开车门往驾驶座走,坐在她身边的小海连忙心惊胆战地系好了身上的安全带。
“来啦,我准备开始了!”茉莉深深吸一口气,双手牢牢握住方向盘。
黄教练点头:“踩下离合器,挂一档,准备松手刹。”
指令给得干净又整洁。
可是笑眯眯的茉莉却还是一脸无辜地看着他。
“教练,我想问个问题可以吗?”她小声说,“左边刹车,还是右边刹车啊?”
“左刹车右油门,来吧,开始吧。”黄教练不假思索。
茉莉“哦”了一声,右手从方向盘上拿下来放在手刹上,迟迟没有动作。
“我又忘了……”她满脸抱歉,“左边是刹车,还是右边刹车啊?”
黄教练:“……左边刹车。”
她又一次做好准备,长长舒一口气,放在方向盘的手松了又握紧。
“黄教练……真对不起……”茉莉的声音小得像是蚊子嗡嗡,“我又忘记了……到底哪个是刹车哪个是油门啊?”
“你玩我呢吧?”再好脾气的人也忍不住暴怒,黄教练烦躁地砸了下座椅,“你连刹车和油门都记不住,那还学个毛的车?重复三遍了,猪脑子也该记住吧!”
他这话说得毫不客气。茉莉自知理亏,一脸讪讪。
坐在后排的小海却冷冷开口:“我姐姐一小时付您一百六,她不会,您也可以慢慢说慢慢教,用不着这么凶。按时计价,亏不了您一分钱。”
“姐姐记得,左边刹车,右边油门。放心吧,我就坐在你身后。”小海的声音淡淡的,像平时一样温柔腼腆,可是听在耳中,却又并不完全像那个洗头房里孩子一样的他。
茉莉抬起眼睛,牢牢盯着前方的路,终于发动了车。
小海和黄教练同时松了一口气。
可是下一秒,白色的桑塔纳像一枚被发射出去的火箭,“嗖”地一下就开了出去。
她的速度太快了,小海像是被一阵巨力猛地掼在座椅靠背,直到几秒后才惊呼大吼:“姐姐,慢一点!”
她吓得比他还狠,一边玩命尖叫一边伸手捂住了双眼。
幸亏身边陪着的黄教练危急时刻还能保持镇定。教练车副驾驶座下专门设了备用刹车,情急之下被他一脚踩到底,猛地停下了车。
茉莉被惯性甩向前,却在安全带的作用下被拽了回来。
小海惊魂未定地抓住绷在自己肩膀处的安全带。
茉莉嘿嘿笑了两声,陪着笑脸转过头,对黄教练说:“教练可真对不起,我又没分清油门和刹车。对了……左边那个,到底是刹车还是油门啊?”
——————————————————————————
晚上九点多,黄教练精疲力竭地回到自己的家中。
钥匙开门的声音惊动了家里人,十八岁的女儿黄莉从自己的小房间里探出头。
“爸,今天怎么这么晚?”她皱着眉头。
“唔,今天遇上了个学员,太笨了,教起来闹心。”黄教练一边脱外套一边说,“你呢?今天怎么样?”
“还行。”黄莉不愿多说,轻轻关上房间门,坐在书桌前。而她放在书桌上的手机屏幕,却一下接一下亮了起来。
黄教练默默看了会儿女儿紧闭的房门,极轻地叹了口气。
他白天驾校里带学生,晚上在外面接一些私活,偶尔还出去跑滴滴。黄教练已经习惯了每天晚上九十点才能够回家的生活,几乎忘记上次和女儿好好聊天是什么时候。
青春期的孩子最叛逆,他的女儿黄莉却一直很省心。成绩虽然不是第一名,但是考上大学应该不是问题。黄莉心地善良,在学校里从来不惹事,无论哪次家长会老师说起来,都是最乖巧听话的孩子。
黄教练把目光挪向墙上挂着的一张黑白照片,静静看了会儿:“莉莉妈,你放心吧。女儿长得……真的很好。等过了这阵,我攒够她上大学的学费,就不那么拼命,好好在家里陪陪孩子。”
黑白照片里的莉莉妈笑容灿烂,无论是谁看到了她笑起来的样子,都会情不自禁地跟着一起笑。
黄教练也勾了勾嘴角,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卧室。
那天晚上,他难得梦见了自己的老婆。
夫妻死别多年,妻子大约是体谅他的心情,七八年来从未入梦扰乱他心。可是恰恰是昨天晚上,黄教练梦见了她。
梦中的一切都朦胧又模糊,她的四周也像罩了一层薄雾般的轻纱。
记忆中的五官和他脑海里篆刻的一模一样,仿佛岁月再也不会对她有任何记载。
可是梦里的她又同样是那样古怪,嘴巴一张一合,像是在问着他一个问题。
“莉莉妈,你说啥?”梦里的黄教练追了过去,抓着妻子的手臂。
她的笑容诡异,略微升高的声音让黄教练终于听清她的问题。
她问:“左边刹车,还是右边刹车啊?”
“啊!”黄教练猛地坐了起来,伸手擦了擦脑门上的冷汗。
“这……都怪茉莉这姑娘,给我带来的心理阴影也太大了。下次她要再找我,得收她一小时两百才行。”他咕哝一声,翻过身去,继续睡着了。
第62章在哪里(二)
昨晚没睡好,黄教练起床的时候,眼底下一片青色的影子。
早晨站在卫生间里,他摸摸自己满脸的胡茬,看着镜子里那个略显陌生的人脸,轻轻叹了声:“啊,一转眼这么多年了么。”
妻子走了多年,他却始终有种她并没有离开的错觉。二十年前他们一起买下这间小小的家,家里一砖一瓦都是夫妻二人挑灯夜下一起安置,点点滴滴都是回忆。
这几年,他连她买回家的毛巾都舍不得丢,直到用到破掉还非要挂在原来的架子上,小到一针一线,都固执得不肯改变她还在时的任何细节。
黄莉有点不理解,前两年劝过他:“妈已经走了这么久了,人总要往前看。你就是把家里保持一百年,妈也看不见啊。”
黄教练苦笑摇头:“你不懂。我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清楚你妈已经没了这件事。”
这是他们曾经的家,并不只属于他一个人。只要他改变任何一点,仿佛就抛弃了夫妻两人苦过的岁月,会被负疚感日夜折磨。
女儿的房门还关得死紧,黄教练站在门口,抬手看了眼手表。
再不起床,上学就要迟到了。
他想了想,轻轻推开了门。
“莉莉,快点起床。”黄教练走到窗边,拉开了窗帘。
黄莉稳稳睡在床上,小手乖巧地放在枕边,嘴巴微张,发出平缓的呼吸。
黄教练看着女儿睡着的样子,空荡荡的心像被一阵温暖的风填满,虽然空旷依旧,却有片刻没有感受到刻骨的寒冷。
他有点不舍得叫醒她,目光在她脸上流连,却突然看见她枕边露出的一角玻璃屏。
“这姑娘,睡觉还把手机放枕头边。”黄教练嘟囔,“微信里给你发了多少回,说了多少回了,手机要放远一点,万一爆炸了怎么办?”
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伸手去拿女儿的手机,想放到书桌上。
可他刚刚轻轻把手机从她枕头像抽出来,原本沉睡中的女儿却像是突然被惊醒,小手“啪”地一下抓住了他抽出来的手机。
“爸?”黄莉眼睛都还没睁开,脸在枕头上烦躁地来回蹭,迷迷糊糊地冲黄教练嘟囔,“你到我房间里干嘛?为啥不经过我同意就拿我的东西?”
黄教练的手像被烈火烫到,立刻从她手机上面收了回来,再不敢碰半下。
“我这不是来叫你起床吗?你看看,现在都几点了?”他讪讪陪着笑脸,“以后可别把手机放在枕头边,新闻里写过会爆炸的……”
他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却看见女儿一把抽出了脑袋下的枕头,压在了耳朵上。
“知道了,再睡一分钟。”她拖着长长的尾音,“别唠叨啦……”
黄教练老老实实听女儿的话走出了房间。
单身父亲带着青春期的女儿,总难免摸不清楚她的心。
小姑娘有心事又有隐私,很多事情不想告诉家长宁愿自己瞒着。口口声声要她这个五十岁的老父亲要尊重。
门再一次被关紧,黄教练轻轻叹口气,小声冲着门里喊:“女儿,快点出来吃饭啊!”
——————————————————————————
黄教练站在厨房里,围着一条洗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旧围裙,迅速地在冒着热气的小锅里打了一个鸡蛋。
“高三的孩子,晚上也不知道学到几点,早上得多吃点,吃饱点。”他一边拿着筷子搅动面条,一边说。
这几年来,他总是在自言自语。
做饭的时候,他对着锅里的菜自言自语;洗澡的时候,他对着头上的花洒自言自语;晚上睡觉之前,他对着天花板上的顶灯自言自语。
妻子没走之前,以前晚上回到家,总有她为他留着一碗面一盏灯,问问他这一天过得怎样。
黄教练吃饱喝足,再没有什么烦心事,躺在沙发上玩手机,无论是看到国家冲突还是明星八卦,都能顺嘴跟她吐槽上几句。
“这是又哪一对明星公布恋情啦?现在这些年轻人,谈个恋爱都昭告天下,跟咱们那会儿可不一样了。”他说。
妻子笑着点头:“可不是,时代不一样了。”
不过寥寥几句对话,便是他忙碌又平凡的一天最圆满的结束。
可是现在,白天的时候黄教练老老实实当司机,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除了教课,一句废话都不说。
等回家了,高三的女儿紧紧闭上房门。他小心翼翼敲开门,最多也就是问一句:“想吃点什么水果?”
一个人的寂寞,是在经年累月的孤单中慢慢领略到的。
对于黄教练来说,最难的一件事大约是与仍在相爱的妻子告别。
他小小的家里,眼前的一切都不是妻子。
可又分明都是她。
黄教练把热气腾腾的鸡蛋面放在桌子上,满意地嘟囔了声:“看,不比你做的差吧?你那个时候还老担心我把自己个儿饿死,你看,现在我连女儿的早饭都做了。”
女儿的房门突然一下开了,吱呀的声音像在回答他的问题。
黄教练连忙在围裙上擦了下手,招呼黄莉坐下。
她坐在桌子前面,随意挑了一筷子面往嘴里送。
“怎么样?”他屏住呼吸。
“好吃!比妈妈做得还好。”黄莉微笑,眼睛弯弯的。
“你今天还出车吗?”她吸溜着面,“还会像昨天那样晚吗?”
黄教练有点抱歉:“没办法,那个学员说是白天要上班,只能晚上练车。等爸爸教会了他,晚上就不用总是出去了……”
黄莉却毫不在意,摆摆手:“你忙你的,我就是随便问问。”
——————————————————————————
晚上来接茉莉的时候,黄教练有些诧异:“你今天没带你弟弟一起来练车?”
茉莉两手一摊,十分无奈:“我是想带他的,但他说什么也不肯坐我的车了。”
要是有的选,谁想坐啊?
黄教练在心里嘀咕,嘴上却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一脚油门,又平又快地把车开了出去。
“来,看我,再来一遍。弯前松油带轻刹,就像这样……千万记得,要像蝴蝶拍翅膀一样温柔。不要给大了!”黄教练轻车熟路地指导,把车停在了练车的路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