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清瘦的影子犹豫片刻,缓缓回头,弯下腰,捡起了孤零零躺在地上的那把伞,伸手擦了擦伞面上被溅起来的泥点。
他抬手,帮她重新把伞撑起来:“你叫什么,住在哪,等雨停了,我就去还伞。”
这个人说起话来,眼睛里也没什么温度,很像是在敷衍。
从来没有人跟她说话这么不给面子,周燃青有点生气地撅起嘴,闷闷答:“不用了,这样的伞我想要多少就有多少,你不用惦记着还。”
他只是摇摇头:“不能还的伞我不借。”
盯着他冷冰冰的脸看了几眼,她抿抿唇,半天才商量着回答:“要不你也拿你身上的一件东西跟我换吧,我妈妈说过,跟朋友交换东西是美德。”
“朋友?”他脸上本该是孩子气的表情忽然变得复杂,很像是大人才会有的情绪。过了会儿,所有其他的情绪又如潮水般从他眼里欢欢退去,归于一片死寂。
莫名有点害怕他会想不开,周燃青凑过去一点,踮起脚尖帮他擦了擦头发上正往下滴的水,努力让自己的口吻严肃起来:“你小小年纪,有什么想不开的呢,老师说,世界上有很多很多的美好,都是长大了才能发现的,所以我们要期待成长。”
见他没反应,她就继续自顾自往下说,“不知道你的家人在哪里,但是,如果你消失在这个世界上,我会很难过的。”
他忽然开口打断:“你误会了,我不想死。”
伞下,她抬眸,猝不及防与他对视,口中正在酝酿的长篇大论戛然而止。
把手里的雨伞又向她倾移,他稍一抬眸:“迷路了?”
“啊?”她愣了愣,片刻后才想起来点头。
“我送你回去。”他说。
这么一个狼狈到浑身都湿透的,看起来跟自己同龄的,幼稚的男孩子,竟然可以这么平静的说要送她回去?
难道他对这里很熟悉吗?
忍不住想嘲笑,却在看到他侧脸的时候失了声,什么都说不出来。
长得好看的男孩子,应该有特权。
后来,他们同撑一把伞,分享着伞下彼此的呼吸,走路时擦肩带来的温度,还有他衣服上不断往下滴落的水珠。
脚上穿着的红舞鞋被争先恐后砸下来的水珠弄湿了,他们却都没发现。
那条路不算短,为什么会在岁月长河里被自己一点一滴的遗忘?
他明明都已经把雨伞拿到自己眼前了,他明明都已经暗示送伞的女孩很重要了……
身处记忆之外,几天后就要过十九岁生日的周燃青,被突如其来的暴雨淋湿了厚厚的毛绒大衣,有些狼狈地跑到旁边的凉亭里躲雨。
僵坐在石凳上良久,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
良久,终于想起来了什么,她手忙脚乱地从大衣口袋里翻出手机,滑开锁屏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手竟然在微微颤抖。
来不及算时差,来不及思考自己有没有打扰到他,周燃青找到那个头像点进去,指尖微颤。
“那把你连火警警报响了都一定要拿的旧雨伞是我送的。”
“你说过你没有在等我,为什么又要带着那把伞飘洋过海悉心保护?”
“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伞的主人就是我?”
聊天界面的背景被她设置成一张在旧金山偷拍的陆忍背影。
身前身后漆黑一片,他站在渔人码头的街灯底下吸烟,眼睛伴随着墨绿色的潮水不断向远方蔓延。
屏幕上,一条接着一条的消息盖过了他向下垂着的眼睛,显示发送成功。
周燃青握着手机胡乱打字,凉亭之外已经暴雨倾盆,她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手机屏幕,忽然觉得身体有些脱力。
不知道过了多久——
“是。”
“我没有在等你,也没有想过要带着那把伞。但是它好像已经成为了我身体里的一部分。”
“因为觉得,这段回忆在你的人生里应该只是平淡到随时可以翻过的一页。如果可以,我宁愿当作Thaicafe那天是第一次见。”
是因为当时不懂得掩饰情绪的,六岁的自己,在看着他眼睛的时候,满脸都写着同情吗?
他被自己无意间流露出来的怜悯伤害到了吗?
眼泪一滴滴掉在亮着光的手机屏幕上,周燃青心底里其实接受不了自己长大后一见钟情的人,觉得只要能跟他在一起明天是世界末日都没有关系的人,被小时候的自己干脆利落的遗忘。
键盘上的字打了删删了打,最后发过去的时候只剩下三个字。
“对不起。”
片刻后,手机震动一声。
“不要说对不起。”
停了停,他又发过来一句话:“如果可以跟你在一起,忘记所有旧事也无所谓。”
当时抱着手机哭得稀里哗啦的周燃青,以为他口中的旧事指的是他们儿时雨中的偶遇和她不负责任的遗忘。
后来才知道,原来命运早有提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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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二十四天的假期好像只是弹指一挥间,很快走到结尾,到了该回美国的时间。
对于周燃青来说,回去就代表着她可以结束异国恋,见到陆忍。尽量让自己表现得不那么兴奋,每天跟妈妈相处的时候也对回去的事情绝口不提。
整个假期的时间里,妈妈为了她推掉了很多的工作和应酬,陪着她剪头发、买衣服、购物,俨然已经成为了一位家庭主妇。
不过,挣钱才是妈妈最大的爱好。
至于父亲……二十四天里一共只见过三面,并且每次见,父女俩其实也从来没有过深入的聊天。
父亲只会叮嘱她注意安全,好好学习,至于别的事情好像并不在意。
周燃青虽然任性,但是骨子里其实是有点怕他的,虽然从小到大父亲几乎没有对自己发过脾气,但潜意识里就是怕。
总觉得他发起脾气来会很可怕。
在国内呆的最后一天,妈妈提议带她出去走走。
穿好衣服出门之后才发现,原来“走走”的对象,不止是她们两个,还有那天一起打麻将的魏阿姨,以及魏阿姨的儿子。
记得上次去她家的时候,她好像有提起儿子,说是在读高中。
小屁孩一个。
没搭理魏阿姨身边那个戴着棒球帽一脸不耐烦的男孩,她自顾自走在妈妈身边,边走路边玩手机。
妈妈忍不住教育她:“走路的时候别玩手机,跟你魏阿姨的儿子聊聊天,他高中毕业了也打算出国读书的,你跟他分享分享经验。”
她听了忍不住翻白眼:“我才刚出国四个月,有什么经验能跟他分享啊。再说了,你女儿读书什么水平你又不是不知道。”
妈妈干脆假装听不见,不理她,只顾着跟旁边的魏阿姨聊天。
周燃青只好继续跟在后面,没兴趣转头去看那个男生,她裹紧了大衣,慢吞吞地往前走。
走着走着,竟然到了田子坊。
田子坊算是上海一个比较有特色的景点,由很多废弃的弄堂街道装修改造,从而焕然一新。慢慢地涌入很多商铺,例如创意店铺、画廊和咖啡馆,把拥挤狭窄的弄堂变成了一个极具风情的适合游玩的地方。
但是游客居多,本地人基本不来。
周燃青跟在她们后面走进熙熙攘攘的弄堂街道,旁边的小屁孩好像在看她,她不想理,于是刻意把目光投向一旁看起来人气很旺的商铺。
一眼就望见了门口高高悬挂的蓝色风铃。
风一吹,便叮咚作响,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动了想买的念头,但是商铺里正在排队的客人很多,身后又有小屁孩跟着,她权衡再三,没有在这里浪费时间,只举起手机拍了张照,就迈步离开。
回头去淘宝搜搜,应该有很多类似的。
这么想着,她继续挤在人群里向前走,手机忽然震动了一下。
打开,发现是陆忍发来的一张图片。
把这张图片慢慢放大,看清楚他发过来的是一张手绘铅笔画。
一个女孩俏皮生动的背影跃然纸上。
女孩身后垂着长长的黑色头发,像摇摇摆摆的海藻,走路的时候连衣裙衣角被风微微扬起,露出一段白皙的小腿。
头顶用英文花体字写着:Sincerityfreespeople.
是他们学校的校训,真诚使人自由。
爱不释手地把这张画看了好几遍,又保存在自己的手机相册里,她打字,明知故问:“画的是我吗?”
对方很快回复:“是那次电影鉴赏课结束之后,走在校园里跟我讨论故事情节的你。”
抿起嘴唇笑了笑,她随手把自己刚刚拍的风铃发过去:“好看吧?”
对方回了个问号,她干脆摁上麦克风的按钮,语音告诉他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最后补上一句“下次再来一定要买”。
手机又在震动,他也回复了一条语音。
把音量调到最大,她点开,听见他笑着说:“我以为你会说,下次让我买给你。”
眼前似乎可以清晰浮现出他说这句话时眉眼含笑的模样。
应该像春天一样美。
这个瞬间,她忘记了身后跟着的那个小屁孩,忘记了自己要去哪,甚至忘记了刚刚的蓝色风铃。
满心满眼只想着陆忍。
想着自己竟然是他的初恋,想着那把伞他随身携带了那么多年。
想着以后……要把和他之间所有错过的岁月都找回来。
回美国的这一天,父亲工作太忙,没有来机场送她。已经习惯了父亲在她人生里的缺席,周燃青也没有表现得很失落。
而魏阿姨得知她要走,说什么也要跟妈妈一起来机场送行。
拗不过,于是三人同行。
私家车下了高速抵达机场的时候,沈瑜还在从四川到上海的飞机上。
现在距离登机时间还早,办理完登机牌之后,三个人就在机场的餐饮区找了个咖啡馆休息。
周燃青坐下来,打开手机看了眼时间,换算了一下,现在陆忍那里才凌晨三点半。
于是打消了找他聊天的念头,她百无聊赖地打开消消乐,开始打发时间。
妈妈和魏阿姨聊得非常开心,时不时捂嘴大笑,她懒洋洋玩着消消乐,直到眼睛看屏幕看得发酸。
把手机放在膝盖上,她仰起头揉了揉眼睛。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听到坐在对面的阿姨一脸唏嘘地开口:“陆家我认识的呀,多少年的老邻居了,他们家当时刚搬进芙蓉山庄的时候多风光,谁想到后来落得这么个下场。”
自己的妈妈闻言回答:“就是说呀,本来都要升副市长了吧?也太糊涂了。”
“确实也是没办法,你也知道他们夫妻感情有多好的吧,每天晚上都要牵手出去散步的,那得了癌症,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老婆被折磨死吧。”
停了停,又说,“都知道他入仕这么多年两袖清风,老婆又是化疗又是手术的,他怎么可能出得起钱哦。”
夏秋皱眉:“可以找我们这些朋友多借一点啊,怎么着也不能糊涂到——”
“贪污。”阿姨替她接完这句话,啧啧一声,“还是五百万。三百万就够判死刑了,他为了自己的老婆,真是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后来在狱中自杀,应该也是不想拖累老婆孩子吧。”
摁了摁眉心,觉得这个话题过于沉重,夏秋长长叹出一口气:“那个孩子也实在可怜,本来爸爸是市委书记,妈妈是美协副主席,谁知道一夕之间家破人亡,以后永远都要顶着贪污犯儿子的名头生活。”
美协副主席?
指甲已经无意识地深深掐进掌心,周燃青听到这句话,瞬间回忆起downtown的画展。
那个时候,自己偷偷看着站在画边的他,装模做样地点评那副《Sunset》,记得他安安静静地听完,然后笑了笑,轻飘飘回了句“你还懂画”。
当时她以为陆忍是因为她幼稚无知的点评才笑的,但是现在想想……应该是想起了自己的妈妈吧。
她觉得自己真的长大了,面对着一个接一个令人崩溃的事实都可以保持冷静。
陷进了无边无际的猜测和想象里,思考着自己该怎样帮助陆忍走出痛苦回忆,直到妈妈叫了她三遍名字才回过神。
夏秋无奈道:“想什么呢?该进安检了。”
胡乱点点头,她收拾好背包从座位上站起来,打开手机,看到沈瑜十五分钟之前发来的消息,说在排队取票,待会儿直接在安检入口处见。
夏秋拉着她的手往安检的地方走,途中捏了捏她的手心,轻声问:“有什么心事吗?”
她赶紧摇头,故作镇定答:“没有。”
配合地没多追问,夏秋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如果遇到了自己解决不了的问题,一定要告诉妈妈。“
说完,又强调一句,“任何事情都可以,包括分手。”
听到这里,她忍不住反驳:“妈妈……他跟其他人不一样,我不可能跟他分手的。”
就算他想分手她也不会答应的。
“不一样的人也可能会有一样的结局,不走到最后谁都没办法预见未来。”
远远看去,安检入口处已经排起了长队,周燃青踮起脚尖四处张望,不一会儿,果然看到了排在队伍末尾的沈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