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城,地牢。
郭云胜离开地牢后不久,就又带着一人往回。
那人一身黑衣,脸覆黑色面具,行走间状如鬼魅。
蒲彦霖看到来人,便轻轻一笑。
郭云胜一见蒲彦霖如此反应,竟似认识自己身旁之人,不由暗中一定。
然而想了想,他还是料定对方是虚张声势,顿了顿便道:“林昇,你不愿开口也无妨,任你本事再大,也是□□凡胎,恐怕……经受不住西胡蛊虫的噬咬之痛。”
蒲彦霖却不看郭云胜,只看着那黑衣人,神色间兴味盎然:“不知是要下什么蛊?”
黑衣人望着他,缓缓地一笑:“林大人放心,自然是最能叫你生不如死的那一种,中此蛊者,但凡开口,只会说实话,若是心虚撒谎,气血见虚,那心肺筋脉皆会受蛊虫啃噬,绝对让你痛不欲生。”
蒲彦霖挑眉:“原来如此。”
“林大人若是不想受苦,最好自己将手伸出来给在下。”黑衣人道。
蒲彦霖走上前,竟丝毫也没有挣扎躲避,直接将手伸了过去,与此同时,他的目光却落在那黑衣人的脸上:“阁下瞧着……甚是眼熟。”
黑衣人瞥他一眼,并未言语。
郭云胜却越听越觉得古怪:他请来的这位西胡巫师,分明戴着面具,看不到容貌,怎么林昇竟说他瞧着面熟?
黑衣人拿出小刀,在蒲彦霖小臂划开一道口子,鲜血当即滴落。
不多久,就听到滋滋之声从他衣袍底下传出,有三只深红色的八脚蛊虫慢慢地爬了出来。
蒲彦霖眼睛还未眨一下,一旁的郭云胜倒是先变了脸色。
虽然知道此人要用蛊虫,却不知这蛊虫看起来竟如此恶心可怖。
它们爬行时极缓慢,有如蠕动,然而头顶双鬓却飞快摇晃,仿佛是在寻觅血的味道。
三只蛊虫爬上蒲彦霖的手臂,一点点接近那个伤口,而后接连涌入。
郭云胜眉头紧皱,脸色已经很不好看。
但见蛊虫入体的刹那,对方的脸色微微发白,他才眉头一展对那黑衣人道:“马上审他。”
蒲彦霖嘴唇紧抿,额头上已有一层细汗。
黑衣人嘴角轻勾:“林大人果真好耐力,不过,这才是刚刚开始。”
欧阳不仁隐在顶处,微微侧首往下看去,一见得蒲彦霖脸色,几乎呆了一呆。
从前给下面这人断骨接腿,都没有看到他如此。
这西胡的蛊虫,到底是有多厉害……
黑衣人:“你到敦煌重翻刘志瑾的旧案,为的是什么?”
蒲彦霖嘴角动了动,起初没有出声,后来神色一变,竟身子一晃,险些跌倒。
黑衣人看他如此,眼底笑意更浓:“不知林大人这会儿心里有没有少许懊悔,方才不该伸手伸得那么干脆?”
郭云胜皱眉:“你做什么,不必与他多废话……”
谁知话未说完,黑衣人竟忽然侧身,亮出匕首,直刺入郭云胜心口。
郭云胜双眸暴睁,不可置信:“你……”
黑衣人目光冷淡,动作悠然地收回匕首,竟没有再看郭云胜一眼,任由其倒地而亡。
蒲彦霖:“许久不见,二师兄脾气倒是……见长。”
他此刻,已经疼得难以开口说话。
林昇摘下面具,露出底下那张千疮百孔的脸。而后,他浅浅一笑,形容状如罗刹,简直可憎可厌。
“小师弟,别来无恙,”林昇道,“你看到我,倒是一点也不意外。”
蒲彦霖不语。
林昇:“如今,你可有后悔当初留我一命?”
蒲彦霖一手捂上心口,哑声道:“怎么,师兄好像……很想看到我后悔?”
他说完这句,似喘不过气,胸口剧烈地上下起伏。
“你杀了郭云胜,莫非还……想活着……走出敦煌么?”
林昇却笑了:“我没有师弟的聪明,以一己之力自然是做不到。不过,当日我从水牢脱逃,却无意中得知了一个秘密。”
他笑盈盈的模样,显然是在欣赏蒲彦霖此时痛苦隐忍的神态。
蒲彦霖看到他从袖下取出一个木盒,木盒中放着的竟是一樽三寸高的玉鼎。
在灯光的掩映下,玉鼎如同被星火点燃,刹那间流光溢彩,熠熠生辉。
蒲彦霖瞳仁一缩:“琉璃……鼎。”
“不愧是师弟,果然博闻广识,”林昇道,“这就是琉璃鼎,当年敦煌其他三姓,就是因为抢夺此鼎,被如今的五姓氏族赶尽杀绝。师弟可知道,这琉璃鼎为何如此引人垂涎?”
蒲彦霖只盯着他,并不回答。
林昇缓缓道:“此物,并非如坊间所言指向什么财宝,却比财宝更有价值。琉璃鼎,正是号令三北外族大军的圣符。你以为,这么多年来,敦煌另外的几姓,何以独独就对郭氏唯马首是瞻?就因为……郭云胜手中有这么一个宝贝。现在郭氏当家已死,我又已经费尽心机从郭家找到了这琉璃鼎,占为己有,接下来,要统领敦煌这些不可一世的氏族宗亲,根本就是——轻而易举。”
他本以为,蒲彦霖听了他的话会流露出忌惮之色,却见对方目光深处是怜悯同情,脸上的笑不由一冷。
蒲彦霖喘了一口气,扶着墙坐下,抬头看向他:“枉你在这儿待了十多年,竟真以为……敦煌城的主人就是郭家?”
林昇嘴角一扯:“你不必对我虚张声势,今日——就是你输了。”
蒲彦霖仰起头,靠在墙上,像是没有什么余力与他争辩,只呵地一笑。
林昇走近他道:“本来昨夜让那小鱼跑了,我还有些不高兴,没想到今日就能看到小师弟机关算尽却一败涂地的样子,真真……”
“今日,这儿真是热闹。”
他话未说完,背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直接打断了他的话。
这个声音的出现极为突兀,说是诡异,也不为过。
林昇慢慢地转过头去。
来人须发半白,面孔清癯,竟是冯家的那位大当家——冯晓峰。
林昇目光一凝。
冯晓峰却如漫步中庭一般悠悠上前,扫了一眼地上郭云胜的尸体,又看向林昇:“你才是林昇。”
林昇的目光不由转向牢门:“你是怎么进来的?没有郭云胜事先许可,这地牢应当谁也进不来。”
冯晓峰却不答他,反而望向蒲彦霖:“莫非你早就发现了?”
蒲彦霖没有出声,他的脸色已经一片惨白,呼吸也渐渐低弱,只是嘴角轻微地动了动。
冯晓峰仿佛是在自言自语:“怪不得,好好一个人,说变脸就变脸了……”
林昇:“你……”
冯晓峰忽然望向他,而后一笑。
与郭云胜的笑里藏刀和张里桥的机锋毕露不同,这位冯家的当家生得慈眉善目,神态也随和可亲。
“林二公子,你方才说的东西,应该——是这个吧。”
他举起手,张开五指,露出掌中之物。
林昇看清楚那东西以后,脸色剧变。
原因无他,冯晓峰手中的东西,竟也是一樽琉璃玉鼎,而且与他手中的一模一样。
蒲彦霖:“师兄,你恐怕……是被糊弄了,敦煌五大家族,真正的主人应当……是冯家,郭氏……不过是一枚受其操控的棋子罢了。”
林昇脑袋一嗡。
冯晓峰却笑得一脸和善无害:“不错,我手中的这个,是真正的琉璃鼎,而你手里的那个,不过是个冒牌货罢了。”
“而且,真林昇也好,假林昇也罢,这些都不重要,”他收回琉璃鼎,负手在后,“反正,今日你们二人,都是要死在这儿的。”
第119章复仇
林昇看着冯晓峰,脸色波诡变幻,许久都没有出声。
冯晓峰:“看样子,你是还不信。”
林昇:“若冯家真是五姓背后真正的主人,为何你身为当家,不引冯氏壮大兴盛,反而甘居其后?”
冯晓峰笑了笑,并不回答。
林昇摇头:“我手中的琉璃鼎是不是冒牌货,难道就凭你一张嘴说说么?我怎知——不是你们二人合力想要设局骗我?”
冯晓峰:“如今我倒信了,你才是那位林二公子,如此多疑诡诈,与当年一模一样。”
林昇闻言也不生气,只冷眼看着对方。
冯晓峰侧首看向牢房中的人,踱步上前:“这就是西胡的蛊毒,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据说,前几日林四小姐给林二公子捉去,险些也要被下此蛊?”
林昇眼睛一眯:“你怎么会知道此事?”
他后来查出,救走林小鱼的人是蒲彦霖的手下,这件事不应该还有人知道。
“呵,你们二人果然是一伙的。”
此刻,不知是疼痛减弱,还是蒲彦霖已经稍稍适应了蛊毒,他的气息已经比之前平稳许多。
听到林昇这话,他眸光一转,朝对方看了看,脸上一丝波澜也无。
冯晓峰却不理会林昇所言,兀自缓缓道:“照理说,林四小姐该是阁下的亲妹,怎么你竟能对她——下此毒手?”
林昇冷笑:“我这位白得来的四妹妹,可是小师弟的心上人,就算是她疼上万分,他才只疼一分,那也值了。”
冯晓峰望着他微微而笑:“看来林大人对自己这位小师弟,真是恨之入骨了。”
林昇看向他,只觉对方的笑容有几分难以言说的诡谲之意,身后莫名一寒。
“说起来,不知道林大人近日,有没有感到哪里有些不舒服?”冯晓峰忽然问道。
林昇不语。
冯晓峰自顾自道:“不如我替你来说……最近恐怕你总感到胸闷,檀中穴下三寸时不时剧痛难当,有如针扎,每每夜里,都发冷汗,不得入眠。”
林昇双眸一凝,变了脸色。
蒲彦霖一看他如此,就知冯晓峰所言不假。
“蒲公子,你觉得,这该是什么病?”冯晓峰笑吟吟地问道。
蒲彦霖:“听起来倒像是——中了邪风之毒。”
冯晓峰眼睛一亮:“你果然是不俗。”
林昇冷冷道:“那又如何?”
“不如何,”蒲彦霖淡淡扫了他一眼道,“只是你若不服解药,中毒后活不过半月而已。”
林昇双唇一抿:“你们以为我会信么?”
“信与不信,自然是全由你,”冯晓峰道,“只是,你不想知道自己是怎么中的毒么?”
林昇看他捋着胡子,笑意微微的模样,眼底掠过一丝阴狠,面颊亦隐隐发搐。
蒲彦霖轻叹:“原来如此。”
“看来蒲公子又猜到了?”
“就是那樽假的琉璃鼎。”
林昇低头看向手掌心,他掌心正中,血脉弥漫出紫色的纹路,如藤蔓爬行,触目惊心。
冯晓峰道:“你两日前从郭家得到此物,视若珍宝,大喜过望,却怎么也料不到它会反过来夺你性命。”
林昇缓缓盯向他:“这是有意为我所设的圈套?”
“刚刚林大人问我,为何有了这琉璃鼎却不振兴冯氏,那只不过是因为——”冯晓峰脸上的笑意一点点地消失,“我所求所想,从来都不是冯氏,复仇,才是我唯一的目的。至于给你设局下毒……”
他朝着林昇走去,在对方面前停下,突然伸手扼住了林昇的咽喉。
这一下,动作极快,前所未有。
不说林昇,连蒲彦霖都神色微变。
林昇身形高挑宽大,虽然比从前瘦削不少,却也比冯晓峰这样的老头儿精壮。
然而此刻,却给冯晓峰单手扼住轻轻提了起来。
林昇自然不会坐以待毙,可不知为何,他竟分毫也不能动,四肢有如麻痹。
“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碰小鱼,”冯晓峰一字一句道,“她若因你少一根头发,老夫便让你尝尝生不是生,死不是死的滋味。”
林昇脸色剧变:“你……”
蒲彦霖起身:“果然。”
冯晓峰转过头,与他四目相对。
一时间,地牢之中静得落针可闻。
而此时,在冯晓峰掌中的林昇脸色已透出青灰,仿佛随时都会咽气。
蒲彦霖:“他既已是将死之人,冯当家又何必多此一举,痛下杀手。”
冯晓峰一怔,盯着蒲彦霖哈哈笑道:“听你的口气,好像一点也不担心自己?”
与此同时,他松开了手,任由林昇瘫倒在地。
蒲彦霖目光平静:“这次入敦煌大漠,我就没有活着出去的打算。”
冯晓峰不经意道:“你筹谋多年,是为了给你那位大师兄翻案,那你这位名满天下的二师兄,又为何一心想要陷其于万劫不复之地?莫非你们是同门之间,互相嫉妒?”
蒲彦霖看向地上那个面目全非之人,唇角微抿,眼底浮现出一丝阴翳。
十余岁初次结识林昇时,他绝不是今日这副——人憎鬼厌之态。
列石如松,清霜寒星,他原本是真真正正的谦谦君子。
这样一个连飞虫不忍伤害的人,一转头,却成了索命的恶鬼,将同门师兄弟拖入了十八层地狱。
林昇,到底为什么会这么恨刘志瑾?
最开始,他也百思不得其解,后来,他才明白当中缘由。
许多他不曾注意到的点点滴滴,浮现出来,隐隐约约指向了一个不为人知的隐秘。
瑞平侯府的林二公子,大齐朝万千女子的闺中情人,事实上并不喜欢女子。
不论是华阳公主,还是佐辛月,她们从来都没有入过林昇的眼。
他装模作样,没有让任何人发觉此事。
可是,他却喜欢上了自己的大师兄。
发觉此事以后,蒲彦霖才知道,为何当年刘志瑾无论如何都要离京去敦煌。
由爱故生恨,由爱故生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