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发当天,他十一点半离开办公室,比规定的午休时间早了半个小时,但是没人会计较这半个小时,下午没回来也只当他有外勤。因为他的直属领导这几天在外地开会,同事们注意到他几天没来,打过电话没接,虽有猜测,却也没太当回事。
聂诚打开当天的视频,将进度条拖到10点,开始2倍速查看。
12点18分,鲁潇的车开进小区,透过前车窗能确认是他本人,然后人和车都没再出来。
他一直看到视频记录中的17点,也是现实中的17点时,之前给他资料的民警来找他,“我们一会儿要下班了,还有什么需要的吗?”
“丰兆小区只有这一个出入口吗?”
“对,还有一个消防通道,但是通向的马路很偏,平时没什么人出入。那门口也有录像,给你拷进来了。”民警指指屏幕上一个尚未重命名的视频说。
“好,你们五点半下班吧,我肯定在下班之前把东西还给你。”
“六点之前就行,今儿我得加会儿班。”民警笑着说。资料不入库,他下不了班,聂诚又是李队带来了,他不好太强硬,来搭话就是为了提醒他时间。
聂诚争分夺秒地点开消防通道的监控视频,这里如民警所说,来往得人很少,他用视频软件开到5倍速,有人经过时再暂停。卡着六点整交还资料,依旧一无所获。
他原本以为会看到魏远的身影,或许是调查方向出了问题,顺着魏远的行为轨迹追踪应该会更容易。
但是如何向李穆披露出魏远这个人?
李队,何佩仪进行过心理咨询,负责她的心理咨询师叫魏远,可能和案件有关。好啊,重要情报,你是怎么知道的?因为我也看在那家心理诊所就诊。你为什么去那里看心理医生,咱们不是有指定医院吗?那是因为……
不行,他会引人怀疑不说,事情也不会到此为止,李穆很可能发现姜准也去过那里。事情尚不明朗,如果他还存一丝侥幸,即是绝不把他牵扯进来。
该怎么办?
最好是一个字都不说。
聂诚出了区分局,路过门口小卖部时买了包烟,拆开包装没走出几步,又折回来向店老板借火。
老板看他外套里面穿着警服,直接拿个新的打火机塞他手里,跟他说来买东西的民警们帮他抓过好几次小偷,让他不用客气。他在扫码支付时把钱加了进去,从早晨忙到傍晚的这颗心莫名被捂暖和了些,好像这些事也没这么烦这么累了。
他懒得挤公交,也不想坐出租,轻轻吐出一口烟雾,在蔚蓝夜色与橘黄街灯中一路走回家。
第6章重逢
晚上,他给张杰明打了电话,向他询问姜准的情况,嘱咐他多劝着点,别让他太劳心。
电话另一头的张杰明激动得声音都泛起了一丝哽咽,两年多了,他们聂队终于肯主动关心他们了,虽然准确来说只是他们的姜队,但张杰明还是自作主张地认定这是师父归队的前兆。
聂诚把听筒举得离耳朵一尺远,等张杰明消停下来,迅速道别挂了电话,整个屋里顿时静可闻针。
他沉默片刻,又拨通了李穆的电话,“李队,我要反映个情况,跟这次案子有关……”
12月14日,聂诚在上班途中抓了个扒窃的小偷,直接押着进了讯问室。小偷初中学历,刚满十八,没问几句心里那点事全吐噜出来了,搞得他们一直审到中午,饿得前胸贴后背。
此时,他们派出所外停了一辆海东区分局的警车,有两位男警官下车走进派出所,亮完身份点名找聂诚。
聂诚夹着文件从讯问室出来时,外面乱哄哄的,闹得挺凶。
他正抬头去看是哪个能人敢在派出所撒泼,有个小警花就引着人向他走来,嘴里还在说:“……正在里面审着呢,就快出来了!诶,诚哥,诚哥,海东区分局的刑警来找你了。”小警花松口气后的声音在瞬时安静下来的大厅显得分外雀跃。
说不好是“海东区分局”这几个字先唤起了他的警觉,还是那张两年未见、带了些许陌生的面孔。
聂诚下意识避开目光,机械地说:“好,我知道了,去我办公室说。”然后埋着头,抬脚就走。他甚至没注意在姜准身边的祖星辉,更没心思去回应他的招呼。
姜准有心理准备,只失态了一晃神,还记得回头支走祖星辉,让他去食堂看看买点午饭来。
聂诚的办公室朝阳,中午这会儿阳光充足,暖意洋洋,坐他对面的指导员去食堂吃饭了,现在就他们两个。
这就是他离开区分局两年来工作的地方,姜准四下打量着。未处理的文件整齐摞在靠窗的左手边,斜前方放着茶杯,里面却没有茶,盛着清清亮亮的白水,旁边摆着台历,几个被圈出的日期下面写着“开会”或者“交材料”,其它地方干干净净,整理好的文件及时放进了身后的铁皮档案柜。
姜准想感叹他的好习惯,又觉得该先叙前情,一时有些紧张。
聂诚既不想听到姜准不咸不淡的问候,也不想听他亟不可待吐露出的怨怼,但见他许久未言,心中略有惊讶的同时,不再手足无措,率先开口道:“今天来……有事吗?”
“哦,是案子。”
他目光向前一瞟,与聂诚眼神一触,两人同时错开视线。
“你们辖区那个死者,和我侦办的一起案子有关,我来了解情况。”姜准说。
聂诚转身从铁皮柜子里拿出一个档案盒,伸手递给他,说:“他的基本情况都在这里。”
姜准接过,看着封面上熟悉的行楷,忍不住抬手摸它刀凿斧刻的笔锋。
聂诚不去看,藏在腿侧的拳紧紧攥着,再没有可交代的,却也没开口赶人。
姜准得到默许般赖着不走,他上前一步,酝酿许久的话在胸中盘桓,喉结上下滑动,就是说不出一个字。
这时,敲门声响起,祖星辉探头进来说:“姜队,午饭买好了,咱车上吃?”
姜准回头瞪了一眼祖星辉,把后者瞪得直缩脖子。姜准的本意是让他买三份在这吃,但来不及计较这些了。
他最后望一眼聂诚,说:“我走了。”
转身到门口,又想起什么似地,把一直拎在手里的纸袋放在聂诚桌上,低声说:“你的。”说完,离开了办公室。
聂诚困惑地拿起纸袋,往里一看,脸色大变,立刻追了出去。
“等等。”
还没出警局的两人当即停住脚步,姜准眼中一亮,神情里有几分期待。
聂诚说:“星辉,你先在车里等会儿,我有事和你们姜队说。”
当年队长的积威犹在,祖星辉应声好,二话不问上车去了。
“你来。”聂诚对姜准说。
姜准再次跟着他进了办公室,聂诚从纸袋里拿出围巾放在办公桌上。这条围巾他戴了三年,若不特意去想,几乎忘了是姜准送的,但关键在于他上周日去心理诊所时,把它落在了魏远办公室,也因此看到了姜准。准备回去取时,看到姜准进去,然后他开始疯狂联想这些事情的关系,把围巾的事抛在脑后,再想起来也打算明天去时再拿。
现在姜准特意给他送来,至少说明他知道聂诚和他找了同一个心理医生。
“你是在哪找到的?”聂诚问。
“那家心理诊所。我不是跟踪你,只是……碰巧。”姜准说。
聂诚沉默地点点头。
姜准小心翼翼地问:“你最近感觉不太好吗?”
“不,没事,只是稍微……倒是你,张杰明特意找我来劝你,你遇到什么事了吗?”挑起这个话头本是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但问到最后,聂诚也是真心实意。
张杰明来找他时,他还不太当回事,在数码大厦亲眼看到姜准的暴脾气,以及刚才他不依不饶地非要叫他出来的架势,让聂诚切实感觉到姜准是有点不一样了。
“也需要看心理医生吗?”聂诚皱起了眉。
姜准的神情中罕见地有了一丝闪躲,“可能这段时间压力有些大,你不用担心。”
两人再找不出合适的话题,姜准只好告辞。
聂诚说声“不送”,透过窗户看着他坐上警车扬长而去。他本以为姜准他们看到U盘里恢复的数据后,会通过里面的线索找到他,他已经做好姜准会把他拘留的准备,结果他一字没提,反倒给他送来了围巾。
事情有点乱,他彻底没了吃饭的心思。
下午李穆给他来电话,“小诚,你说的那个魏远我上午去调查了。他承认自己是何佩仪的主治心理医生,但是不肯透露何佩仪的咨询情况,他这职业特点我们也能理解。我特意让何佩仪带我们去的,观察了一下他俩看起来挺正常,不像有猫腻,也没有什么特别感情。现在还没发现魏远和鲁潇有任何联系,我们暂时排除他了。”
“知道了,抱歉,让你们白跑一趟。”
“这说的什么话,你要是有什么新情报,还得及时反馈啊。对了,我们还查了一下来访人员,你别和我说什么听从了高中同学的建议,你和姜准那小子怎么回事?”
“姜准怎么了?”聂诚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依旧平稳。
“他一年半前就在这咨询,这一个多月来更是一周一回。他推荐你来的?你俩最近状态都不太行啊,要我不跟你们所长反应反应,让你歇一段儿?”
聂诚赶紧表态他没有问题,要坚守岗位,不搞特权,又努力把话题扯回案子上,保证有新发现第一时间联系他。
挂了电话后,他对着桌角的纸袋发了半个小时的呆。
姜准一年半前就找上魏远,那时发生什么了么,怎么没听张杰明来说过,还是因为姜准始终没走出他们俩的事儿?
聂诚一个头两个大,太阳穴突突突地跳。晚上下班时,脑力和体力全部告罄,胃饿得隐隐发酸。
正是吃饭的点儿,食堂里都是同事,聂诚不想凑热闹,也懒得叫外卖,在家门口寻了一家广东餐馆,打算随便来一口。
刚进门,就见店员给门边这桌端来一碗云吞面。云吞馅满皮儿薄,隐隐看到里面昂贵的猪肉,旁边铺着脆弹的细黄面条,引人食欲。聂诚当即决定就它了。
点完餐,拿着小条在取餐口排队,他掏出手机看新闻,这时门外来了一伙人。
这五个人刚进门就让不大的小店显出拥挤,他们身穿制服,不吵不闹,不怕冷地选了靠门口的位置,没有打扰到其他客人,也没给店里带来混乱。
“姜队说今儿请客,让咱们放开了点。”
聂诚心里猛地一跳,手机差点摔在地上。说话的是祖星辉,显然姜准也在其中。
他家离区分局不远,但这两年中别说姜准,其他人也一次都没碰上过。今儿这是怎么了?
“姜队有心请,那咱不得换个大馆子。”林敏欣说。
“都别挑啊,一会儿得回去加班,是吧姜队。”亮子狗腿地说。
“亮哥,那你不趁这会儿功夫回去老婆孩子热炕头,给姜队省钱,别跟我们瞎起哄呀?”祖星辉说。
“怎么说话呢。对了,吴队和张杰明呢?”
“他俩没忙完,让咱给带饭回去,快看看吃什么。”
聂诚听着他们的对话,低声向窗口说堂食改外卖,把围巾塞进外套里,戴上帽子,拎着热腾腾的塑料饭盒,低着头从五人身边走过,安然无事地出了饭馆。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雪,冷风一吹,他竟然有种逃出生天的轻松。
隐约听到后面有椅子拉动、追到门口的脚步声,他僵在原地,没有回头,半晌无人上前,许是他的错觉。
聂诚踩着薄雪一个人回家,觉得必须要尽快缕清这些事,之后他要和姜准开诚布公地谈谈,给那些暧昧的往事一个交代,如果姜准还愿意与他谈的话。
第7章醉酒
12月15日周日,聂诚如约来到魏远心理诊所。
聂诚直接问起围巾的事,问得魏远一懵。
“你上次是落在这里一条围巾,我交给前台让她联系你。”魏远皱眉道。他让聂诚稍等,问清前台情况,抱歉地说:“有一位姜先生无意中看到并认出是你的,他准确说出了你的名字,说是你的朋友,可以帮你带回去,前台就同意。实在对不起,是我们太不专业了。”
聂诚没有表态,而是试探性地问:“那位姜先生他……”
“关于其他咨询者的事,我不能透露。”魏远说。
聂诚沉默片刻,说:“这是我第三次来咨询,时间不长,次数也不算多,但是困扰我的事情越来越多。不是魏医生你的问题,是生活中的事,层出不穷。我很着急,我现在迫切需要回忆起那段记忆。”
魏远头一回露出为难的神情,“聂先生,我希望你能了解治疗是有过程的,而且我知道你还没有完全信任我,没有坦诚与我交流,目前我能做的有限。”
聂诚揉揉眉心,魏远这个人就像是悬崖边的一块浮木桥,一脚踏上去,是万劫不复,还是平安到对岸,全是未知数。
他只能赌。
赌魏远的职业道德,也赌如果他能想起那段时间的事,是否还来得及作出正确的决定。
“魏医生,我再重新叙述一遍我的情况,有些我还……我会尽量坦诚。”
“好。”
“两年前,我妹妹出事了。我开始对女尸和过于血腥的第一现场产生强烈的抵触,被诊断为PTSD,后来我的岗位发生了变化,情况确实有所好转。”
魏远点点头,示意他在听。
“但是半个月前,我突然出现了记忆空白。转天清晨在医院醒来,然后直接去上班。我不知道这五个小时里我做了什么,这件事还有各种似是而非的巧合不断出现在我生活中,像是头顶悬着一柄剑。”聂诚说。
“半个月前,也就是12月1日左右,晚上的五个小时……”魏远微微眯起眼睛,似是跟着他一起思考,“你觉得在这五个小时里,你做了不好的事情吗?”
聂诚坦然地看着他,“我不知道。”
魏远的指尖轻点桌面,“聂先生,我对我们这一行的职业道德标准,如其是保密原则这一块的理解,是同律师的差不多。只要你不是正在打算犯罪,或者之前的行为还会威胁到自己或他人,我没有举报的义务。”
“魏医生,你误会了。我不是因为心中有愧而来这里忏悔寻求安慰,也不是提前准备诱导你帮我作伪证,我是真的不知道。”
魏远点了点头,“我相信,我在想办法。”
“催眠呢?”
“哦,心理学上确实有这种手段,但是不像影视中魔法一样,给一点暗示就什么都能想起来。而且,我觉得你现在的状态不太适用。”魏远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