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年轻点头。
谢祈肃然道:“不给。”
小年轻犯愁,脸上又多出两道抓痕,他抓了一会儿,挪动步子想去楼下拿酒,被庄吟拦住。
谢祈用刀柄拍掉小年轻的手,免得他自毁容貌,“这样吧,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便让你喝一口。”
小年轻愁容更甚,点头。
谢祈干脆换了个问题:“你来这儿多久了?”
第164章山中一夜雨(五)
小年轻眼神相当复杂,其中包含发愁、纠结、紧张、害怕各种情绪,或许他这种富有层次的眼神震撼到谢境主了,谢祈高冷的表情切换成了同情,他想面前这人可能假酒喝傻了,“嗯?”
小年轻默默举起双手,一根根手指掰着来回足足数了有十几遍,然后翘起三根手指。
谢祈挑眉:“三天?”
小年轻纠正:“三月。”
脑子还挺清楚,谢祈笑了下,接着问:“这三月里有没有出过酒楼?”
小年轻思忖,点头之后又摇头,又是如此反复好多遍,最终停留在摇头,眼巴巴地看着谢祈。谢祈头疼,收回方才夸他的话,觉得小年轻神志是真的不清,却也只能先给他一口酒,再耐着性子问下去:“为何不出去?”
小年轻表情有点幽怨,看谢祈仿佛在看该死的负心汉:“怕,怕怕……”
谢祈:“……”
庄吟:“……”
谢祈脸色不太好,庄吟也无力扶额,怀疑此人一定被女人附体了,不然怎么突然变得娘们兮兮的。谢境主的气场降到了冰点,小年轻虽被假酒控制了神志,也忍不住一哆嗦,不禁小碎步往后退两步,没想到后脑勺磕到了木窗凸起的棱角上,瞬间痛得龇起牙。
经过这么一磕,他神志好像清醒点了,原本发愁、纠结、紧张、害怕的眼睛里愁绪渐消,捂着后脑愤愤地怒视二人,正要开口,谢祈想也没想用酒坛塞住他嘴,“你说话敢大声一分信不信我立马剁了你?”说完故意亮出腰间长刀。
小年轻听进去了,抱着酒坛子,滚动喉咙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唯唯诺诺:“不、不敢。”
谢祈抬抬下巴,微吊着眼睛:“醒了?”
小年轻本来浑浑噩噩的,撞了脑袋后的确清明了些,顺着谢祈的话点点头。
谢祈拍着小年轻的狗头:“既然如此,还需要你问我答么?”庄吟淡淡觑着小年轻头上修长干净的手,不悦地皱眉,他想,谢祈再不收手,自己就帮他收手。
小年轻头摇的好似拨浪鼓。
谢祈欣慰:“那把这里的事都交待一下吧。”
事情是这样的,小年轻来守画山之前本也是个有名有姓的体面人,名字挺喜庆,叫作贺喜,贺喜打江南而来,自小生活富足,深受双亲宠爱,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活到这个岁数,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他若是想要天上的月亮,他爹娘大概也会去摘来。人生太过一帆风顺,贺喜不甘于现状,总幻想上天入海去走走逛逛,然后真的脑子一热,单枪匹马揣着一打银票东拐西绕竟然摸到了陆家遗址,被花妖带到了守画山,再然后便进了酒楼,再没出来过。
也许刚开始他也想着出去的,但在目睹一些企图逃脱之人被街上那瞎子抽筋扒皮的惨状后,险伶伶把迈出去的那条腿又收了回来,再后来他便失去了神志,忘记了自己来此地的初衷,也忘了自己想回家这件事。
第165章山中一夜雨(六)
小年轻磕了下头,便醒了,可见他中毒未深,还有得救。他畏畏缩缩跟在谢祈和庄吟的身后,又一次开始在死亡边缘试探。
雨中偶尔会传来几声惨叫,谢祈轻笑一声,看来和他们一样行走在死亡边缘的勇士还不少。
他们打算先去每个酒楼溜达一遍,看看有没有像小年轻这种还有得救的人。
整整半座山,少说也有上百座酒楼,等他们耗子躲猫般避开瞎子一圈溜达下来,也只集结了七八来个能独立思考的人。
纵使他们有心救所有人,可也劝不动把这儿当桃花源的人。
接下来便是如何打破幻境。
庄吟不准谢祈暴力破坏,一来这种行为会损害本身元气,二来别人虽不能离开这个地方,但好歹活着,而暴力破坏后,不能保证是否危及不到这些人。
那么……
谢祈眼睛发光,兴奋地舔了下嘴唇,“我去单挑。”
庄吟叹气:“……”是多久没打架了?
然而不等谢祈去找瞎子,便听刀与青石相磨之音穿了过来,瞎子自己主动送上门来了。长刀不知饮了多少人血,雨酒亦未来得及彻底冲刷干净刀刃上的血。
一干人等中不乏有侠客者,大约被假酒喝破了胆,此时一个个小鸟依人似的缩在庄吟身后,支着脑袋眼睁睁看着这位勇士踏上赴死之路——他们逃过很多次了,可在妖刀瞎子面前,他们不过是螳臂挡车,自不量力。
眼下,他们觉得谢祈试图以卵击石这一举动存有挑衅嫌疑,有的人已经看不下去了,低首垂目,皆真心实意地希望谢祈能留个全尸。
眨眼之间,封骨出鞘。
不敢看的人就更不敢看了,敢看的人却发现,在长刀脱鞘的刹那,妖刀瞎子常年冰冷如山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意外之色——这是棋逢对手的惺惺相惜。
瞎子在这条街上来去多年,他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亦不知自己的来历,记忆的开场便是有人叫他手刃企图逃离酒楼的人。他不问理由,似乎也没有问的必要,因为在这个地方他可以光明正大的杀人,血能让他兴奋,如此便好。
他的手在微微颤抖,想来是在激动,所以他等不及迫切地举起妖刀,干净利落地砍向谢祈,毫无留余地。
妖刀迫在眉睫,谢祈却一动未动,众人看不见他的表情,以为他被吓傻了,这下连敢看的人也不忍再看了,纷纷闭上眼,心中默数惨叫的到来。
众人只听到一声闷哼,惨叫声却迟迟未来,终于有人憋不住睁开一条眼缝去偷看,这一瞧,整个人都不太好,在酒雨化作一尊石雕,得托住下巴才不至于掉在地上——只见谢祈完好无损,被酒雨打湿的全身劲瘦而有力量感,与之相反,瞎子撑着妖刀站在那里,腹部血流如注,脸上却未见痛苦。
谢祈收刀,扬扬下巴尖,“承让,既然输了,就让我们离开这儿。”说完头上多出一把伞,他转头冲着庄吟笑,“怎么样,我厉害吧?”邀功请赏,像个讨糖吃的孩子。
庄吟重点不在这儿,皱眉打量他:“都湿了。”
谢祈眨眼,“心疼啦?那你亲我下?”
庄吟:“……”真是有伤风化!
庄吟背后不明所以、不知所措的众人:“……”
第166章山中一夜雨(七)
瞎子死后,幻境不攻自破,那浓到窒息的酒味不见了,细碎的雨是清新的,带着隐约的花香,在鼻间萦绕。
他们出来了?众人狂喜,高兴得话也讲不利索,只好拥抱彼此、捶背顿足聊表激动之意,场面犹如失散多年亲人重新相见,就差哭成一片了。片刻后,众人彼此抒完情,才记起要向他们的恩人道谢。
谢祈抱着刀看着他们笑,摆摆手,“别谢,还没完呢。”他的话当头一棒捶在众人的心头,他们面上喜色来不及褪去,惊恐便狂风入境,把最后那点劫后余生的喜悦都席卷而去。
没、没完?
这时他们才想到去看四周,漫山的一模一样的“一醉方休”确实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花团锦簇的“一笑倾城”,每座“一笑倾城”门口都挂着红灯笼,成片成片的,隔着雨帘看起来很是朦胧暧昧。
未见人影,先闻莺语。
这竟然又是一重幻境!
众人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刚出狼窝,又入了虎穴,一个个脸色都变得非常难看,这、这是要考验他们的色胆?
他们抹了把脸,也不知是在擦冷汗还是雨。
谢祈低笑,“你们干嘛见了鬼的表情,你们不喜欢青楼么?”
众人听后,在心里一齐翻了个白眼,平时自然是喜欢,但放在这种地方,鬼才喜欢得起来!
有人搓着手臂哆嗦道:“这回街上还会不会有砍人的瞎子?”
另一人:“谁、谁知道?”
谢祈和庄吟撑着伞看着这帮人脸色一变再变,又被雨淋得湿透,简直狼狈至极,可是即使如此,也忽略不了他们眼中的对生的渴求。
酒是穿肠毒药,色是刮骨钢刀。
这话他们都明白,可他们心里没底,自己在上一重考验中能抵抗得了美酒,那这回能拒绝美色的诱惑么?
庄吟心中一动,许下承诺:“放心。”道长向来言简意赅,他说放心,那便是要带他们出去的意思。众人皆把目光放到庄吟身上,他年纪看着不大,身上却似乎带着不可言说的力量,令人莫名地感到安心。
他们不免又回想起谢祈霸气的那一刀,于是他们就更安心了。
今非昔比,他们可是有高手在前带路,究竟怕个屁啊?众人纷纷唾弃自己的懦弱胆怯。
他们在雨中等了半晌,确定街上没有危险后,才考虑要不要进楼,毕竟光一直淋雨也找不到幻境的突破口,众人犹豫之际,“一笑倾城”的门打开了。
一位年轻貌美的姑娘探出半边身子,笑意盈盈,“各位客官,我看你们在雨里大半天了,不进来坐坐,吃酒,听小曲儿?”
一众人不敢做主意,齐齐看向谢境主。
谢祈笑了笑,“好啊,盛情难却,我们就勉强去坐坐,吃酒,听小曲儿。”然后头微微歪着,看着庄吟,“道长,你行吗?”
他说完,便听那姑娘咯咯直笑。
“走吧,别啰嗦。”庄吟脊背都崩直了,嘴唇抿成一条直线,进这等烟花之地,哪怕是幻境所迫,庄吟心里的确是排斥的。
第167章山中一夜雨(八)
“一笑倾城”共三层,一层二层皆宾客满座,独独三楼空荡荡,未安置红烛彩灯,黑漆漆的,一个人也没有。
众人迈步进去时便感受到了和酒楼一样的诡异气氛,每位客人身旁都陪着一名貌美可爱的女子,或喝酒,或聊天,都规矩得很,全无淫靡之气。
庄吟偷偷听了一耳,觉得他们的谈话内容颇有点互为知音的感觉。
甚至有点……相敬如宾?
谢祈看了他一眼,偷偷虚握住庄吟的手,然后伸手在他手心里挠了几下,挠得手心直痒。
庄吟失笑,绷直的脊背放松下来,嘴唇弧度也不再那么僵硬,暗中呼出一口气,想象中的场面没有出现,心情不由得明快起来。
方才呼唤他们的那位姑娘把他们带到二楼,硬是在坐得满满当当的楼上找到空着的一张桌子,把他们安排在了那里,桌上有瓜果美酒,还有一盏小巧精致的灯,散发着幽暗的光。
庄吟落座,习惯性打量四周,这一看竟然让他看到了刚到守画山时差点撞到自己的人——那个叫嚣着要让谢祈死的男子。
这男子曾说别耽误他的“良辰”,他口中的“良辰”是否与“一笑倾城”有关?
谢境主大大方方地把本凳子搬到庄吟旁边,严丝合缝得几乎贴身而坐了。
庄吟:“……你不觉得挤?”
谢祈摇头:“这样安全。”
无言以对的庄吟:“行吧,你说什么便是什么。”
谢境主表面端庄,私底下已经把不听话的手伸到桌子底下,悄悄握住庄吟的左手,心里像喝了一口桃花酿,满足地眯起了眼。
这个亲昵的动作因为隐秘瞬间变得缱绻起来。
庄吟的耳根子开始发烧。
桌面上,趁作陪的姑娘还没有来,几人挤在桌子前低声探讨。
“这里看起来没啥危险啊?”
“蠢!从来都是一重难一重,守画山的主人想把我们困在这里,岂有一重比一重简单的道理?”
“哦,这样啊。”那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你说的在理,可是这关怎么出去啊?别说耍大刀的,连根细针都没有瞧见。”
“道长他们都没发话呢,你们急什么急?嘿嘿,道长,谢兄弟,你们怎么看?”
手心发痒的庄吟“啊”了声,走神道:“我们……怎么看?”
谢祈轻笑,一脸无所谓,“怕什么,有我们在呢,你们别捣乱就好。”
众人齐齐心道我们才没这个胆子在这种地方捣乱。
谢祈和妖刀瞎子的那一战对他们来说极其重要,以至于在他说完时在座各位明显松了口气,谢祈不知道的是,他虽然只是挥出了一刀,却在他们心里已奉为战神。正在这时,一股幽香袭来,香味独特,沁人心脾,众人不禁精神一振。
等模样绝美的姑娘们走近身前时,庄吟开始觉得坐立不安,谢祈感受到了,用眼神逼退想坐到他们身边的姑娘,冷冷道:“尔等平庸姿色,怎么也敢过来?下去,我要你们这里最美的姑娘。”
此话一出——
庄吟:“……”
姑娘们:“……”
其他人:“……”平庸姿色?天知道这几位姑娘是他们生平见过的最美的人了!
别桌客人倒一如既往地聊天着,并未注意到他们桌。
那几位姑娘脸色一变再变,也没坚持,向他们福了福身,便告退。
“哎,你们就这样走了?”一个胖子满面可惜,刚说完话,便被旁边侠客模样的瘦长个儿狠狠拍了下后脑勺,“蠢吗你,既然上重幻境困住我们的是酒,这重很明显是色!你想魂被勾走么?是不是?”
胖子捂着脑袋,“哎,是是是,你下手这么重干嘛,脑壳都被你打坏了。”
侠客翻了个白眼,“本来就蠢,要不是我你能出来?”
胖子哭丧着脸,泫然欲泣道:“大哥,我想我阿娘了。”
侠客对着胖子的脑子又是一巴掌,“哭哭哭,再哭我把你塞回娘胎!让你和隔壁小翠体会下’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的滋味!”
胖子立马坐得端正,假惺惺擦了擦假想的眼泪,唉声叹气,“这都出来多久了,小翠可能已经嫁人了。”
“啪!”这掌刮得更响亮了。
侠客:“娘的小翠才九岁!”
二人交谈声挺轻,只有他们这桌的人才能听到,尽管这两人的对话已拐到九霄云外,庄吟嘴角仍忍不住微扬,往楼下望了一圈,桌桌皆有姑娘作陪,唯独他们桌只有满当当的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