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轻暮腿脚不便,也不矫情,就着那盆水好好地擦了把脸。
汗津津的脸清爽了,更显得唇红齿白,眼神清亮。
他挑了挑额前打湿了碎发,微笑着说了声:“谢谢妈。”
这话一出口,他妈穆婉丽和技师小郑都有点发愣。
阮轻暮在心里叹口气。
他当然知道这是为什么。
这个身体的原主人是单亲家庭,母亲穆婉丽养大他,完全可以称得上含辛茹苦。
可在原来那个阮轻暮眼里,这屋子里进进出出的男人,这街坊邻居那戏谑的眼光,毫无疑问,足以压垮一个性格内向的半大孩子。
记忆里,原先的这具身体情绪极不稳定,每每在深夜里暗自哭泣,对母亲的工作——是的,这份把他养大的工作——是充满怨恨的。
在出车祸之前,原来的那个少年已经很久没有叫过一声妈了,更何况这样温柔乖巧的谢谢呢。
阮轻暮一边吃饭,一边顺手帮穆婉丽夹了块小排:“妈你也吃。”
穆婉丽惊疑地看着儿子,飞快地阻挡着:“快夹走,我不爱吃这个,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们上学期上历史课。”阮轻暮腮帮子鼓鼓的,“老师跟我们说,大明王朝物价暴涨的时候,猪肉涨了400%,比现在猪肉可贵多了。”
他声音含糊:“我们老师爱瞎聊,她还说啊,她家最近买猪肉也少了,买点排骨,只舍得给她家小孩吃。”
穆婉丽的手彻底僵了,怔怔地望着碗里的排骨。
她忽然低下了头,转身快步走向了后厨,声音有点颤抖:“瞧我这记性,忘记……把汤盛出来了。”
小郑迟疑地侧过头,一双微白的眸子没有焦距,想要说什么,又顿住了。
阮轻暮扭头看了看后面的一间按摩房:“芸姐还在工作吗?”
小郑回过神:“嗯,三栋的那个老李来了,小芸在做。快了,还有二十分钟。”
全身按摩三十八块,一般一个钟头。
这个价在正规按摩店和足浴城里想都不要想,也只有这种开在住宅楼里的家庭作坊,配上这简陋的条件,才能做到这种低廉的价格。
来的,也都是附近熟门熟路的老街坊邻居。
阮轻暮的筷子微微一停,加快了吃饭的速度,三两口扒完了饭,转身就挑开了那间按摩房的门帘。
房子是两室一厅的小居室,两间房子都被开辟成了按摩间,里面分别放着三张按摩床。
大夏天的,按摩间里当然开着空调,可是房间不向阳,光线不好,显得有点黑黢黢的。
加上里面烟雾缭绕,更是看不太清。
大腹便便的老男人秃着头,闭眼仰面躺着,一个身材苗条的年轻女孩站在他身边,正在专心帮他按太阳穴。
“李叔转个身吧,我给你按按背。”女孩轻声说。
老男人应了一声,翻身的一刻,手碰到了年轻女孩的大腿。
阮轻暮悄无声息地走过去,伸手拉住了年轻女孩的手,在她耳边放低声音:“小芸姐,你去吃饭,我换你。”
盲女孩一怔,却被阮轻暮轻轻捂住了嘴。
悄悄把她推出了门,阮轻暮站到了按摩床边,低头看了看,慢条斯理地开始在那胖乎乎的背上按起来。
老男人被按得昏昏欲睡,完全没察觉换了人,迷迷糊糊地哼着,过了一会儿,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手又动了动,向旁边伸去。
就在这瞬间,阮轻暮的手动了。
利落地擒住了那只手腕,他猛地往上一抬,男人的手臂整个被反扭在背后,只听到一声“咔嚓”响。
在一声骤然的惊叫声中,阮轻暮弯下腰,声音中带着漫不经心:“不好意思,我比芸姐手劲儿大。”
微微地扭了男人的胳膊一下,他满意地听着又一声惨叫,声音惊讶:“哎哟,脱臼了呀好像?”
声音惊动了外面的人,他妈穆婉丽急忙忙掀门帘进来,手忙脚乱地去扶老男人:“哎呦李叔,怎么了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老李被她正好扶到那只脱臼的手臂,叫得杀猪一般:“啊啊啊!你儿子,他打人!”
阮轻暮冲着穆婉丽耸耸肩:“不小心而已。放心,没事的。”
还没等几个人反应过来,他忽然一把抓住了男人的手臂,一顿再一扭,随着老李又一声惨绝人寰的嚎叫,阮轻暮嘴角噙笑:“瞧,好了。”
老李满脸是汗,僵着脖子,抡起手臂上下左右活动了一下,果然,好了?
他心头火起,跳下按摩床,伸手就想去打阮轻暮:“你这小狗东西,你……你他妈的是故意的!”
阮轻暮一伸手,就掐住了他手腕,作势就要往后再扭:“李叔小心,别再扭到了。”
阴暗的房间里,他龇牙冲着老李笑了笑:“下次说不定就真的断了呢。”
老李和他离得近,一眼看过去,少年雪白的牙齿闪着锐利的光,莫名其妙地就是一个激灵。
“你你……”他结巴了,胖乎乎的身子往后一缩,扭头去看穆婉丽,“你看看你儿子!”
穆婉丽匆匆看了儿子一眼,赶紧满脸堆笑:“哎呦,别和孩子一般见识!”
她随手抓了一张百元大钞,就往老李手里塞:“对不住对不住,今儿的钱不算了,这一百块你拿去买个卤菜。”
老李骂骂咧咧地,一边往外走,一边嘀咕:“晦气,以后再也不来了!”
阮轻暮跟了出去,目送着他出门,忽然纵声叫了一声:“以后可别来了,来一次打一次啊。”
老李怒了,在外面叫:“呸,你个毛都没长齐的小杂种,知道个屁!你倒是问问小芸,她要不要我来!”
还没等阮轻暮回话呢,穆婉丽已经跳了起来。
随手抓起台子上的苍蝇拍,她一步跨出门,追着老李就打:“你个老不死的再骂一句试试!我儿子也是你骂得的?”
老李被她的苍蝇拍打得直跳脚:“你个疯婆子,小的发疯,你个老的也疯了?”
旁边的小卖部里,老板笑嘻嘻地往这边看:“老李头干啥丧尽天良的事了,被人家孤儿寡母追着打?”
老李梗着脖子:“放屁,老子行得正坐得端!”
穆婉丽冷笑着一把揪住老李的口袋,伸手抢回了一百块:“给老娘滚!给你脸不要,还叽叽歪歪!”
老李气急败坏,却也不敢和她对打,一边往远处跑,一边冲着屋里叫:“小芸啊,下次这小兔崽子不在的时候,我再来!”
穆婉丽叉着腰回来,气喘吁吁地理了理微乱的头发,随手把一百元塞给了小芸:“给你了,那个老不死的按摩费。”
小芸摇头不接,小声说:“他又没给钱……”
穆婉丽不由分说,还是塞给了她:“叫你拿着,你就拿着。”
正说着话,门口又进来几个人。
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在前面,身后跟着两个黄毛小弟,全都只穿着背心拖鞋。
为首的男人体型精装彪悍,下面穿一条破洞牛仔裤,裸着的手臂上,密布着满满的刺青,左青龙右白虎的,花纹狰狞。
“丽姐生什么气呢?这大热天的。”他笑嘻嘻地问。
穆婉丽没好气地回:“没事,老李那个王八蛋吃了熊心豹子胆,敢骂我儿子,被我打出去了。”
一个黄毛一拍大腿:“该打!触了穆姐的逆鳞了这是啊。”
为首的花臂男瞅了阮轻暮一眼,忽然狐疑地歪着头,没说什么。
奇怪,穆姐家这个小子以前看见他来,就跟见了仇人似的转身就走,怎么今天坐着一动不动,看人的眼光叫人毛毛的?
穆婉丽看看他们仨:“都要按啊?那进去躺下。”
几个男人应了一声,两个黄毛进了一个屋,花臂男自己一间。
花臂男坐在床边,解了皮带,正在脱裤子呢,就听见身后一声又阴又冷的嗤笑。
“不用脱了,空调开得大,我怕你着凉。”
花臂男吓了一跳,慌忙拎起了裤子:“你你、你进来干啥?”
阮轻暮随手把门关上,反手锁死了。
穆婉丽在外面开始敲门了,有点焦急:“暮暮?暮暮你怎么进去了?”
阮轻暮隔着门缝叫:“妈,你累了一天,我来替你一会儿。”
任凭穆婉丽在外面怎么叫,他只是不理,冲着花臂男抬了抬下巴:“还不躺下?”
花臂男斜着眼看看他,硬着头皮提起裤子,躺下了。
这小子会按么?这穿着长裤,大热天的按着一身汗,怎么这么别扭呢?
阮轻暮坐在床边,随手拿起一条毛巾。
慢条斯理地,他抖了抖毛巾,拉直了。然后,忽然一把捂在了花臂男的口鼻上,重重按了下去。
花臂男口鼻中立刻呼吸困难,吓得不轻,手臂一撑,就想挣扎起身,阮轻暮手肘迅速下沉,正捣在他麻筋上,狠狠将他上身压制住。
“听着,以后别来打我妈主意。”他弯下腰,低低道,少年精致的眉眼中带着和年龄不相符的戾气,“要是敢欺负她,我能废了你,信不信?”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不要怕!
没有那么多坏人啦,小少主刚过来,看谁都坏,这是法治社会!
第8章满嘴胡说
花臂男被捂得满脸通红,肌肉虬结的手臂胡乱挥了几下,却没敢打阮轻暮,一双铜铃般的大眼睛死死瞪着阮轻暮,嘴里含糊地叫:“放开我!”
阮轻暮冷冷看着他,终于松开了手。
花臂男猛地坐起来,大声地咳嗽,又羞又恼:“你个不懂事的小屁孩,要不是看在丽姐面子上,我这就能把你打出尿来!”
阮轻暮笑了笑,扔下毛巾,随手拉开床前的小抽屉,里面放了些按摩用的消毒毛巾和一次性水杯。
他伸手把旁边的一把小剪刀抓起来,掂了掂,反手一甩,剪刀闪着寒光,擦着花臂男的脖颈边就飞了出去!
“噌”的一声,剪刀狠狠扎在了后面的墙上,带下来一片灰白的墙皮,粉屑纷纷下坠。
花臂男被惊得一个激灵,扭头看看墙上颤巍巍扎着的剪刀,瞠目结舌地叫了一声。
“卧槽!你小子可以啊!”
阮轻暮抱着胳膊,把脸靠近了,细细打量着他:“你都不怕的?你知不知道,我手再偏一点点,就能扎你个喉管子前后穿?”
花臂男这才后知后觉地一抹脖子,操,也没觉得疼,怎么有血珠子?
他呆呆地看着手上一抹血,忽然跳起来:“你小子疯了?从哪儿学的这些歪门邪路?在外面这样动刀子,万一真伤了人怎么办?学什么不好,学你那个死鬼爹!”
话一出口,他看见阮轻暮那面无表情的脸,忽然闭上了嘴,半晌才小心翼翼说:“我嘴瓢……你、你别当真。”
阮轻暮凉凉地看着他,好半天,才慢条斯理笑了笑:“对啊,我爸可是能捅死人的,应该会遗传。”
花臂男急了:“你个浑小子别不识好歹,好好读书是正经!你以后坐牢杀人,你叫你妈怎么活?丽姐养活你容易么,你他妈的跟人学坏,你想过你妈没?!”
阮轻暮:“……”
见鬼了这是。
瞧这苦口婆心的德行,不知道的,还以为社区义工上门了呢。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阮轻暮不耐烦地耷拉着眼皮,“给我滚远点,我妈不待见你。”
花臂男脸色涨红了:“你懂个屁!要不是为了你,你妈早就嫁人了,我年纪轻轻的,身强体壮,又真心喜欢她,哪儿不好了?也就你没成人,等你上大学了,你妈就不用再守活寡了,到时候,我就向你妈求婚。”
阮轻暮伸出脚冲着他就是一下,脸色冰冷:“我妈要嫁人也不会嫁你。”
伸手打开门锁,他转身往外走:“给我走,这儿以后不欢迎你。”
花臂男匆忙穿上鞋,就往外追:“你妈到哪儿找我这么好的男人,我还小你妈八岁呢,我都不嫌弃!”
正嚷嚷着,迎面就看见穆婉丽满脸怒气,狠狠地瞪着他,吓得顿时声音软了:“哎,丽姐,别生气别生气,我和你儿子聊天呢。”
穆婉丽板着脸把他往外推:“滚滚滚,我儿子烦你,你就少在老娘面前晃悠。”
隔壁房间里,两个黄毛也蹿了出来,狼狈地跟着花臂男往外跑,花臂男被穆婉丽推出门,也不恼火,只是小声嘀咕:“喂,丽姐,你儿子不太对劲!你盯着他点儿,别叫他学坏,真的……”
小客厅里一片安静,上门的客人全都不见了踪迹,盲女小芸和技师小郑摸索着出来,都有点茫然。
穆婉丽偷眼看看儿子,小心地问:“我去给你收拾一下住校用的行李?”
阮轻暮看着他妈去了里面的屋子,伸手拉着小郑坐下:“郑哥,我要住校了,以后一星期才能回来一天。”
小郑睁着白乎乎的瞳仁:“嗯啊,你好好学习,别叫你妈担心。”
阮轻暮轻声道:“我才担心你们。以后我不在的日子,你帮我护着她俩。”
他叹了口气:“护不住的时候,也别逞强,记得回头告诉我就行。”
……
穆婉丽亲自打了车,把儿子送到了三中校门口。
晚上学校有门禁,不准外人进出,门卫看见阮轻暮真的腿脚不便,倒也通融,打了电话给男生宿舍楼,叫值班的男管理员来一下,帮着拿行李。
穆婉丽眼巴巴地站在校门口没离开,碎花裙子飘在晚上的夜风里,看着阮轻暮,眼眶红了。
“注意身体。食堂有什么好吃的,别省着,尽管买。”她叮嘱,狠狠心,又低声道,“这辈子……你老娘我都不再嫁人了,你别多想。”
阮轻暮定定地看着她,柔声道:“妈,我不是那个意思。”
上辈子锦衣玉食,身边随从甚众,可是偏偏没有亲娘,打小身边只有乳娘和侍女跟着。
唯一见过的娘亲画像,只有一幅工笔图,眉目俏丽生动,挂在他爹的寝宫里。
竟然和这个转世而来的妈,有着七八分相似。
不管怎么样,既然用了这个身子,他就得认这个娘,也打算好好养她一辈子。
就在这时,校门口忽然驶来一辆车,无声停下,里面一个男生走了下来。
严叔跟着秦渊下了车,从后备箱里帮着拿出行李,一抬眼,乐了:“哎呀这么巧。这不是白天那个,瘸腿打不到车的学生?”
秦渊去接行李的手微微一僵。
他扭过头,一眼就看见了校门口的那对母子。
校门口路灯很亮,正照在门卫室前的阮轻暮脸上,白炽灯的明亮灯光下,鼻梁秀挺,轮廓清晰。
和白天的挑衅嚣张完全不同,面对着亲人的少年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锋利的眉眼只显得精致,没了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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