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细算起手中的证书,有英语、计算机和心理相关的,但是实际技能水平不专业,也没有相关工作经验,大概很难找到工作。唯一有点说服力的可能就是法律职业资格证书——他在大学时通过了司考,那时还叫司考。或许他可以去考法官和检察官,但是这两个考试条件好像要求应试者的专业是法律,专业不相符考不了,那只能去做律师了,他在刑事诉讼这方面确实会比一般的实习律师有经验,说起来毕业后常联系的同学中确实有一位现在做律师做得风生水起的……
聂诚胡乱想着,又睡着了。
睡睡醒醒的这几天极大缓解了他之前半个月熬大夜带来的疲惫,被柴所长批准休假的第四天,他开车去了位于繁华地段、交通方便、毗邻商场的文胜律师事务所拜会老朋友沈承文。
四月天,昼夜温差大,晚上有些凉,但白天最高温度已经突破20度大关,有时冒猛子能到25度以上。聂诚已经换上单薄的春装,薄夹克下穿着半袖,坐在车里没过五分钟就靠边停车,脱下夹克放在副驾驶上。他看到相向而行的司机有不少都穿着T恤,甚至车窗紧闭开着空调。
他提前给沈承文打了电话,沈承文强烈表示要扫榻相迎,将事务所的具体地址发到他手机上。他在写字楼一楼填写了访者登记,保安帮他刷开电子通道,指给他能通向25层的三台电梯。
25层有两家事务所,另一家是会计师事务所,他走向挂着文胜两个大字的前台表明来意,前台电话打给沈承文,沈承文立刻从办公室大步赶来,离着三步远就递出双手,逮住他那只尚在犹豫要不要伸出的手一顿猛摇,点头弯腰地笑:“诚哥,什么风把您吹来了,快请进快请进。”
他这一副企业家接见首长的热情把聂诚给搞蒙了,进了他办公室,关上门第一句就问:“怎么回事,你确定没认错人吗?”
“不相信老同学不是?我就问你,是不是想开了?”沈承文笑眼弯弯地问。
他不比聂诚和姜准,身板相对单薄,他当年学的也不是侦查而是犯罪学。当年他们四人一间寝室,他和任正宇被分到本专业宿舍的最后一间,学校安排侦查专业的两人和他们合住。这四年里在聂诚和姜准对真相正义的执着感染下,原本打算读研考博留本校任教的任正宇毕业后当了缉毒警,27岁那年在边境牺牲。沈承文不似他们三人强壮,在体力上只比久坐不爱运动的上班族好一些,又一早认清自己就是贪财惜命的普通人,一毕业就去律所当实习律师,十年间赚得满金满钵。
他自嘲一毕业就输在起跑线上,这辈子怕是都不能活成早年间自己心目中英雄的样子,对他的三位室友充满敬佩。任正宇葬礼上,他对任正宇的妻子说,他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自愿负担孩子的生活学习开销。任正宇妻子不要,沈承文说他不是白给,等孩子长大得管他叫干爹。任妻含泪点头,说那当然、那当然。
是以,聂诚对这位掉进钱眼里的老同学评价不高也不低,若是他打电话来咨询一些扣押关押的问题,他总是耐心解答,但事后的请客他十次里却要推掉九次,心里总保持着对金钱腐蚀性的警惕。
此时聂诚上下打量着他,想看穿他的鬼心眼。
“如今你也三十而立了,是不是要为结婚养家发愁了,明白口袋瘪心里慌的道理了?你要肯来,不说别的,我让刑诉部现在的部长带你,他可是有三十年经验的老律师了,等你拿了红本(律师执业资格证),我铁定能说服合伙人,给你成立个刑诉二部,你自己当部长带案子,够意思吧?”沈承文说。谈生意时,他向来严肃认真、态度诚恳,加上他长了一张娃娃脸,举手投足间总有种天真热忱的少年气,容易让人信任。
他目不转睛地观察着聂诚的一举一动,探究他此行的目的,探究说服他的可能性。他知道聂诚是个很执着的人,务实的同时也有一些充满浪漫的正义感,顿时发觉刚才那番晓以利弊的说辞不够动人,他回忆了一下刑诉部最近接手的案子,在脑中飞速挑选出一个家暴的。
这家男的好吃懒做骗低保,手里的钱全换成烟酒,受了奚落或心里不爽就拿老婆孩子撒气,片警调解过很多次,看守所也进过,但男方不离婚,女方就得不了自由。女方家人请律师按照家事法打离婚官司,败诉了,现在距离一审判决不到六个月不能二次起诉,女方家人经律师建议,想试试走刑事自诉案件,先把这渣滓关进去,判刑也不冤他。目前这是公安无力改变,但是律师可能为当事人争取到的解决办法,这种事情聂诚应该会感兴趣,沈承文想。
他正要开口,聂诚放在桌面上的手机猛地一震。
聂诚不知怎么拨到了静音,姜准打了好五个电话都没接到,他估计是等了半天没见回音,以为他去所里开会了或者在办事,只好发条信息过来:
“看到后速来分局,急”。
第31章归队
聂诚立刻告辞下楼开车,回拨的电话始终无人接听,他给分局其他人打的也没通。
一路踩着限速线狂飙到海东区分局,凭借警察证进了大院,一口气不停地存车上楼。
正在楼口扫地的阿姨只觉得一阵风从眼前刮过,她哎哎了两声,连那句“你找谁”都没来得及问出口,眼前的人影已经消失了。阿姨左看看右看看,心想不对啊,楼梯在走廊尽头呢,怎么一溜烟人就不见了?
聂诚迈开腿,五步并两步冲到三楼刑侦科门口,办公室是空的。他在走廊上来回踱步,倚着墙抱着手等了会儿没人回来,再给姜准打电话也不接。他站在楼梯口张望,听到楼上法制科有动静,拾级而上,对站在办公室门口的两个年轻警员问:“打扰一下,请问……”
“聂队!”他话未说完被警花惊讶地打断,并且习惯性地称呼他之前在局里的职位,她口齿清晰地说:“您是来找姜队和刑侦科的同事吗,他们在五楼大会议室开会呢,咱们汤局和原来的老局长邵局都在,还有好多市局里的和各分局的领导。”
不等聂诚发问,她把自己知道地都告诉他了,省了不少功夫。他留下一声“多谢”,急忙赶到五楼。
楼梯左手边,大会议室的两扇门紧闭着,里面隐隐传来通过麦克风讲话的声音,看来里面正在开会,他考虑要不等等再进去,先在旁边小会议室等讲话结束,或者等有人员进出时问问情况,是不是联系上姜准再说?毕竟他现在是片儿警。
此时手机一震,姜准终于看到了他的消息和未接电话,给他回复了消息。
——你在哪
——大会议室门口
——进来
聂诚不再犹豫,推门而入。
大会议室内屋顶上的灯全开着,比昏暗的走廊亮几倍,刺目的光让他忍不住眯起眼睛,但依然看到了阶梯会议室里坐满了穿着制服的警员,有头发花白的前辈,也有与他年纪相仿的中坚力量,无一空座,后排靠边贴墙的走道上还站着不少面孔稚嫩的新人,总共有百人左右。
台上正在做动员工作讲话的汤局原本没注意到有人进来,他正低头念发来的新红头文件,再抬头时看到台下同志们的面孔都转向另一边,才跟着看过去。
聂诚的闯入吸引了大部分台下人的注意,汤局也停下讲话,突如其来的安静和惊讶的目光无一不在说明他来得突兀。
这里的人有大半他认识或听说过,但他们都认识他。当年郭英案涉及到报复警察家属,激起了全市警察的愤慨,闹得沸沸扬扬,也在这个大会议室开过会,成立了专案组,各部门都加班加点,使案子已超乎寻常的速度侦破。聂诚心里明白这不光是为了他,也为了安抚所有警察的情绪,让大家能安心办案做出的表率,但真心帮助过他的人很多,安慰过他的人很多,鼓励过他的人也很多。
郭英案侦破后,大家都期待他成为一个更加坚强的刑警队长,他却逃了,调到派出所做基层工作。他隐隐知道这件事的影响不太好,也感觉到即使是谅解的目光背后也充满惋惜和同情。他对那种目光越来越过敏,也是选择远离热爱的工作和爱的人冷静一段时间的原因之一。
到明天清明节,距离案发那日就整整三年了。
但是重新面对关心他的人和打断汤局的讲话还是让他微微不安,不明白姜准为什么让他这个时候进来。
坐在中间第一排边上的姜准平静地看着他,没有给他更多的信息。那一排再隔几人是他想见又不敢见的师父邵青云,聂诚飞快地移开目光,额角鬓角不由自主渗出一层细密的汗水。
这时有人抓着他的手臂,把他拉到昏暗中,汤局继续演讲,人们的目光没有跟随他,气氛重新自然起来。他被拉到最后一排,坐在离座椅稍远的楼梯上,能看到遮光窗帘和窗框间的光缝。借着这点光晕,他看清了拉着他过来的人那张熟悉的脸,是吴泽。
“你怎么大咧咧就闯进来了,先给我发个消息啊。”吴泽低声抱怨道,然后一看手机通知栏的五条消息,轻咳一声,“我刚才坐前排,领导都在,开会不能看手机。”
“现在这是?”聂诚问。
“成立专案组了,案情分析和动员大会。第一排里除了咱们局的领导、负责人,其他都是市局的领导,二三排都是各分局的骨干,都能配合咱们的人,不过他们只是来开个会,还会回到原岗位,专案组常驻人员也就十来个,等会后再说。”吴泽介绍道。
“那我……”
“别急,姜准都安排好了,一会儿才到你。”
姜准安排什么了?聂诚困惑地想。
他竖着耳朵听汤局的动员讲话,有点找回当初在区分局工作的感觉。基本上开动员大会前,他们一线刑警都已经连轴转上好几天了,动员大会上再热血沸腾的号召也听得他们晕晕欲睡,其他人眯会儿也就眯了,他是作为前几排的刑侦队长,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与各区分局的领导骨干搞好关系,毕竟还需要人家配合工作。
他与昏昏欲睡的习得性习惯做斗争,直到汤局讲话结束,麦克风里传来一个严肃又熟悉的声音时,他一个激灵猛然抬起头。
现在台上讲话的是市局副局长邵青云,他是原海东区分局局长、原海东区分局刑侦队长,也是父亲的老上级,手把手教他办案的师父。
“……这次的恶性案件不简单,希望大家都能重视起来,配合专案组和海东区,我作为组长,在这里先谢谢大家了。下面我说一个事,前段时间海东区刑侦队长姜准在执行任务中受了伤,但坚持将犯罪嫌疑人抓捕归案,组织上给予表扬。为了照顾他的情况,也根据他本人的建议,暂停他刑侦队长一职,在本案中只协助侦办。”邵青云顿了顿。
原本安静的台下涌出了议论声,因工受伤后暂停队长职务,这不是明褒奖暗降职吗?这样的决定太让人心寒了。
“姜准现在的身体状况确实无法应对高强度的办案需求,我们的警员不是机器,专案组也希望他好好休养,同时决定采纳他的推荐,由前海东区刑侦队长聂诚暂时接任队长一职,加入专案组工作。我的讲话就到这里。”邵青云说完,径直走下台。
作为东道主的汤局再次上台表示感谢,跟着市局领导去了接待室,其他人互相打着招呼,慢慢走出大会议室。
聂诚还坐在最后一级台阶上,茫然地回想着刚才邵青云的讲话。
张杰明他们想绕过来跟聂诚打招呼说声恭喜,都被姜准和吴泽挡了回去。他将这些看在眼里,大脑中却还未反应过来,他看着姜准拄着手杖,一级级慢慢走上来,也没有意识到要去扶一把。
姜准靠着最后那排折叠椅,手臂撑在聂诚肩膀上,说:“别拒绝,你绝对有这个能力,你已经证明过很多次了,大家也都希望你回来。”
聂诚对他的声音做出了反应,扬起头看着他,汗水已经打湿了碎发,眼神还有些游离。
姜准用力握住他的肩膀,很用力,捏得聂诚发痛,说:“先去专案组,在502室。”
聂诚点点头,他站起身,深深吸口气,呼出所有不安和线索,眼神恢复了往日的清澈和锐利。
望着聂诚消失在大会议室门后的身影,吴泽摸摸下巴,看向姜准,“你劝聂诚的方式好像跟平时安慰队员的感觉不太一样。”
“怎么不一样?”
“虽然都有点强硬,但我总觉得……”
“觉得什么?”姜准深不见底的黑眼睛看过去。
“挺用心的,就特别动感情那种。”
“下次你也试试。”
“不了不了,你们毕竟是从小认识,我承受不来,你信不信聂诚晚上回家一看肩膀绝对被你揑青了。”吴泽笑道,笑着笑着又叹口气。
“怎么了,不欢迎?”
“还真有点。别瞪我,你听我说,吴钩,你徒弟我远房堂妹,对聂诚不是一般的喜欢。我明显看着聂诚没这意思,但是他脸皮薄,我怕他架不住吴钩的执着,最后在一起又分开。”吴泽头疼道。
“你放心,没可能。”姜准说。
“别不当回事啊,怎么就……”
吴泽话说一半,姜准撑着手杖翩然而去了,比在大家面前自如许多。
他已经在分局住了三天,就盯着把这件事办完,现在终于松下心来恨不得立刻冲个热水澡躺下睡觉。
“姜队,你现在冲不了热水澡吧?”张杰明问。
他没等聂诚出来,也没跟他联系,直接让张杰明送他回家。
今天邵局的话大家都听见了,虽说是暂时,但是聂诚已经被调回来重新做队长了,张杰明正兴冲冲等着聂诚从楼上回来献上第一份祝福,结果被姜准拉来充壮丁。他对干活没意见,只是不能见证聂诚再次坐上刑侦队长位置的那一刻感到遗憾。
“你帮我用塑料袋包扎一下,我简单冲一个。”姜准说。
“那、那也不太好吧,进水容易感染,我用热毛巾帮您擦一遍吧。”张杰明说。
“没事。”他自觉伤已经好不少了,没有这么娇气。
从海东区分局出来,他们去了聂诚家,虽然他家没电梯,姜准也不爱麻烦别人,但他坚持来了这里。他让张杰明不用管他,先上去打开热水器,自己慢悠悠地上了四楼,一看时间用了一刻钟。
张杰明照他吩咐用保鲜膜紧紧裹在纱布外,又剪下一段雨衣缠在外面,在淋浴下放一个塑料椅子把他扶了过去。姜准说可以了,让他回去吧。他不放心,始终等在外面,姜准除了叫他帮忙拿过一次毛巾,倒也没别的事,半个多小时后顺利洗完。他确定姜准穿好衣服都忙完,舒服地躺在床上,才匆匆告辞回到局里。
科室里大家各忙各的,没有聂诚的身影,吴泽也不在,他向祖星辉打听:“我师父去哪了?”
“还没过来。”祖星辉说。
“啊?”
张杰明一看时间,此时距离会议结束已经过了两个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