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的青虞便不以为然地说道,“这还用问,因为宁哥哥是神仙呀。”
“你终于也承认宁哥哥是神仙了吧!”
芜阙像是总算捉到了姐姐的短处,甚至还十分解气地用手上的糖葫芦指了指她。
这时,牵着姐弟二人走在华胥集市间的温止澜,却沉默了良久。
像是他的目光与思绪,一起飘向了极远的天河深处,深邃飘渺的幽涧。
宁哥哥。
是了,当年的他,还只是叫做“慎宁”的一个普通到不能更加普通的修行人罢了。
而他自出生伊始,便被母亲像一个可供交易的物件一样,转送给了师父。
慎宁这个名字,就是师父给他起的。
据师父所言,“慎宁”的取义,是希望他能够“审慎对待这片来之不易的安宁”。
只是师父毕生,却在为搅动这天下的不安宁,而不断偏执地实施着自己的理念啊。
这话,究竟是用来训诫自己的,还是用来警醒师父自己的呢。
只不过到了现在,无论是名字还是师父,都已经成为了过去式。
他的师父,最终还是选择了抛弃了安宁,抛却了理智,狂热地追逐一厢不切实际的执念,挑起了赤明之变。
于是,温止澜停了下来,叹声说道,“十年之后,山海崩乱,河川离析,天下罹难。那将会是一场,前所未有的浩劫。”
他略微顿了顿,俯下身来深切地注视着姐弟二人,意味深长地说道,“可是记下了?要逃,要逃往南方去。”
“嗯、嗯……”两小只姐弟却只是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
只是在这时,弟弟芜阙却小声嘀咕了起来,“可是,明明离这次变乱,还有许多许多年的呀?为什么一定现在就要离开华胥呢?……”
“是呀,为什么一定要现在就离开这里呢?”青虞也像是反应过来有些不对了,应声附和着。
温止澜愣了愣,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因为……”
因为,那是一段他无论如何也都不想再次想起的至暗时期。
就像是即便经历了天旋地转回龙驭,却依旧只能到此踌躇不能去一样。
那件事所带给他的一切,深痛到无论如何都无法使他忘却。一寸一寸,刻在了他每次深息的短促呼吸之中。
芜阙看着沉默了良久的温止澜,几分犹豫几分关切地说道,“宁哥哥?如果您不愿提的话,我们就不多问了。”
温止澜回过了神,神色惨淡地笑了笑,而后却异常坚定地说道,“没什么……只是,这一次,我一定会救下你。”
因为,至少这才是他在那场浩劫中,趁着地界众鬼,在上清真人江曲的带领下,即将攻入南门关之时,悄悄遁入西门关,重入往生之境的理由。
他要救下他。
小芜阙回望着他,似乎懂了些什么,却似乎什么也不懂,点了点头,却也摇了摇头。
“神仙说的话都是这么莫名其妙的嘛。”
姐姐青虞看着弟弟像个木讷的拨浪鼓似的点头摇头,而温止澜又说了些她完全听不懂的话,不由小声嘀咕了起来。
这时,青虞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又问道,“那虚涉哥哥那边怎么办?”
“放心,虚涉文君那边,我会去和他说明一切的。”
温止澜朝他们宽慰地笑了笑,像是一碗水端平雨露均沾地,同时摸了摸两个人的头。
小芜阙十分受用地贴着他的掌心蹭了蹭,像是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忍不住了,忽然问道,“宁哥哥,你为什么要对我们这么好呢?”
是啊,他为什么要这么近乎执着地,一路追至数年之前呢?
明明……他的愧怍之心,已经让赎罪这一借口,都变得荒唐了起来。
“所以,阁下便将那两只夫诸异兽,带至了南境的钟……钟灵山?”
虚涉听完了他的叙述之后,捏着下巴,像是陷入了沉思。
温止澜俯了俯首,答道,“正是。”
闻言,虚涉便板起了脸,佯装做一副十分严肃的样子说道,“我明白阁下定然是思虑权衡之后,方才下次计策。只是…只是这样做,是否多少有些不合适?……”
“对于此事,正是在下所要讲的。十年后的今日,便是龙汉历年的终结,血色启明的来临。届时,您……”
温止澜犹豫了一下,却没有继续把未说尽的话继续说下去。
届时,他虚涉文君白泽,将会被当作是一切灾难与苦痛的根源与病灶,是赤明之变的始作俑者,将会被处以极刑。
甚至,往后数百年,冤屈都不能得到洗雪。
奇怪的是,虚涉却像是心下了然似的,听了温止澜的话后,便不再拘束地板着脸了,神情也变得轻松了起来。
虚涉抱了抱臂,一副坦然自若的样子,继续说道,“看来你也是个明白人,我就不和你卖关子了。这件事,我是知道的。”
温止澜一惊,连忙又道,“即便如此,您也……?”
不料虚涉却笑了笑,“照江曲那玩意的话来说,生死轮常,早就该是一件顺其自然的事情了。”
“罢了罢了,权当是为了感谢你特意前来,我倒是有件关于你弟弟的事情要和你说。未来之人啊,你也该回去了。”
温止澜突然惊醒。
站在他身侧的老者,像是注意到了他的这一反应,便走上了前来,轻声说道,“尊者,您醒了。”
“这、这是……”
温止澜看着漫天散落的星光,仍然有些没反应过来。
这时,那位老者便恭敬地拜了拜,答道,“观天偶感帝星有所变动,特来接应。”
温止澜从星辉洒下的草垛中站起了身,同样是恭顺地回礼,又道,“敢问老先生,今年历年几何?”
老者思考了一下,答道,“今年么……应是赤明二十八年有余了。”
温止澜愣了愣。
竟是自己从龙汉八十九年,赤明之变那一年回到过去之后,往后的四五十年了。
一时间,恍如隔世。
而虚涉文君白泽,怎会知道他与他的弟弟……?
温止澜不由下意识地摇了摇头,终极还是有太多事情是无解的了。
在他临走前,为答谢那位老者,特意留下了一道可供来日驱遣的——
遣召符。
作者有话要说:公开贿赂祖父的温美人,抓了!(?
第60章晓山青六十
芜阙尽管叫做“无缺”,但却是个先天有缺陷的孩子。
他并不能够像自己的姐姐那样,自如流畅地催动元炁,更没有像姐姐那样罕见而出众的天师天赋。
在他们所处的华胥,甚至是在当下的龙汉时期,天师这种可以依靠催动元炁来治愈病患的一支灵脉,是一种极其稀少的存在。
而相较于华胥的那些大妖灵,弱小的他们姐弟二人,为了自保,不得不在躲躲藏藏中生活。
但是他不在乎,他的愿望只是和姐姐一起,在华胥,好好地活下去而已。
但是,有时候即便越是简单的愿望,却越发地,事与愿违。
直到,遇到了给了他们以庇护所的恩人虚涉文君。
只不过虚涉文君白泽,并不喜欢别人喊他虚涉文君,喊了还会生气的那种。
就比如,他经常会因为这件事,听到恩人哥哥和一个大神仙吵起来。
“涉君?君涉?虚涉文君?”
那位大神仙反反复复念叨着恩人哥哥的名字,就像是在斟酌词句一样。
就在这时,他的大恩人只会十分无奈地摇摇头,而后纠正道,“虚涉。”
“好的君涉!”大神仙像是敲定了什么似的,甚至还很兴奋地打了个响指。
每当这时,他的恩人哥哥都会十分暴怒地恐吓大神仙,“你给我出去!”
芜阙其实在心下还是挺佩服大恩人的,因为他不仅不想做神仙,也不想要神仙的封号,甚至还有胆量和大神仙吵得不可开交。
只不过在最近,大恩人的双生姐姐墨池,时常会来找他的麻烦。
芜阙经常会听到墨池姐姐这样质问他,“十年之后的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
往往在这时,恩人哥哥只会轻描淡写地答道,“只不过是时空错乱而已,不会存在的。”
这件事他也记得,好像就在前段时间不久,来过一个长得很好看的大哥哥。
那个哥哥很年轻,好像也很厉害的样子。
他穿着一身墨蓝的长袍,衣袂翩翩道骨仙风的,也像是个神仙,只是好像是个左撇子。
虽然他当时并没有听到他们的谈话,但是从后来大恩人和墨池姐姐的争吵中,所以他也从中得知了一些信息。
比如墨池姐姐真的很担心恩人哥哥的安危,认为他在十年之后,会遇到一些很可怕的危险。
但他的恩人哥哥却一直都并不当回事,甚至一直都只是以一个很随意地态度敷衍过去的。
他却觉得,墨池姐姐的担心是没错的。
他也一样,很担心恩人哥哥可能会遇到什么危险。
所以,他要更加努力变得更强,可以好好地保护自己的姐姐和恩人哥哥。
只是,当芜阙在睡梦中,被带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时,或许一切已经开始改变了。
哪怕他的愿望,从来都只是想要和姐姐好好地活下去,还有报答他的恩人哥哥而已。
在沉沉的月色中,就连他的头都是昏昏沉沉的。
芜阙看不清那个穿着黑衣服的人究竟是谁,他不知道自己被带到了哪里,也不知道这个黑衣人想要做些什么。
他揉了揉迷蒙地睡眼,总觉得或许这只不过是一场他还没有醒过来的梦。
就在这时,整个身形都沉在月色中的黑衣人却忽然开口了,语调有些说不上来的熟悉,却又十分陌生。
“夫诸二子中,你就是那个,有着出众的天师天赋的?”
芜阙像是知道了什么,于是点了点头,答道,“是我。”
对于自己的姐姐青虞,是个天赋异禀的天师灵脉这件事,除了自己之外,只有虚涉文君知道。
而虚涉文君在知道了这件事之后,便答应他会保守这个秘密,并且也说过一定会好好保护他们姐弟二人的话。
芜阙记得,那时自己还说过,希望大恩人可以答应他,以防万一,如果有什么关于“天赋天师”这类的消息透出,希望虚涉文君可以说,他芜阙,才是那个“天师灵脉”。
尽管他做不到很多事,但保护好姐姐这件事,他是无论如何都要做到的。
这时,那个黑衣人沉默了一会儿,像是依旧是笑着的。
“你在说谎哦。”
芜阙这下彻底清醒了起来,一股强烈的压迫感朝他袭卷而来,像是远比这琢磨不清的月色之下,还要更加黑暗。
“我没有说谎。”
尽管着黑衣的神秘人只是用着些许慵懒随意的语调,但鸦青色的元炁却开始在他周身凝集了起来。
像是在下一秒,就会由潜在的无形利刃,化为索命的魂刀。
“说谎,可不是个好孩子会做的事哦?说谎的坏孩子,是要遭到惩罚的哦。”
芜阙竭力保持着镇定与冷静,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像是并没有在因为恐惧而在不停发颤。
他定了定神,一字一句地重复着。
“我没有说谎。”
神秘人依旧甜丝丝地笑着,但语气却十分冰冷,像是一件无情的利器。
“都说夫诸一族嗅觉及其灵敏,不知道你的血,会不会引来,那个真正的天师灵脉呢?”
此后不知道过了多久,像是时间久到,已经几乎要吞没了他的整个意识。
不仅仅是他的意识,包括他的四肢,都已经像是完完全全地,失去任何感知了。
但他的痛感却没有比任何时候更加分明过。
他能够真切地感受到已经干涸了血,正粘在他的皮肉上,哪怕只要是轻微地一动,都会牵及到全身,并且发出骇人的血管绷裂声。
“……醒醒?醒醒。”
……?
是谁?
芜阙尝试了很多次,终于勉强地撑了撑眼皮。
隐约可以看到站在自己身前的,是一个墨蓝衣袍的少年。
一切都是真实的。
他确确实实地,被绑在了像是柱子一样的东西上,而自己的血缠绕着柱子与铁镣,像是千丝万缕的根虬,浸入了触目惊心的地底。
一片炼狱猩红,如同烧焦了的厉鬼血骸。
少年神情中充满了愧疚,他低了低头,小声说道,“对不起……我、我…我救不了你……”
芜阙现在就连皱眉的力气都没有了,尽管气若游丝却,仍然在尽力不惊醒自己更多的痛觉,勉强发了几个微弱的字音。
“这是……是哪。”
墨蓝衣袍的少年终于看向了他,神情中像是含满了无限的悲悯,更加自责了起来。
“这里是……姑射。”
……姑射。
是他从未听过的地方。
也好。
芜阙却像是松了口气,就连身上像是几近要流尽了的血,也像是因为他这一最后快要实现了的愿望,而变得更加雀跃欢欣地奔涌了起来。
只希望……姐姐不要找过来才好。
这时,眼前的这个少年,却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样,丧失了所有的生气,颓然地跪坐在了他的面前。
芜阙忽然有些恍然。
他觉得眼前的这个少年,与当初在恩人哥哥家见到的,那个穿着墨蓝衣袍的帅哥哥,有点……相像。
“对不起……我去劝过也求过师父了,可是师父无论如何也……”
为什么呢?
芜阙无法理解这究竟是为什么。
明明所有的一切,哪怕是他被钉死在这悬天柱上,都仅仅不过像是变成了天上的游云一般的存在,飘飘忽忽,而又看不真切。
可是,眼前的这个少年,却独独像是这万千虚幻之中,唯一的真实一样。
他在为自己哭泣,他在为自己悲伤。
……为什么呢?
明明我们只不过是……素昧平生。为什么要选择救我呢?
这……值得吗?
芜阙看着少年脸上一道道渗血的伤痕,还有他不断汩汩淌血的右手,像是明白了什么,却又什么都不敢去相信。
还有这种温暖而又炽热的熟悉感,究竟又是为什么?
他注视着他,熹微的光打在他身上,就像是合眼宣誓时的虔诚。
或许,就连这唯一的真实,都要……沉下去了。
“我先、先天医术法炁缺陷…我,我……救不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