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回报给我的是什么,和夏侯俨联合起来骗我!忘恩负义!”
她说红了眼,眼底浮现若隐若现的癫意。
又指向南若:“还有你爹,装得多么深情,不过是想通过我从夏侯俨那里得到好处罢了,否则当年也不会费心费力将我送到夏侯俨面前!”
她也是后来才想明白,世上哪有那么多恰到好处的英雄救美,早有安排罢了。
这些年每每想起来她都觉得如鲠在喉。
上官子辰说爱她,却在觉察她的目的后畅想着叫她给他生一个儿子,好将来接任她的皇位,她连夏侯俨碰她都恶心,何况他,便只能叫他去死。
“你们一个个装得深情款款,叫我虚荣心起,洋洋得意,其实心里早在看笑话对不对?!”
她双眼发红,直勾勾盯着永昭帝,透着几分病态似的偏执。
“不是……”永昭帝呼吸平复下来,目光微动,开口,“凡儿——”
郑皇后却被这两个字刺激到,尖叫一声:“闭嘴!”高亢的声音透着几分歇斯底里,仿佛要将灵魂一起喊出来,积压了近二十年的郁愤压抑与不平全融在这一声里:
“我不叫郑凡儿,我叫郑繁,繁花似锦的繁!”
第九十八章变下
九十八
郑繁小时后很不喜欢自己的名字,因为笔画太多,老师罚写名字的时候她抹着眼泪跟爸爸抱怨为什么给自己取这么难写的字,同学的茹、莎、萱、妍都比繁好写。
爸爸笑着说因为这个字含着他和妈妈的期望,期望她未来繁花似锦,一路阳光。
她确实如他们所期盼的那样长大,成绩优异活泼开朗,考上名牌大学时是她最繁花似锦的时刻,谢师宴上她是许多人赞美的焦点。
若无意外,她和万千大学生一样享受四年校园生活顺利毕业,有一个体面的工作,然后和喜欢的人组建幸福的家庭,有酸有甜的过完这一生。
可是意外发生了,她穿越了。
她从郑繁变成了郑凡儿。
那时她以为自己开启了一场新奇有趣的冒险,却不知其实是噩梦的开始。
从她变成郑凡儿的那一刻,再没有繁花似锦。
“我叫郑繁。”
她重复,眨去眼眶里的薄泪,神情坦然而坚定:“繁花似锦的繁。”
不是郑凡儿,不是郑贵妃,不是郑皇后,更不是郑氏,是郑繁!
永昭帝似被震住,僵在皇座上。
南若心头油然泛起一丝悲怆,为郑繁,也似为自己。
“母后,改过名字吗……”在场唯有长乐愣愣不明所以,或者说她不想明白。
没有人回答她,她受惊般远离了皇座,冲到郑繁面前,“母后,你们在说什么?都是假的对不对?母后怎么会造反,还有驸马,亚子说的不是真的,是不是,母后,告诉我——啊!”
郑繁一巴掌甩在了她的脸上:“够了!”
长乐捂着脸难以置信,母后竟然打了她!
“还要犯蠢到什么时候?!”郑繁毫不留情喝道,“想想孙和礼如何与你相识?安乐为何要帮你?若你不是公主,他们连算计都懒得算计你!”
“不……不是这样……”长乐后退几步。
郑繁眼中掠过一抹不忍,却不得不叫自己硬起心:“你被情爱蒙蔽得连脑子都没有了!睁开你的眼睛看看,看看我便知晓被情爱蒙蔽是什么下场,难道你想落得和我一样!”
长乐脑子嗡一声响,她是聪明的,只是从前她不愿意去深想,不论父皇和母后还是孙和礼,所有让她不开心的,她都不想知道,她不想明白不想懂。
可郑繁毫不留情戳破了她自欺欺人的保护壳,这一刻,从小到大被她藏到心底深处的种种一股脑儿涌了上来。
她摇头,踉跄跌坐在地上。
郑繁狠心不去管她,朝永昭帝嘲讽道:“陛下何必这般惺惺作态,我是不是郑凡儿难道你不清楚?你们不是早就怀疑了吗?”
南若心头一跳。
“陛下是不是很好奇?心里是不是做过许多猜测?猜我是妖魔鬼怪,或者神仙转世?”
郑繁背着手笑,竟然有几分烂漫少女的情态。
南若蹙了蹙眉。
永昭帝和陌寒殇看向她,连太子也投来目光。
“错了,都不是!”郑繁重新坐下来,下巴微扬,“我来的地方叫现代,你们叫古代,就像你们把大燕之前称古时一样,明白吗?”
永昭帝和陌寒殇沉默。
太子倒十分理性的思索道:“你来自大燕之后,百年?千年?”
“太子果然聪敏。”郑繁夸赞一句,歪头道,“不到千年吧,不过有一点错了,我并非来自大燕之后,我来的世界并没有大燕,最开始是一样的,我们也有孔子孟子,有秦汉……直到南北朝开始有了分叉,你们是殷,而我们是隋。”
“用科学的话说叫平行宇宙多元宇宙——算了,说了你们也不懂,就当在看不到的世界,也同样有一个地球——哦,就是我们脚下踩的,没错,我们脚下踩的是个球,并不是天圆地方,是地圆,是地球绕着太阳转,而不是太阳围着大地转。”
她说道,满满的骄矜与优越。
“我来的时候我们已经发明出航天器登上了月亮,可以从月亮上拍下地球的照片,咔嚓——”她摆了个摄像的动作,“照相就是用照相机对着你一按,你的样子就录到了相纸上,比画像真实百倍千倍,眼睛看到是什么样,相片上就是什么样。”
她语气似咏叹般,神情近乎梦幻。
南若这一刻无比确定她和太子荣王一样,出现了心理问题。
郑繁毫无所觉,似乎终于有了倾诉的机会,一口气要将憋闷在心里的话全部说出来。
“再告诉你们一个劲爆的,我们现代没有皇帝!”
南若眼皮一跳,看向太子。
郑繁张开手臂:“是的,你们没听错,没有皇帝,封建王朝早就被推翻了,人民百姓当家做主,这是历史的洪流,时代的发展,没有哪个国家能挡得住,大燕也迟早有一天会被新的王朝推翻,陛下瞪我做什么,这是事实,不说往前,你往后看,有哪个朝代是长长久久的,不都被后一代推翻了。”
她蔑了永昭帝一眼,讥道:“陛下应该这样想,至少大燕不是最后的王朝被人人唾弃。”
可以了,南若心里扶额,快少说点吧。
偏永昭帝和太子都没有阻止她的意思,任凭她滔滔不绝。
“在现代人人都能上学,不论男女都能参加科举,我们叫高考,从六岁读书到十八岁,按照兴趣喜好考入大学,大学里有专门教授书画音律的,有专门教医术的,金融、律法、外语、数学……什么都有,等毕业之后,就会有各式各样的人才来建设国家。”
郑繁骄傲又自豪。
“我也曾是从万千科举独木桥里顺利通过的大学生,可惜我学的是外语,来到这里几乎没怎么用得到,不过——”
她停顿住,没有继续往下说,挑眉:“怎么,你们不信?”
永昭帝张了张嘴,这个答案和他猜测的没有一个对上,一时竟不知道要从哪里说起。
太子沉吟道:“孤信,不过有人的地方就有权势纷争,即便没有皇帝,想来高低之分依旧存在,比如像你所言,走过独木桥的大学生必定比没有走过的地位要高些,等他们结业谋生,应也有三六九之分,见微知著,可见你说的人人平等并非绝对。”
郑繁脸色微沉:“那又如何,只人人都可以读书都可以科举这点,就强过大燕百倍!”
“是。”太子坦然颔首,“孤并未说它不强,只并没有你说的那般千好万好就是了。”
“它就是千好万好!”郑繁激动,似容不得有人说现代半句不好。
太子不与她争辩,掀起眼皮:“所以那些人人称颂的诗词其实并非你所做,配方与见解也都不是你所创,对吗?”
郑繁话音戛然。
霎时如被泼了一盆冷水,过分激动的情绪消退。
太子淡淡道:“而你汲汲营营谋划造反,在孤看来不过是不甘作祟,你只是想报复,想叫他们另眼相看,若出于此,你已经做到了,父皇?”
永昭帝闭了闭眼:“是,朕看到了。”
太子起身:“时间不早,父皇今日受了惊吓早些歇息,周保,送荣王与长乐去东宫,皇后……”
他顿了下:“椒房殿还是大理寺监牢选一个吧。”
“成王败寇,我岂有得选?”郑繁一哂,“我还想活命,自然得识时务些,也好,比起夏侯俨,这些功绩我宁愿送给你。”
太子并没有给她具体承诺,只摆手叫人带她回椒房殿:“明日再谈。”
荣王带上失魂落魄的长乐顺从离去。
南若看了眼郑繁的背影,敛目掩去了眼中的所有情绪。
太子叫陌寒殇给永昭帝诊了脉,极其孝顺的亲自记录下脉案,又亲自服侍他喝下助眠的汤药,为他掖上被角。
待走出帷幔,一把抓起南若的手,近乎急促的跌撞进隔壁,门一关上,似失了全部力气,栽倒下来,浑身颤抖。
南若忙抱住他在地上半跪下来,顺着他的脊背安抚:“没事,没事,我在……”
换来太子死死将他箍住,仿佛要嵌入身体里。
“你……”想说的话在舌尖打了个转,最终道,“我和父皇不一样。”
南若心头一跳。
太子却没有再多说什么,等情绪平复松开了他,深深看了他一眼离去,外头还有许多事等着他们,今夜只是一个开始。
南若重新回到永昭帝床边,守着他直到天亮,等他醒来,他轻声道:“陛下写一道圣旨给臣吧。”
第九十九章各方
九十九
永昭二十年上元夜,对许多人来说都是漫长的一夜。
受邀来御苑的命妇小娘子们毫无防备被郑繁诓骗关了起来,她们大都是养尊处优长大的娇娘子,纵使有人心智手段都不浅,可面对举枪持刀的绝对武力,也只能识时务顺从。
所幸没多久东宫属官便带着禁军将她们救了出来。
命妇们战战兢兢被护送回府,包括公主郡主们在内,全送出了皇宫。
男宾这边要比她们狼狈许多,衡王想伺机铲除永昭帝御下的忠臣,比如容相便首当其冲,若非太子派人护得及时,不止是双腿受伤,其他朝臣便没有这么幸运,一些官员包括勋贵当场毙命,还有一些被混乱牵连意外身亡,受伤的也有不少。
都需太子出面安抚解决。
傅卓谢元崇等东宫属官带五城兵马司巡游街道把守城门,以防有人趁机作乱,同时抓捕衡王藏在城中的部下。
南若虽守在永昭帝床前,但銮仪卫并没有闲着,太子负责收拾衡王的人手,銮仪卫则负责抓捕郑繁相关官员,譬如作为她和衡王沟通桥梁的建昌侯,包括其子孙和礼,一道被关入镇抚司,等永昭帝醒来再做发落。
皇后谋逆一事并未传播出去,一来是太子的命令,二来也是在场诸官不愿说出口,难道要说皇帝的功绩来自皇后,皇后一个女流想称帝?对根深蒂固男尊女卑的他们而言,简直荒唐,压根不能接受,更别说传播出去,一个个不用太子吩咐都闭紧了嘴巴,传出去岂不是叫人看笑话。
外头便只知今夜是衡王作乱,纵使心中有疑惑也都压了下去,谋逆一事能不掺和就不掺和,各家纷纷闭门谢客扎紧篱笆。
一时间京城风声鹤唳。
容相双腿不便挪动,暂且留在了御苑,他对守在门口的一排内侍视若无睹,捧着书册神色自若。
周保将方才紫宸殿中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说给他听。
听到皇后自爆来历这段,他神情怔了怔,原来此繁非彼凡,原来如此。
“……殿下叮嘱叫相爷安心养病,圣上还念叨着相爷,等着相爷去开导。”
容相翻书的手顿了顿,道:“公公告诉殿下,臣明白。”
周保行礼离去。
容相捧着书册半晌没有看进去一页。
他对郑繁动过心的。
那年他与还是太子的圣上去江南,不幸遇到疫病被困城中,郑繁带着陌寒殇赶来,坚持进入疫区救治,又冒着被追杀的风险揭发地方官员隐匿疫情。
城墙上圣上问她为何如此辛劳奔波,她的回答至今叫他震耳发聩。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哪怕后来起了怀疑,也难忘那一刻她迎着朝阳熠熠生辉的双眸。
那时他此生唯一一次的心动。
或许正因震撼太深,后来失望的落差才越大。
原来不是什么仙妖鬼怪,也不是什么仙人梦授,是来自另一个世界。
原来如此。
现代……
他咀嚼着这个词,一时对那个有着瑰丽诗篇与没有皇帝的世界充满了好奇。
南宫府。
南宫云林一口气喝完茶,由丫鬟伺候着脱了凌乱的外衫,甩掉靴子缩进软软的沙发里,长舒了口气。
“快,叫人备水,爷要泡澡。”
赵圆山忙张罗起来。
他闭着眼,享受着丫鬟的按摩,紧皱的眉头却始终没有舒展开,脑子里乱糟糟,一时是方才御苑的乱境,一时是周保来跟他说的那些话。
郑凡儿不是郑凡儿,是郑繁。
什么现代什么古代。
是,当初确实是他用了些手段,将郑凡儿、哦是郑繁,推到了圣上面前,可他对她并非全是利用,他动过真心的。
商贾地位低下,即便他是皇商,在勋贵官宦眼中也要低一等,便是妻子赵氏,也是见了他这张脸被他甜言哄着才收了偏见。
可郑繁不是,她从未用那种目光看他,他见过的大家千金中,郑繁是唯一一个,以往不论多么和善温慧的小娘子,总会露出或许连她们自个都觉察不到的轻视。
郑繁看他与看那些官宦公子并无区别,她从未因他是商人而轻看他,还对他行商称赞有加,言辞凿凿说出了一番国富裕民的论调。
他那时的震撼至今记忆犹新,想着世上怎会有如此懂他的人。
但也正因为这番论调,叫他意识到他守不住她。
他承认他的卑鄙,将喜欢的女子亲自送到主子面前,他期望着圣上和郑繁不会对彼此心动,圣上只将郑繁当做幕僚招揽,可事实恰恰朝着他不希望的方向奔去。
gu903();他清楚这场姻缘背后的不堪,所以心中愧疚,这些年他甘愿做被人嘲讽的谄媚小人,对荣王与长乐也好过亲子,哪怕发觉郑繁名不副实,也并未像容相那般疏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