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下有看似寻常的夫妇来来往往,笑容淳朴而无辜,落在卵果上的目光温柔慈爱,与修罗界百姓并无区别。
然则,这些寻常天人习以为常的安康平和,却全是靠着压榨修罗众的血肉而来的。
然而叶凤持又道:寻常天人一生辛苦劳作,泰半收入都耗费在十年供养神木的奉献之中,难有片刻清闲。阿朱那亦因此劝诫天帝,监督祈子神殿的权限,自然毫无作用。反倒连善见城的官员也嗤笑他,不过是出于胎生子的嫉恨罢了。
自上而下、层层盘剥。
善见城盘剥天人百姓,天人界盘剥其余五界。
而细分下来,修罗界又何尝不是在盘剥压榨人间界、畜生界?
人间界魂魄若能多留存些时日,能滋养天地,能惠及子孙,如今一死就被抽离,连温养的余地也不留。
数万年前,人间界凡人寿数八百,如今活到九十岁便已堪称长寿。
沈月檀看完,只觉心乱如麻,静默许久才稍稍理出头绪,如此说来,你烧了一条准提神木探进修罗界汲取养分的根?
叶凤持道:正是。剩余的根系,也要逐一去除。
第106章成全
叶凤持这一问,周围轰然震响,漫无边际的黑暗不见踪影,二人又再度被冲天烈焰包围。
深坑底的青石磨盘静止不动,原本堆积其上深如寒潭的血池肉泥,亦被烧毁殆尽。
业火如拂尘,遍扫人间疾苦。
沈月檀默然垂目,叶凤持只安稳等他。
过了许久,沈月檀想得清楚了,方才叹道:斩不断的。
天人要繁衍,旧根系斩断,新根系再生,循环不绝,如何斩断?
耗损自然要向修罗界找补,反倒加重压榨,愈发苦不堪言。
叶凤持却伸手出结界,一股绝非属于六道之力从指尖散播开来,融入浓郁红雾中,周遭火焰仿佛添加新的燃料,腾地燃烧愈烈,连结界也挡不住的热浪烘得沈月檀发梢焦曲。他收回手,安静回道:正如你所见,阿月,你我合力,催生天火,能烧毁六道。六道灭尽,如何还斩不断?
沈月檀微微发怔。
想不到叶凤持非但将阿朱那遗骨收为己用,更悟到了第八轮真知轮,就连弦力竟也为他所用。
然而叶凤持口中所说,却分外令人心寒。
沈月檀缓缓道:六道灭尽,苍生何存?你一心要斩断有情众生无边苦难,然而所作所为,与魔王立誓要屠尽苍生,又有什么区别?
叶凤持道:生存便是受苦,不如死后寂静安祥,方有无边喜乐。阿月,你怎么就不明白?
纵使联合五道对抗,灭了一个天人道,以上克下、盘剥压榨总能后继有人。
天道从来不公,总有贫富不均,从来天资不同,但有差异,便有高低,强者恒强、弱者愈弱,年深日久,便又重现六界格局。
或是修罗界立于不败之地,奴役其余五界;又或是饿鬼界异军突起,一统六道
无论如何演化进程,总逃不了苍生苦难、生灵涂炭的结局。
宛如逃不掉、醒不来的一场无穷噩梦。
既然如此,何必执着于存活一事,又何必非要守着亿万生灵积攒无尽苦难?
倒不如一了百了,全归于混沌,无忧无喜、无痛无悲,至高喜乐,莫过如此。
叶凤持说了一半,突然抬手,轻轻抚摸沈月檀濡湿面颊,此乃至福的正理,阿月为何要哭?莫非是喜极而泣?
沈月檀只摇头,却转而说道:上个月有一次半夜时分,沈雁州前来寻我。他在师罗城外的深山之中发现了一株鹤翼花,可惜长势不好,他便细心呵护照料了两个月,那日终于要开花了,便如献宝一般,非要拖着我前去赏花。
谁知我们赶到时,花却已被人连根挖走了
沈雁州十分恼怒,势要寻到那贼人。
找来找去,终于追上了盗花贼,竟是个大腹便便的妇人。她却眉目含笑,捧着那株鹤翼花,小心地将其移植到一处悬崖边。那悬崖虽然陡峭,在修罗众眼里却与平地无异,纵使未生道种的寻常百姓,若是身手矫健,说不定也能攀登上来。
因其行动透着诡异,两人反倒生了好奇心,索性躲在一旁看究竟。
过了不久,便有个未生道种的寻常男子全副武装前来攀登悬崖,两手戴着厚实手套竟也磨得鲜血淋漓,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将那朵鹤翼花摘到了手中。
那男子喜不自胜,小心呵护着花朵,一路策马飞奔。
沈月檀与沈雁州跟在其后,来到了师罗城外一个小村落中。
原来那一日乃是村中十年一度的蒸酒盛会,除了美酒佳肴之外,另有个习俗便是,年轻人要将摘来的花朵献给心上人。
那男子鬓边染霜,面容沧桑,早已不年轻了。却因为十年前妻子在修罗军中服役,错过了盛会,是以这一次便如论如何,想要摘一朵最好的鲜花献给妻子。
也正如他所愿,摘到了百年难得一见的鹤翼花。那珍贵花朵被阳光一照,莹莹生辉,仿佛活过来一般张开层层叠叠、犹若白羽的花瓣,足有脸盆大小,引来全村人赞叹。
人群挤挤挨挨,簇拥着他穿过整条村落,招摇过市。而喜气洋洋开了门接受献花的发妻,正是之前将鹤翼花移植过去的那名怀着身孕的妇人。
沈雁州瞠目结舌,沈月檀哈哈大笑。
到最后二人无功而返,沈雁州难免有愧,只说要设法补偿。
沈月檀却抬手勾着他脖颈,笑道:雁州哥哥,我快活得很。
随后便在光天化日之下、辽阔滩涂之中,仰头与沈雁州唇齿交叠。
温香软腻,柔滑纠缠,滋味妙不可言。
一个无道种的寻常百姓、一个仅仅双脉轮的低阶退役士兵,俱是罗睺罗域百万生灵中微不足道的一员,沈雁州若想略施薄惩,连手指都不用动便能成事。
然而至高的罗睺罗王却只是闷闷不乐,悄然离去,那二人连同那村中庆贺盛宴的数百人,由始至终半点不知情。
叶凤持耐心听他说旧事,面色仍然毫无变化,唯独一双血眸眨了又眨,莫名自妖邪之中,透出几分无辜的气息,随后才问道:此事与眼下有何干?
沈月檀道:叶凤持,你还不懂?一亿苍生有一亿种喜怒哀乐,无人有权剥夺。沈雁州不能,你同样不能。
他一面说一面退出叶凤持布下的结界,火焰腾地在衣摆烧起来,又腾地骤然熄灭。弦力顺着衣袍扩张,将火焰隔绝于外,佛牌里隐隐生热,叶凤持神色木然,立在原地的身形隐约透着几分萧瑟,只目送他退后,嗓音中带上了些许失落,阿月,是我不懂,还是你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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